“爸爸,妈妈,林放。”
“什么啊?不算不算。”
夏航“嘿嘿”一笑,反驳道,“那可不管,我有回答啊。”
“两个人都寂寞
倒不如一起寂寞
冰淇淋溶化在一个最纯真闪躲”
“那,你最喜欢的女生是?”
“没有。”
好不容易轮到最后一个的问题。那个女生想了很久,半天才小心翼翼问道,“最爱的人是谁?是爱情的爱。”
半晌,却始终听不到回答。空荡荡的夜,歌声游走于整个操场。
“这么多的路都走过
怎舍得舍下我
就让这样一场风波
磨擦出回忆的泡沫
是我对你认识太少
还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在歌声的波折反复里,林放也莫名地紧张起来,交握的手更紧地纠缠在一起。
被灯光照着的脸呈现出不同的诡异色彩,本该是夜晚,却热得没有半丝风,手心里逐渐涌出黏腻的汗,也不愿放松一丝一毫力气。
夏航的声音比平常更沉,有变声过后的低哑,却清晰而温暖。
在歌声形成的空间里,任凭思绪自由来去,错愕过后,林放的指尖微微传来颤动的力量。歌里继续唱道:
“最爱你的是我
否则我怎么可能赴汤蹈火
你说什么都做
你最爱的是我
还以为差一点走火
却带来属于我两个的烟火
美得我没话说”
夜晚的灯光耀眼得炫目,在灯管周围聚集起很多小虫子飞舞,他逐字逐句,缓慢而又用力道,“我爱的那个人,是陪我一起去看过萤火虫的人。”
林放的眼睛缓慢的收紧,点点的萤光闪烁在眼前,心脏在那一刻被温暖包裹,绵长而美好。
九月的萤火虫雨。
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柔软到轻轻一碰就火辣辣地疼,疼痛瞬间湮没了自己。
第十章
空气里弥漫的汗水,闷热与烦躁混合在一起。
爱情潜伏在不可预测的温柔里,只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各式各样的情绪在青春年华中袒露无遗。
地老天荒,呵,还是游戏。
林颐文转了转有点生锈的门把手,“咯吱咯吱”几声才把门推开,迈出了S中的校长接待室。
踏在年久失修的木质楼梯上,仿佛有种一脚踩空的恐怖感,抓紧了楼梯旁的扶手,脑中浮现起刚才校长的建议,不由地顿一步,停了下来。
“是林放的家长吗?”一进门,年迈的校长放下手中的文件,抬头,和蔼地笑笑,“我们学校有点事情和你谈谈。”
林颐文连忙发问,“林放这孩子做错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您误会了。”校长安抚林颐文在对面沙发上坐好,转身沏了杯龙井茶,递给林颐文,“贵公子没做错什么,不过,我们想贵公子的情况特殊,能否……”
“那个……”林颐文并未接过校长手中的茶,礼貌地站起身,“校长,我只是想让林放能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下成长,所以……”
“先别要激动。”校长拍拍林颐文的肩膀,“不过,我们认为去孩子真正适合的地方才对他的发展更有利。我们校方只是建议而已,关键还是要看家长的决定。”
“我是不会让林放转学的。”
“作为家长,我们要对自己的孩子负责。”
闻言,林颐文像被抽掉全身力气,垂下肩膀,把脸埋进手心里,方才缓缓道,“我欠那孩子的实在是太多了,如果让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不管花多少钱我都愿意。所以,请务必让林放继续留在高中念书。”
上午最后一节历史课,学生们蠢蠢欲动,手伸进课桌牢牢抓紧书包里的饭盒,争取下课后能第一个冲出去,窗外天阴阴沉沉,被乌云层层遮盖起来,连丝风都没有,暴风雨前的闷热封闭在狭小的教室内。
由于是枯燥乏味的历史课,偏偏又最不重要,底下传纸条的,做其他作业的,小声聊天的,总有一股窸窸窣窣的声响挑战着讲台上老师的底线。林放的头低着盯着课本上的近代史,耳边听得却是周围女生的聊天八卦。
“弄晓得伐,夏航真是个好男人,伐要太灵哦,听说他女朋友也在P中,我P中的朋友上次看到他们在一起吃饭,他女朋友有点胖胖的。”不知道谁先开的头,“萤火虫,呵呵,好浪漫啊。”
突然,历史老师一声怒喝,逼得众人抬起头,“笑什么笑?你,就是你,左边的,起来告诉我,中国洋务运动的代表人物是谁?”
只见林放左边的女生畏畏缩缩地站起来,手翻来覆去地直翻课本,眼睛也不住地往四周乱瞟。
历史老师冷笑一声,“哼,答不出来是不是?答不出来就站到下课。”说完,大概是气糊涂了,竟手点向林放,“你起来回答。”
所有人都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个平时从来不说话,现在神情仓皇失措的男生,他的头低得极低,死死地捏住衣角,然后才慢腾腾地站起来。这时,历史老师还没有反应过来,怒火更胜,“洋务运动是我讲过的重点,你们倒好,一个也不记得,今天回答不出就别想吃中饭,什么时候想到了就什么时候吃饭。”林放呆站在座位前,双目通红地看着同学们瞬间爆发的巨大哄笑声。
一反常态,课堂的气氛意外地活跃起来,甚至有人高声提醒道,“老师,他是哑巴,没办法回答问题。”
在周围不绝于耳的嘲笑声中,历史老师竭力沉住气,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脸上的神色尽是止不住的尴尬,努力保持语调上的冷淡,“那个……这位同学你先坐下,这个问题换个人,你,倒数第三排笑得最欢的那个,就是你,高个子的,起来回答。”
他是哑巴。
所以不能回答问题。
那为什么会和普通人一起上学?
那凭什么要和普通人平起平坐?
林放觉得满身芒刺,不可避免地成为众矢之的,从脊椎一直向上攀升到头皮的无力感。隔壁男生乘他要坐下时悄悄踢了下椅子,林放整个人一下子坐空到地上,脑袋懵成一团。
课也吵乱得无法继续下去,周遭的人把平日里对林放的种种积怨以及嘲讽一股脑倾泻出来,又因为碍于老师的缘故,狠话不敢讲得太过放肆,都是些细小却能深深扎进心里的肉刺。
也许这是校园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或者是更现实点的校园。伤害与被伤害,往往就是那么一念之间的无奈。
“夏航,你看外面。”一起打工的女生抱了抱肩膀,指指橱窗外的马路,娇嗔地说,“哎呀,外面那个是不是变态呀?”
刚从厨房出来托盘上端满了果汁和汉堡,夏航含糊敷衍道,“怎么可能?”
不知怎地,夏航的眼睛还是反射性地朝窗外望了一眼,人来人往每天无数人路过的街道,哪有什么人在看?夏航自嘲地笑笑,心里却塌掉一块。
“不管怎么样?你出去看看吧。”女生拉住夏航的衣服下摆,不肯松手,补充道,“我害怕。”
夏航被磨得没办法,把托盘递给女生,半晌,突然转过身对那女生道,“你还拽着我衣服,怎么走?”
推开快餐店的玻璃门,逃离了热狗,炸薯条油腻的味道,夏航深吸一口气,感觉才开始清醒过来。天空从上午延续的阴沉直到傍晚,似乎很快将要到来一场特大暴雨。
夏航环顾四下,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回到店里,拿起托盘轻轻敲了敲女生的头,“哪有什么变态?大小姐,你太敏感了。”
女生在夏航看不见的地方吐吐舌头,悄声道,“长得帅又怎样?性格可是超级烂,亏你也有女朋友。”
“喂,我可是全部都听见了。”
女生马上一副“对不起,你何必和我计较”的笑脸,心里又忍不住偷偷加了句,哼,爱记仇的小气鬼。
没过多一会,又是那女生像下了很大决心跑来,夏航索性擦起桌子不去理会。
“夏航,你再去看看好不好?真的有变态。”
“反正我就是性格超级烂。”头也不抬继续擦桌子。
“你……”女生气结,脑子飞快地转起来,“你不去,我可是知道你的秘密。”
“无聊。”
“你女朋友是叫媛媛吧……”
听到“媛媛”两字,夏航的心头没来由一阵烦躁,甩下抹布,“我去,求求你别念叨了,小姑娘很容易变老太婆的。”
这次,夏航仔仔细细检查了快餐店附近的路面,仍没有丝毫可疑的迹象。夏航不动声色地推开玻璃门,却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忽然转身,才终于见到那个潜伏已久的身影,因为行踪被发现就开始拼命朝前跑,夏航顾不得许多大喊,“林放,你站住!”
最后被拎回快餐店的,是林放。
夏航把林放往更衣室里的长椅上一摔,“你躲起来干什么?”
不少店员好奇地围观过来,其中刚刚那女生还火上浇油,“你就是偷窥的变态吗?真恶心。”
闻言,林放的脸“唰”一下子失去血色,夏航也气急败坏地冲着人群,“统统给我滚开!”吼完,起身重重关上更衣室的铁门。
猛烈的关门声让林放身子一跳,又被夏航重新压了下去。
“你不进来,在外面鬼鬼祟祟干什么?”
过于危险的距离,让林放本能地感到不安,鼻尖似乎快要摩擦到对方,若有似无的接触,迅速让两人红了脸。
夏航先往后退开半边身子,居高临下瞥着快缩成团的林放,锁着眉头,“你今天怎么了?不太对劲。”
林放低着头,受惊般地在夏航怀里抖了几下,又立刻摇摇头。
硬扳过林放的脸,视线在他的脸上扫一圈,夏航抿起嘴唇,冷冷道,“被欺负了吧,是谁?”
闻声,林放瑟缩了下肩膀,觉得夏航就是肚子的蛔虫,索性别开眼,采取漠视态度。
两人正僵持着,铁门外隐隐传来女生的喊声,“夏航,快出来,老板快回来了。”
更衣室内,夏航边匆匆开门,边对林放郑重交代,“你先这里等着,不许到处乱走。”
林放坐在更衣室内的长椅上,从夏航走后,就几乎没人进来过。坐了半天,见夏航还没有回来,倦意就涌了上来,缩起身子横躺在长椅上。迷迷糊糊间,似乎做了冗长的梦境。
“喂,醒醒。”
林放睁开眼,看见周围一排陌生的橱柜,呆住几秒,才转向夏航,视线也慢慢对准了焦距。
“败给你了,这也能睡?”
夏航拉起林放坐直,一只手理顺他的头发,“我下班了,不过,外面雨挺大,台风加暴雨。”
林放晕乎乎地睁着眼睛,头重心不稳一下栽倒在夏航胸口,继续打起瞌睡。
没办法,夏航叹口气,搂过林放肩膀,稍微调整了下身体的角度,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更衣室外已经围满了女生。
“夏航。我们要换衣服回家了。”
看着女生们暧昧的视线,夏航红透了脸,胡乱拖着睡死的林放,往更衣室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林放闷哼一声,腰部重重撞到门把手,总算彻底清醒过来。
晚上打烊的快餐店,夏航带着林放穿过几个楼梯,走到前台空无一人的餐厅。空气里还留有长时间煮过的咖啡味道,深深嗅一口,咖啡里又有番茄酱的甜腻。狭小的空间,为了不让人发现,只能关掉所有的照明灯。窗外不时划过的闪电点亮了这个狭窄的空间。
滴滴嗒嗒。
雨水拍打地面细碎的声响在空间里整个漾开。到底是谁先触及到谁?轻如鸿毛般的触碰,烫人似的马上分开,又辗转覆盖上来。
夏航首先平稳了心跳,在这片静谧中沉吟,“林放。我们是好朋友……”
林放觉得似乎没有理由地紧张起来,夏航在黑暗中只模糊成团灰色的阴影,抓不住也看不见。
“我有女朋友,就媛媛,她也在P中……”
窗外隐隐传来滚滚惊雷,后面即将出口话被隐没在雷声里。林放下意识捂住耳朵,被夏航硬拉下来。雷声过后是闪电,强烈的光线照亮对面熟悉的脸烙印在瞳孔,那是夏航。
“我们就只是好朋友,不是吗?”
明明应该是征询,口气确是强硬的。他所没办法的回答是,如果你愿意,我便陪你做一辈子兄弟。
但现在都没关系了。
第十一章
要的那麽多。要的那麽少。
那些无法预料的事情构成了对生活的全部期待。
现实和理想间平衡的门究竟在哪里?
快餐店外的雨渐渐小了,风慢慢将地上的落叶围住,被裹在了风里。夏航起身拍拍屁股,随口道,“差不多该走了。”
林放点点头,却别过身子,躲开夏航伸来的手,自己站起来。夏航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跟著犹豫地想要缩回去,最後还是硬拉住林放,“那个,你……”话到一半,就哽在喉咙里再说不下去。
雨後的天顶阴霾褪去,传来附近工地打桩的“镗”“镗”“镗”声音,更像极了心跳。这座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拆迁旧房危房的工地比比皆是,然後再以焕然一新的面貌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楼房越来越高,房价越来越贵,老旧的弄堂岌岌可危地坐落在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
现在拆除的正是林放以前生活过的小弄堂,并且脚手架上已经拉起长长的标语“改革开放,安全生产”,林放怔怔地朝刚下过雨还空无一人的工地走去。
夏航不明所以地跟在林放身後,想一探究竟,紧接著见林放停在脚手架下,便也停下脚步,抬头仔细观察这条城市里寻常可见的弄堂,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万丈高楼从这里拔地而起。
林放只觉得头昏眼花,并不是单纯的悲伤,曾经有过太多回忆的地方将要凭空消失,那麽一瞬间,心里爆发出复杂的愤怒,原来这世界还是没有事物能恒久地存在著。
满天的星光在两人的头顶上,连月亮也洒下柔和的光,夏航站在林放身後,盯著林放矮小瘦弱的身形,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脸上的表情。
想到刚才快餐店里的话,夏航心里一沈,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即将破口而出的道歉被强压进喉咙,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却更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