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尼茜娅没有接话,也不知是否不以为然。
洛塞提停了片刻,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要呼唤一位名叫曼彻斯的神使,而这只有千年以上的妖魔才做得到,我希望你帮我这个忙。」
说到正题,娜尼茜娅冷淡的双眉这才动上一动,阴霾如雾渐次布入眼中。
「你竟要呼唤神使?」她问,语气中讥讽更浓,「这难道又是为了那个人类?」
「是的。」
让她意外的是,洛塞提居然直面承认。
「我知道你对他心有芥蒂,恨不得除之后快,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对他更加重要。我请求你,帮我呼唤曼彻斯。」
娜尼茜娅真的呆住了。
这是洛塞提第一次对她使用『求』这个字眼,甚至还是为了一个人类。
那一刻,她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但她却没有,心中反倒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即使是在洛塞提与她刀剑相向的时候,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地感到,她是真的......彻底的失去这个孩子了。
莫名的失落不知从何而来,她忽然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那张与她酷似的脸庞,她甚至从没体会过触手上去是什么样的感觉。
手刚提起却又放下了,她深叹一口气,挽歌般的低吟被风吹进他耳中。
「洛塞提,你是我的耻辱,更是我的骄傲。如此杰出的你竟然沦陷于一个人类,我真是万想不到。」
「娜尼茜娅......」
「也许......」
她微笑,即便此刻的她只是由水汇成的幻影,这一笑仍然美得刻骨,美得凄凉。
「妖魔的时代,也许将要结束了。」
她喃喃着,又深深地望他一眼,身影开始逐渐湮去。
最终洛塞提还是没有得到她的答复,也来不及阻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然而那团失去了人形的水影依然存在,并发出奇彩的光芒。
洛塞提立即意识到,她已经在履行他的请求。这让他无法不感激,而她最后那句话,更让他愧疚不已。
他所放弃的,又何止是一个王者的身份而已?
他,是整个魔界的背叛者。
但事到如今,他已不想为此遗憾。因为拥有了那个人,他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遗憾。
他站起身,屏息等待着,不一会儿另一副身影便由水新生,显形在他面前。
一眼看见站在岸上的洛塞提时,被呼唤而来的曼彻斯几乎立刻就想拂手而去。
「很惊讶是你要见我,」他冷冷地说,「但很抱歉,对于你我实在不想多奉陪,如果没有确实重要的事......」
「请你放过路维尔莱。」洛塞提利落截话,挑明来意。
曼彻斯愕然一怔,古怪地打量他片刻,冷笑起来。
「这算什么?一个妖魔竟然为人类说话?真罕见。别说什么你是为了阿卡路尔,妖魔的话从来不可信。何况你已经污染了一具高洁的灵魂,又有什么资格请我做事?」
「你可以否认妖魔的一切,但你不能置疑我的意愿。」
洛塞提定定地望着他,坚决的眼神,平添一股绝世独立的傲然。
「我只愿你放路维尔莱人一条生路。如果与妖魔相爱的人类,在你们眼中就视为不可原谅,而那个妖魔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么作为为他们获得宽恕的交换,我可以付出相应的代价。」
曼彻斯又是一怔,黑瞳中的鄙夷与反感陡然不见,还是毫不收敛地打量着对方,却换了一种意味,变得深不可测。
「交换?」他沉吟。
「是的。」
「什么交换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如果我说......」
曼彻斯的嗓音突转高亢,震人耳鼓,大山亦为之颤动。
「我惟一能接受的交换,只有你的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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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艾尔!--」
极度的眩晕中,阿卡路尔被连声尖锐的大叫一点一点地拖回现实,撑开有如千斤重的眼帘,布满视野的漆黑险些令他再度陷入昏睡。
「艾尔!」
适时的叫声拉住了他的意识,循声转头,看见米拉奇站在几米开外远远望着他。
一见他醒来,米拉奇高兴得都快哭出来。
「总算醒了!艾尔,你快点出来!」
出来?......他艰难撑起身子,捧住嗡嗡乱响的脑袋,呻吟着说:「你不会过来吗?」
「小洛在旁边设了屏障,我进不去啊!」米拉奇急得直跺脚,「你别坐在那里呀,快出来!小洛出事了!」
阿卡路尔一惊,立即清醒了大半,这才发现四下不见洛塞提的身影。
「他怎么了?」
他飞快起身,大步走向米拉奇,一到面前,米拉奇立刻拽住他的手朝外拉去。
一路奔跑,米拉奇一边气喘吁吁地解释:「我本来要走的,可实在担心你们就溜了回来。刚才我跟着小洛的气味一直找到河边,居然看到白天那个天神也在那里。我没敢走近,总觉得会出事,可我又劝不动小洛,只好来找你。」
「......」阿卡路尔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
洛塞提......到底在做些什么?竟一个人独自面对曼彻斯,是挑衅么?还是......
突然不敢去想,悬着惊悸不已的心来到米拉奇所说的河边,却并没看见曼彻斯的身影。目光四处寻了寻,总算在一块临岸而生的矮岩石上找到了洛塞提。
他正蜷着身子坐着,头伏在双膝上。不知是不是浓重夜色的影响,总觉得那一席如披风般盛开的长发不若往常的艳丽夺目,反倒......黯淡无光。
但不管怎么说,能看到他安然无恙坐在这里,就足以让焦急赶来的两人放下心头的大石。
阿卡路尔跑到他面前蹲下,抓起他的双手:「你还好吧?」
洛塞提终于抬头,在对上那双眼睛的一瞬间,阿卡路尔幡然惊觉,失去了火焰般光彩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头发。
「你......」
「艾尔。」洛塞提捧住他的脸,唇角笑意漂浮,若有若无,专注的目光好似要刺进心灵。
「你可以回去了。你可以回拉齐莫,可以见到你的族人,还有坦格拉。」他笑着,告诉对方这个不啻为天大的好消息。
然而当阿卡路尔听见这番话,却只觉一根利锥扎入骨髓,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随即,莫名的寒气从锥尖侵入,冻结了他的身体,他的语言。
不详的预感,好强烈......
「洛塞提......?」
「曼彻斯说,他不会剿灭路维尔莱。」
像是没察觉他的反常,洛塞提犹自低述,笑意越显越深,而目光,却渐渐地空渺了。
「不过,为了防止你的族人再犯从前同样的罪孽,他会改造他们的血液。他们将再不能依自身欲念而活,不能掠夺,不能侵略,他们的能力只能用来守护和成就他人。否则,命运的定数将令其曝尸沙漠。」
「......」 c
「这样,应该够了吧?」他问,讷讷地。
「......洛塞提!」终于寻回了自己的语言,阿卡路尔震慑地大吼出声。
他一把攥紧对方的手腕,脸上非但不见喜色,反而越发凝重。
「你是怎么使他改主意的?告诉我!」
洛塞提似乎愣了一下,蓦地咬唇,直到下唇快被咬出血来,才松口,轻如风唱地答道:「我的命。」
「什么?!」掌心一紧,几乎捏断对方手骨。
洛塞提却仿佛连痛觉都没有了,淡淡地望着那张写满惊诧的面容。
--他最珍惜的面容。
他说:「当太阳升起时,我就会消失。」
一声尖锐的抽气,米拉奇捂紧嘴巴,滚烫的液体瞬间盈满眼眶。
「你......」阿卡路尔呆呆地动了动唇,却再也发不出声音。高大的身躯开始颤抖,他猛地扬手,狠狠一拳,砸上对方看似波澜不兴的脸。
痛。痛的不是手,不是脸,是两颗痉挛悲泣的心。
「可恶!--」
他嘶声咆哮,再一次挥起拳头,但这一次重重落向的,是自己酸痛欲裂的胸口。
「可恶......」
扑通一声,他完完全全地跪下了。他紧扪着心,喉咙似被绳索勒住了,哑不成调,一声声地质问,也在自问。
「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为什么你要自作主张?为什么?......」
洛塞提凝眸看着他,他的脸扭曲了,声音也是破碎的。
在在昭示出,他很痛苦。
可是,他不该痛苦啊,他明明是想要他快乐的......
「艾尔?别这样。」
伸出手,托起对方的面颊掩进腿间,抚摸着他的头发,像疼惜一个不小心跌跤的孩子,轻柔婉转地诱哄着。
「我知道你的民族对你多么重要。我只希望你开心。」你也应该开心的不是吗?可为什么,你都不笑?
「那你呢?难道你就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叫我该怎么办,拿你怎么办才好?......」
连连痛责难当的问,到最后几近无声,似乎被埋进了地底。然而心上的伤口却越来越深,流出透明的液体,什么也掩埋不了。
蓦地,阿卡路尔仰起脸,拽住对方的领口,决然道:「我绝不会让你死。就算拿我的命来换。」
洛塞提目光一颤,说不震撼是假,但......够了。
这样就已经够了。
「没用的。」他敛下眉目,看起来有些疏远,「曼彻斯已经走了。」
「那你就再把他找回来!」
「我不找。」
「你......」
「说什么也不找。」
「你这家伙!」
阿卡路尔气急败坏,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瞪他半晌,忽然从短靴中抽出一柄匕首,横举身前。这柄匕首是临走时乌尔王赠给他的,原意为防身之用,谁又能料想得到,有一天它会被派上这种用途?
「好,好!既然这样,我就和你一起死!」
洛塞提大吃一惊,当即扑去想夺走他的武器,却被他敏捷闪开,拿匕首的手也藏到身后,警惕的阵势如临大敌。
这般的对峙,对他们而言却已是何其遥远的回忆了?仿佛风干的画被重新上了色,却再也回不去曾经的风景。
痛楚,像毒蛇的牙咬在心间。
「你疯了?!」洛塞提又惊又怒地吼道。
「疯的那个是你!」
阿卡路尔嗤笑起来,「你忘记你说过的话了吗?你说绝不会放手。可现在呢,你却彻底的放弃我了。」
洛塞提顿然语塞,木石般僵在当场。
是的,他居然真的忘记了。那时只一心想着为对方拾回笑颜,却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承诺,如此轻易的就......背叛了。
「艾尔......」对不起......
「就算如此,」
阿卡路尔又笑了笑,笑得凄婉,却异常绚烂,犹如一簇盛放的火花,映染了整片黑压压的夜空。
「我也绝对不会放弃你。死也不放。」
「......」
心绪翻涌如潮,瞬时就将洛塞提全然没顶。
怔怔地望着那个无畏微笑着的人,头一次惊觉,这个人居然拥有那么蛮横的夺人魂魄的美。这几乎让他自惭形秽,却又让他骄傲不已。
因为这个人,是属于他的。
......我爱他,他就像宝藏永远挖掘不尽,更时时令人吃惊。不管怎么样,反正我爱他。
但就是因为爱他,所以更不能......
「那样做没有意义,即使我们一起死......」
「可以有意义的。」一直静静伫在两人不远处的米拉奇突然出声。
另外两人惊愕地朝他望去,但见他眉眼清亮,写满沧田,似乎将真实的年龄尽数显现了出来。
这样的米拉奇,即使在已相识几百年的洛塞提来看都是完全陌生的。
「小洛,上古曾存在一种惟有人类与妖魔才能订立的契约,但已经绝迹多年,你才会不知道。」米拉奇说,「不过我倒是记得很清楚。」
「契约?」「契约?」两把疑惑的嗓音交迭在了一起。
「是的。」
米拉奇点头。
「订立契约的过程很简单,只要妖魔把血送进人类的身体,之后妖魔会死,人类也会死,他们的灵魂会被束缚在不同空间。而那个人类的族系中,将每隔百年出现一位承袭妖魔之血的特殊人类。只要这个人找到先人的遗骸,把妖魔的血还给他,他们的灵魂就能得以释放,烙印在灵魂上的契约会让他们往生,重逢。」
说到这里他暂停片刻,沉重的目光投放在阿卡路尔脸上。
「我知道你一定愿意这么做,但我不能瞒你,假如契约订下了,将来你民族内那个承袭妖魔之血的人,可能会带有未知的后遗症,只有在他把小洛的血还给你之后,才能痊愈。」
仔细将这席话完全吸收理解,阿卡路尔深思一阵,沉吟道:「我想这难不倒他们。但是往生之后,我们俩要怎么认出对方?」
米拉奇欣慰一笑:「遇到了,就会有感觉。」
「喔,那就这样吧。」阿卡路尔这才放心,转头看向洛塞提,坚决的眼神俨然已下定决心。
但洛塞提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目露不忍,迟迟没有应允。
「你有更好的意见吗?」不喜见他的迟疑,阿卡路尔挑起剑眉,明知故问。
洛塞提叹了口气:「你要怎么把这件事告知你的族人?他们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承受了这一切。」
「我来带信。」米拉奇接话,「但我不能告诉他们你在哪里,否则就是违反规则,契约就不成立了。」
两道复杂的目光同时转向他处,他挠头笑笑,笑中有无奈,有感伤,还有歉意。
「艾尔,我很抱歉,我绝不是希望你死。只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洛孤单离去,更不忍心看到你们的路程刚开始就结束了。这一生,你们人魔殊途,无法更改,只有这惟一的办法可行。所以......请原谅我。」
阿卡路尔摇摇头,由衷地道:「别这么说,我才要感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米拉奇又笑,眼光却有些稳不住了,悄悄地别过了脸。
重新看回洛塞提,阿卡路尔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问道:「那么,可以开始了吗?」
「艾尔。」阴郁的眼睫越掩越深,他怎么忍心,怎么舍得,亲手杀了这个人?
「你啊,你不是逼我用匕首自己解决吧?」看够了他的犹豫不决,阿卡路尔大刺刺晃出手里的东西。
「别拿死来要挟我。」无力地扶住额头。
闻言阿卡路尔笑了,走过去紧紧抱他一下,轻柔耳语:「这样就行了,我很好很好,你也什么都别去管了,嗯?」
虽是问话,却没有等待他的答复,随即便松开他,向米拉奇招手:「来,我们把必要的事情交代交代。」
米拉奇应言过去,听完送信必须的情报后,接着告诉洛塞提订立契约的具体步骤。
犹如已被搭在弦上的箭,饶是洛塞提尚有再多顾虑,再多不忍,此刻也再道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并非没有遗憾,更不是不为彼此惋惜,但谁又能说,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呢?毕竟,他也不希望看到阿卡路尔的灵魂死去,变成一具徒有外表的空壳啊......
他们谈着谈着,不觉间天已蒙蒙亮,曙光将至。
而时间,亦剩下不多了。
最后米拉奇率先起身,笑眯眯地,至少脸上是笑眯眯地,催促道:「好了,快点开始吧。你们到河里去。」
另两人对视一眼,应许,无需言语。
他们走下河岸,一直涉进河水及胸的较深处,停住了脚步。
天际尽头,山岚在徐徐消散。年轻的河携带着无数山溪,从高高的源头顺山坡欢跳而下,水声哗哗,迎面而来。
新的一日即将来临,所以它也在欢欣雀跃么?
阿卡路尔深吸一口夹着草木香的山中气息,胸中充满纯净空气的感觉让人神清气爽。他面对着洛塞提,含笑的瞳孔就像灰曜石一样,灼灼闪光。
「开始吧。」他说。
洛塞提静静凝视着他。风在此时止住了,仿佛整片大地都在屏息。
恍然间,红纱般的长发无风自展,犹如大鹰的翅膀,俨能覆过天籁。
「等等。」阿卡路尔忽然说,红纱的伸展应声而停。他走上前,双臂环过对方腰际,脸孔压进那温暖的颈窝。
「可以继续了。」他闭上眼睛。
「艾尔......」
紧咬着这个心心相系的名字,痛苦蹙紧的眉宇间刻满的,都是那一个字眼,亘久不灭。
红纱,再一次富有生命力般地张开了手。
「再见。」
「......」
阿卡路尔轻轻一震,奇怪的是竟然不觉得痛,但能很明显的感到,对方的发梢已经自后背刺进了他的心脏。有什么东西在急速流失,又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涌进来,矛盾的冲撞像要把他的身体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