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口饭吃,没办法啊......那边吃喝跟这里真是没法比,馒头开水的,住上一头半月,人都要疯掉了。"
"......"
隐约听著有人在讨论著宴州的风土,毓臻心中一动。反正如今无处可去,倒不如再去一趟宴州城,或许还能到凤临,见一见毓弋,虽然说不上有什麽用,也总比如今一个人苦恼要来得好。
心思一动,饭也无心再吃了,毓臻猛扒了几口,跟小二招呼了一声,便快步出了小店。
宴州城依旧保持著它特有的热闹,街上来来往往不乏外地人,毓臻一身风尘地站在路上,也并不十分显眼。
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连自己都说不出原因,直到进了城,毓臻才长长舒了口气,站在城门下,看著路上尘色,一路有人叫卖,他眼中却慢慢掠过一抹茫然。
──毓臻,那是什麽?
──拨浪鼓?有什麽用的?为什麽叫这名字?这个跟浪有什麽关系麽?
──你看,那个!怎麽来的?很漂亮啊!
面前不过是烈日下的大路,耳边却不期然地响起那时花灯节跟凤殇并肩走在人群间那人兴致勃勃的话语。
毓臻无奈地叹了口气,牵过马往一边走去。
这些天来,每每独处,任身边喧嚣也好,寂静也好,总是会想起凤殇。
想起他冷著脸生气的模样,想起他咬牙切齿对自己大吼的模样,想起他别扭著脸红的模样,没有一刻放下,便是从前最挂念怜更的时候,也不曾这般念过。
心里还残留著的疑惑,似乎早有答案了,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亲耳再证实一遍,既怕是真的,有不愿那人欺骗自己,於是一日日马不停蹄。
越过宴州城,毓臻只是随便吃过午饭,便沿著当初凤殇指的路照旧寻去,白天走在那路上,更觉得荒凉,走到一处实在没办法牵著马过去了,他便只好将马拴在一边树下,独自向前。
王桃村前有两三个小孩绕著一棵大树玩捉迷藏,毓臻走过去时,一个小男孩正好撞在他身上,他连忙伸手一捞,小男孩才不至於摔在地上。
站稳了脚,那孩子抬起头来,看了一阵,稚气地问:"叔叔你是谁?"
毓臻迟疑了一下,正要回话,便看到一个老人从一旁房舍里走出来,一边叫:"吃饭了,吃过饭好读书,下午别野了!"
毓臻怔怔地看著那老人走到自己跟前,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来:"郭将军?"
那老人全身一震,猛地抬头,锐利地目光直盯在毓臻身上,毓臻也一样看著他,一边颤声道:"是我,毓臻,素和毓臻,我小时候您还曾经带我骑马的,还记得吗?"
那老人沈默了很久,才干笑一声:"原来是三世子啊。"
毓臻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了。这老人名郭廷,曾经是朝中官至一品的大将军,现在却在这里,恐怕也是当初自己父亲夺位时将他逼上了绝路,他才跟著一齐逃亡,现在见到自己,想起旧时恩怨,自然不会有好语气。想得明白,毓臻只是低头应了一声:"是。"
郭廷嘿嘿笑了声:"三世子现在应该是静王了。只是老夫记得,日前太保造反,静王似乎也在乱党之中,皇上竟然没治你的罪?"
听郭廷提起凤殇,毓臻眼中又是一黯,笑了笑:"有,死罪。"
郭廷看了他一阵,终於转过身,招呼一旁看著两人发呆的小孩:"你们都回去吃饭,先生都在等你们了。"
几个小孩这才笑闹著慢慢往房舍里走,郭廷等他们走远了,才回头对毓臻说:"三世子别见怪,老夫早不是将军了,这阵子也不想跟你假客套,你既然来了,恐怕也是有目的的,如果不嫌弃,就先到老夫家里坐坐吧。"
"有劳郭老了。"毓臻一拱手,见郭廷已经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自己,只好快步跟上。
郭廷家中虽然简单,也算得精致,等毓臻进了屋,郭廷倒了水,两人坐了下来,拘束的反而是毓臻。
"郭老,我......"
没等毓臻说完,郭廷倒反而先说了起来:"请三世子不要怨皇上。"
"郭老?"毓臻愣是没听明白,只是傻傻地叫了一声。
"三世子刚才说皇上定了你死罪,眼中似有不甘,恐怕是皇上冤枉了你吧?如果是这样,你千万不要怨皇上,他也是生性使然,不是有意为难你的。"
毓臻听得不禁皱了眉:"郭老,毓臻不明白您的意思......毓臻确实是冤枉,只是......"
郭廷笑了笑:"皇上肯对你说村里的事,可见皇上待三世子必定与别人不同,老夫只是不希望,三世子辜负了皇上的厚爱。"
毓臻苦笑一声:"郭老说得太过了。"
郭廷摇了摇头:"老夫算是看著皇上长大,从前跟其他人一样,一心想著等他长大,重夺帝位,就能出了多年来的怨气,到现在不再理朝中之事了,过著平静日子,静下心来想,才发现这些年来,我们不过是毁了一个孩子。"
毓臻心中一阵钝痛,勉强镇定下来,稳声道:"郭老的意思是?"
郭廷叹了口气,站起来:"三世子可有兴趣看一看皇上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毓臻本想说自己已经看过了,转念一想,始终不愿承认,便应道:"麻烦郭老了。"
郭廷没再说话,只是走在前头,一路将毓臻带到村中祠堂边上一座大宅前,毓臻眼中已经有些绝望了。
果然郭廷见门上的锁打开,两人走了进去,一路依旧,最後停在了殇园。
"这殇字,是当初国舅爷给皇上取的,意为凤临之殇,虽然不大吉利,但是那时候人人心里都想著天下大业,也没怎麽讲究。後来皇上曾经私下央我们几人,叫他毓瑾,还被国舅爷训了一顿。"
"毓......瑾?"毓臻觉得声音都有点不像自己了。凤殇不只一次地要求自己叫他瑾,却从来没有说过为什麽,那时候只当那是他的小名,却从未想过会是......
不,不是没有提过的。毓臻脸上一阵发白。凤殇不是没有说过的,他曾经说过,之所以封怜更为珞王,是因为按族谱上算,怜更应该名叫毓珞,那时候,那时候......
"三世子?"看见毓臻的脸色,郭廷忍不住叫了一声。
毓臻勉强一笑:"没事,郭老您带路。"
那时候,凤殇其实是想告诉自己,毓瑾才是真正属於他的名字。自己那时候的反应呢?毓臻有点惶然。那时候的自己,只是觉得眼前的人不可理喻,一心想著快快把人带回宫中,不住地催促,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麽。
殇园之内依旧是毓臻所见的布局,毓臻站在园中,终於低声问:"郭老,这......不像是一个世子的住处啊。"
郭廷苦笑点头:"可是这确实是皇上从前住的地方。卧室是最简单的,因为大多时间并不在里头,也没放什麽心思下去,书房里的书是费心找回来的,你可能不相信,里面每一本书,皇上都看过。那时候国舅爷可严格呢!要是偷懒,就罚,要是受罚伤著了,这边房间里住的就是秦泊,三世子可知道?他是最高明的大夫,如果皇上受了伤,就直接送到他房间里去,治好了,再罚。有时候,真的,看著也觉得残忍。只是,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见别人不说话了,便都不说话了。"
见别人不说话了,便都不说话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听得毓臻咬住了牙。没有人说话,也就是再如何委屈,也不会有人怜惜,只能一个人撑著,却没有人去过问,他是不是能撑得住。
郭廷犹自沈浸在回忆里,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时候,能听皇上说话的人,大概就秦泊一个吧,不过那孩子也是凉薄性子,自己养大的人也能随便送出去,皇上说什麽,他也就听听而已,能抵什麽用呢?後来秦泊走了,国舅爷死了,剩下的人只顾著大业,就更不会听他说话了。所以啊,皇上冤枉你,恐怕也只是他心里不塌实,自小受的又是帝王之术的教导,宁可错过,也不放过,你不要怨他,他肯跟你说村里的事,在他心里,你必定跟别人不同的。"
"我......知道。"毓臻费尽力气,才沈声说出那三个字,心里痛得麻木了,便似全身每一处都在疼痛。
那些冤枉,已经算不得什麽了。
自己说他欠了怜儿,说他享尽安乐,说他坐拥天下都是怜更的命换来的,其实,才是冤枉了他。
那个人是用怎麽样的心情,来听自己的指责的呢?从不反驳一句,从不否认一句,那些话听在那个人耳里,又是怎麽样的伤害呢?
"三世子如果没有背叛皇上,就回去吧。"郭廷看著毓臻脸色变幻,好一阵,才低声道。
毓臻愕然地抬头,眼中不禁茫然:"他......皇上让我再不要回盛京,就当作已经死了,我又如何回去?"
郭廷叹了口气:"这样啊......老夫只当是三世子你逃出来了......皇上,皇上......唉......"他又叹了口气,听得毓臻一阵心惊。
"有什麽事吗?"
"皇上,怕也不喜欢这帝位吧。珞王的事已经让他伤心,如今又是太保造反,这些天他频频来信催促我们去找珞王的下落,也不知为的是什麽。老夫本想,三世子如果得皇上信任,便请你回去,陪在皇上身边,替皇上分忧,可是现在这样......真是......唉......"
"我会回去的。"毓臻一咬牙,见郭廷抬头看自己,又立誓一般重复了一遍,"我会回去的。即使是杀了我,我也会回去的。"因为,放不下。
四十四
"我会回去的。"毓臻一咬牙,见郭廷抬头看自己,又立誓一般重复了一遍,"我会回去的。即使是杀了我,我也会回去的。"因为,放不下。
郭廷张眼看著眼前的年轻人,那双明亮的眼中似有一丝异样的光芒,夹杂著悔恨,还有更深刻的,他不敢去想的东西。过了很久,他才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说:"珞王是在三世子身边长大的吧?"
毓臻心中一动,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皇上最近催得紧,这边也找得仔细。这两天收到一个消息,说是在凤临看到了像是珞王和秦泊的人,我们已经给秦泊发了信号,大概这一天半天就有回音,三世子不妨再等一阵,如果消息是真的,带回去也能让皇上欢喜。"
毓臻脸上却飞快地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先是喜悦,随即便被更多莫名的情绪掩盖了过去。沈默了半晌,他终於吸了口气,道:"不等了。有了确切消息,还请郭老给凤临里的涟王毓弋报一个信,毓臻......就不等这个消息了。我想马上回盛京。"
怜更的消息,他想知道,非常的想,可是刚才郭老的话,却更令他心惊。
这些天他频频来信催促我们去找珞王的下落,也不知为的是什麽。
心里无法安定下来,恨不得马上就赶到凤殇身边,好好把话问清楚,把人抱在怀里,才能安心。
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感觉更清晰。他的心已经改变,在听到小柳的问话时,或者更早以前,那个问题的答案就已经存在了。他爱凤殇,爱那个时而装作冷漠无情,却明明别扭倔强,受尽委屈,脆弱得应该被人呵护的人。
郭廷笑了笑:"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强留三世子了。有你在皇上身边,老夫,也安心了。"安静了一阵,他才终於低了声,轻道,"那孩子,总以为自己不会痛,不会哭,不会爱人,可是,即使是帝王,也要一颗仁爱之心,他......"
"他并没有失去,"毓臻笑著打断郭廷的话。
郭廷定眼看著他,好久,终於一笑:"一切拜托三世子了。"
离开王桃村,毓臻便马不停蹄地往圣京里赶,越近盛京,却越是惊惶。
京中流传,天子已经半月不曾早朝了,至於原因,却各有说法。既有说是天子独宠後宫美人,美人夜夜承恩,君王从此不早朝;也有说是天子身染痼疾,无法下床,怕是时日无多了......各种流言越传越烈,朝野人心惶惶。
毓臻只能强迫自己都不要相信,入了盛京,连自己府里也不回去了,在宫外等到天色暗下来,便趁著宫中侍卫换班之际翻墙而入,直往凤渊宫去。
哪知还没到凤渊宫,便在过道之间被两个黑衣人拦了下来,毓臻一惊,连退了几步,隐入暗处,低喝一声:"什麽人?"
那两个黑衣人没有回话,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低声道:"请静王马上离开盛京!"
毓臻又是一惊,微微皱了眉:"你们......是皇上身边的暗卫?"
那两人依旧是同样的回应,像是根本没听到毓臻的问话。
毓臻咬了咬牙:"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见皇上,你们要拦,就不要怪我不留情了!"话没说完,人已经踏出一步,双掌连发,直往两个黑衣人面门挥去。
"得罪了!"两个黑衣人互看一眼,低喝一声,便挥剑迎了上来。
毓臻手中没有兵器,在两名黑衣人的夹攻之下,不一会便落了下风,远远看到火光晃动,知道是巡逻的侍卫要走过来了,再纠缠下去,只会越闹越大。微一咬牙,毓臻把心一横,便要迎著锋利的剑刃闯过去。
那两个黑衣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撤剑,却还是收不及,一左一右地在毓臻手臂上划出一道半指长的血痕,毓臻却已经错身越过两人,往凤渊宫的方向去了。
落在凤渊宫正殿边上,毓臻才稍稍停了下来,低头看了下伤处,伤口不深,血已经止住了,毓臻撕下一幅衣角,左右扎了一下,便要往前,却又猛地停了下来,像是被定在了那儿,眼中惊愕,却再无法一动。
正殿之内,烛光恍惚,却持续地回响著低低的呻吟声。
很轻很轻,如同一声声的叹息,却始终不断,回荡在夜色中,叫人心碎。
不知站了多久,毓臻才慢慢握手成拳,一步步走到窗下,微张的唇上已经有一丝颤抖了。
那是凤殇的声音,缠绕在梦中,化作了灰也能认出的声音。
戳穿窗纸,凑近去看的时候,毓臻连表情都是僵硬的。
殿中只有眠夏一人,半跪在纱帐外,低著头不知在说著什麽,纱帐低垂,看不见里面的人,只能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呻吟从里面隐隐传出。
毓臻再忍不住,顾不上绕到门口,直接拉开了窗翻身而入,眠夏猛地回过头,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毓臻已经走到床边,一手掀开了纱帐。
"瑾......"看著纱帐内的情景,毓臻失声叫了出来,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他退了一步,差点软倒在地上。
床上的人只是紧闭著双眼,眉头深蹙,似是已经失了意识,苍白的唇上满是未愈的咬痕,嘴里塞著干净的软绵布,显然是为了怕他再咬伤自己而放进去的,手脚上覆了薄被看不清,似乎也已经用什麽束缚著,让人挣扎不得,只是身体微微地轻颤著。
"怎麽会这样......怎麽会......"好一阵,毓臻才颤声问了出来,转身一手捉起眠夏,吼了出来,"怎麽会这样?"
"静......王......"眠夏却只是哽咽著叫出两字,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这样面对面,毓臻才看得分明,眠夏的双眼早就哭得红肿,叫了一声後,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哭得毓臻心中更是一片惶恐,只是不迭声地呢喃:"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
眠夏也似是耗尽了心力,只是垂著眼,没有吭声,偌大的屋子里只有那低不可闻的呻吟声始终持续。
过了不知多久,眠夏才听到毓臻深吸了口气,低声问:"太医怎麽说?"
闻声眠夏又是一阵沈默,好半晌才哽咽著道:"皇上不肯跟太医说......太医把脉只是说虚弱,可是,明明是中毒啊......之前从凤临回来的时候,发作还不太厉害,後来就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了,到这几天,就、就几乎没有停下来过,皇上两天没合眼,是状元爷劝了很久,才让太医下了针,镇了痛,才勉强安歇下来,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