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好一阵子,米拉奇忽然想到方才一直忽略了的问题。
「小洛呢?马上就要出希塔什了,这种时候他跑哪儿去了?」
提到洛塞提,阿卡路尔略有郁色地拨拨留海:「他嘛......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怎么会呢?」米拉奇惊讶地撑大双眼。他明明记得洛塞提粘这人类粘得死紧......咳咳,应该说跟踪得死紧。
阿卡路尔回想着,眯起眼睛答道:「昨天半夜我醒来,看他睡的香,一时心血来潮想给他绑绑头发,不过绑到一半他就醒了,发了顿脾气之后冲出去,就没再见到他了。」
米拉奇脚底一个踉跄。
「绑、绑......你给他绑头发?!」一句话问得急剧艰难,差点咬着舌头。
「是啊。」阿卡路尔点头,看来并不觉得自己理亏,「没想到他会那么大反应。」
米拉奇直翻白眼:「你太乱来啦。妖魔的头发是魔力的象征啊,怎么能随便让谁碰的?」
「这我知道。」阿卡路尔了然地笑笑。
「知道你还敢给小洛绑辫子?你可真是......」不怕死的很哪。
阿卡路尔耸肩,仍是一脸的不以为然:「我又没拿刀切他的头发,不会给他造成损失。要说起来,我也是出于好意。」
「好意?」米拉奇被口水呛了一下。
「没错。」阿卡路尔又笑,招牌式的那一种。
「你看,他头发那么长,害我总担心他走路会不会踩着或者被绊倒,所以才想给他把头发绑起来,减轻他的负担,这也是为了他的人身安全着想喔。」
米拉奇简直崩溃,一时失了语言。
「你......强!」最后,他由衷感叹,只差没竖起大拇指摇几摇。
※※z※※y※※z※※z※※
由于刻意放缓了脚程,当阿卡路尔与米拉奇来到希塔什最边界山脚时,蔼蔼夜色业已降临。
放眼望去,位处低洼的城镇只有点点微火,大部分的居民想必已经进入梦乡。
这座城镇没有高耸的城墙,只有一圈低矮石墙作为屏蔽,中央处亮着两盏相隔数米的明光,应当是城门位置。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门旁是否留有守卫。最好是不要有。
米拉奇提出要阿卡路尔一道把小孩送过去,但被婉转拒绝,让他先行一步,放下小孩速速就回。至于阿卡路尔自己,则在这里等等看,洛塞提会不会出现。
和米拉奇一样,身为妖魔并且如此显眼的洛塞提,更不可能轻易踏入人类地域。
而他,一旦进入了城镇就不会再回头,将径直前往乌尔城,完成自己的使命。
一程路,就此分为两段。他一段,洛塞提另是一段。
即使不甘放弃他这个猎物,终只能到此为止了吧?
目送米拉奇的背影渐渐远去,阿卡路尔回头,凝望着夜幕笼罩下的希塔什。
夜空晴朗,星光璀璨,给希塔什铺上了一层朦胧的白晕。茂密树林郁郁苍苍,昭示着它们在山中长存的岁月,暮色掩不住每颗树见证过的古老故事,更加深了其神秘感,有时,他甚至会错觉听见它们幽幽地叹息。
这就是妖魔之山,也是他此趟旅程中最艰险的关,但是拜洛塞提所赐,预料中踵踵的艰险并没有前扑后至,反倒平静得如在旅行。
如今他终于离开希塔什,可以顺利开展最终阶段的旅程,不想,心头却沉甸甸的,即便当初向族人告别时都未曾有过这种感受。
莫非是在不舍?
其实心底很清楚,他所不舍的并非希塔什,然而,人与妖魔殊途不能同归,这是自一相遇,更或是自一诞生就已注定的结局。
结局,通常也就意味着结束吧?
洛塞提,如果是你,会甘心就这样结束么?......
茫然问着,阿卡路尔转过身,惊愕地发现城门处火光大作,城中亦是排排明火逐一亮起,由近至远。方才还暗淡的夜幕陡然间亮堂如昼,将芒星都隐了下去。嘈杂的喧哗声远远入耳,伴随着细微的狗吠。
恐怕是出了变节,他顾不上再等洛塞提,飞也似的朝火光处疾奔过去。
很快来到城外,看见门外站的人影满满,组成了一道不小的圆圈,似乎在围堵什么。这些人中穿戴整齐的也有,睡衣裹身的也有,多数手握火把,面色严厉。
他没有时间细问原由,况且根本不必问,因为在他推搡着挤进人堆的过程中,听见了这样的议论。
「看他的尖耳朵,真恶心!」
「还有那獠牙,天哪,他吃过多少人了!」
「他手里抱着个小孩,难道也是准备吃的吗?!」
「准没错,这小孩一定是他刚才偷出来的。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谁家的孩子这么可怜?」
「不管是谁家的,我们都要把孩子要回来!」
「对,要回来!」
「把孩子还给我们,你这可恨的妖魔......」
你一句我一句的声讨,俨然群情激愤。
阿卡路尔好不容易挤到中间,终于看到了被人墙堵住的米拉奇。但他没注意到的是,他一出现,人们统统吓了老大一跳,四周顷刻间鸦雀无声。
他走去按住米拉奇的肩膀:「发生什么了?」
米拉奇还来不及回答,周遭又爆发出一串长长的喧哗。不若方才的恶势,此时的议论中,多添了些些的畏惧。
「我的老天!又是一个妖魔,是他的同伙吗?」
「八成是的,你看他模样那么年轻,头发却是银色的,啊,连眼珠都是,不是妖魔是什么?!」
「太可怕了,他们到底还有多少个?」
「这个年轻人不是妖魔。」一把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他没有獠牙,耳朵形状也正常,他是个人类。」
「人类!」众人惊呼,「人类为什么会和妖魔在一起?」
「八成是坏人......」
议论还在进行,阿卡路尔却实在被扰得烦躁至极,厉声低喝:「统统给我闭嘴!」
霎时间,纷乱的话语仿佛被冰水泼下来,冻住了。
目的达到,他才向米拉奇重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米拉奇脸上愤恨难平,声音都气得打颤。
「我也不知道。我刚到门口准备放下小孩就走,突然门那边有狗猛叫不停,再然后......」他咬住了血色渐失的下唇。
作为一个生存了几百年的高等妖魔,他当然不怕人类,只要他想,完全可以让这一干人等连一个屁也放不出来。但这绝非他所愿,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并不想对人类出手,尤其此刻还要顾虑怀中的婴儿。
被他竭力保护的婴儿依旧沉沉睡着,人事不知。
阿卡路尔拍拍他的肩头,望向众人,目光如炬:「我知道你们中也许有人曾被妖魔伤害过,但现在请听我说。」
人们死死沉默,他的视线对上一位看来较有威严的老者。老者眼已带浊却很清明,似是通情达理,也正是他先前插话说阿卡路尔并非妖魔。
「妖魔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成天觅人为食。」阿卡路尔说,「不要认为我有意袒护,我是亲眼看着他把这个被遗落的婴儿拾回来,更清楚他是怎样辛苦的为婴儿在希塔什寻找动物的乳汁。如果你们也看到那一幕,我相信没有人会再指责他质疑他。他这次过来,只是为了把婴儿送到人类居住的地方,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伤害你们。」
依旧无人接话,但他们对视的眼光透露出一个相同的讯息:不信。
老者细细地端详着阿卡路尔,似乎在考虑,然而最终,他也摇了摇头。
「年轻人,我看你大概没亲眼见过妖魔杀人吃人时那恐怖的情景,如果你见过,我想你就不会再护着他了。你是人类,不论出自什么原因,都不该和妖魔同一阵线,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离那个妖魔远一点。他虽然模样小,但妖魔就是妖魔,不值得你同情。」
一番话听来既合情又合理,众人忙是附声应和。
其实早知这两个种族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想凭三言两语就令人类相信妖魔自是难如登天,可米拉奇又确实无辜,不能不帮,实在教他理义两难全。
阿卡路尔叹了口气,这时米拉奇扯他衣角,冷冷道:「不必说了,他们是不会信你,更不会信我的。」
「谁会相信一个妖魔!」有人高喊,「别跟他们啰嗦,把这两个怪物赶出去!」
两句话有力地煽动了人群,一时间喧哗四起,仗着人多势众,有迫不及待的已在摩拳擦掌。
阿卡路尔将米拉奇护在身后,掌心摸上腰间长剑,想抽,想攻,却在迟疑。
同样的事,若放在从前,他必定早以剑封了对方的口,但如今,在他应了使者那样的要求之后,却无法不迟疑。
为了族人,为了路维尔莱,他必须事事收敛,不能再随意伤人,更何况还是为了一个妖魔......
有人眼见他手摸剑柄,以为他要拔剑,当下急吼一声飞扑过来。
阿卡路尔猝防不及,手臂被划开一道血口,血汁迅速渗过衣料渲染开来。当他目及这片于他曾是最熟悉,如今却不得不尽量避免的红色,一刹那,杀意腾地蔓过大脑,却又被他强忍了回去。
他已经走到这里,如果此时前功尽弃,要怎样面对那么多等待着他赴命归返的族人?
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些太过恐惧妖魔而动武自保的无辜人类。这样的对手,他不能伤,更不能杀。
不过他虽然不能,有人能。确切的说,是有妖魔能。
当对方的第二刀向他劈来时,正要护住米拉奇朝后闪避,恍然映入满目的鲜红。
红,但不是血,而是与生俱来的,象征血腥与强大的生命色。
叮叮叮一串脆响,所有人手里的东西都被不知来自何方的红发卷落在地,肉眼难辩的速度,乍一看就像是各人自动丢弃了武器。
当阿拉路尔看见这片熟悉的红出现,心里自然而然产生了一丝开心的感觉,但更多的是焦虑,担心这将带来可怕的杀戮,给这个小城镇披上鲜血织成的外衣。
庆幸的是,他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洛塞提并未大施杀手,更准确一点,是他还没动手,众人已经被吓得急急退后,不敢上前。
头发越长的妖魔就越强,这在人类中也是人尽皆知。从天而降的这个妖魔,一头红发长得匪夷所思,自然没人愿意跑去送死。
倒也稀奇,天性嗜杀的洛塞提一反常态没有追击,立在阿卡路尔身前,目光在人群中跳跃,落在谁身上,谁便骇得魂不附体。
最后,他盯准了那个方才与阿卡路尔对话的老者。对方脸色惨白,但表现还算镇定,没像有些人紧紧地缩起脑袋。
洛塞提冷冷一笑:「你,过来。」
老者身子一震,也许想过转身就逃,但还是鼓足勇气,在众人担忧与同情的目光包围中,走到了洛塞提面前。
面对一个如此高大又气势逼人的妖魔,这位自认见多识广的老人虽是仰着头,却怎么也不敢与他直视。
洛塞提嗤笑出声,比起杀人,只一味笑着的他显得更加不可一世,难以接近。
「米拉奇。」他唤道。
米拉奇走到他身侧,小小面庞骄傲地高昂,因为洛塞提不仅是娜尼茜娅女王最引以为傲的独子,对妖魔而言,他更是他们最为自豪的,绝对统治的存在。
「把婴儿给他。」
米拉奇照做,老者虽不懂这是为何,总算还知道伸手接过。
「孩子交给你,之后要怎么处置,是把他送人还是自己养你看着办,我们不会再插手。」洛塞提淡漠地说,眉目之间却满布危险,令老者心中警铃难以平息。
果然,洛塞提接着又道:「我们要进城,你们有谁想拦就趁现在。如果没有,那么以后最好也不要有,我的耐性不会再用第二次。」
一席话说完,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确实很难再有第二次耐性的洛塞提剑眉一挑,面前老者忙不迭点头应是。他一做出响应,其它人这才回过刚才被吓飞的神,跟着急乱点头。
虽然不知道对方想进城做什么,但他们无力反抗已是昭然之事,不如顺着对方的意暂且保住小命,往后的事就留待往后再边走边看。
洛塞提这才满意,微一颔首:「你们可以走了。」
如受大赦般的松气声随之此起彼伏,人们不敢再多做逗留,忙作鸟兽散各自归家去了。
老者刚一转身,却又被洛塞提拎住后领提了回来。饶是之前再强打坚强,这会儿他亦不免双腿激颤,又惊又怕地瞪着对方,心底几乎已认命听凭发落了。
然而洛塞提只是面无表情地瞥着他,冷冷说了句。
「城里有医馆吧?告诉我怎么去。」
第十章
有老者的指路,很快就找到了城中医馆。
说是医馆,其实只是一幢矮小残旧的平房,外表看来与其它房屋并无两样。来到医馆前,洛塞提嘭的一脚踹开木门,招呼也不打便拉着阿卡路尔闯了进去。
门后是一间黑压压的屋子,没有点灯,幸而妖魔的眼擅长夜视,很快找到烛台,指尖隔空轻弹,烛火扑地亮起。
目睹这一幕的阿卡路尔郁闷了。既然洛塞提精通火的魔法,为什么过去从不用来生火?那不是比他研火方便多了吗?
不过以他的了解,想想也就知道,这个骄傲的妖魔是绝不可能把魔力这样大材小用啦。
阿卡路尔借着光线把屋子打量一番,是个很朴素的通间,中央有两张圆凳面对面摆着,右边有一排低柜,上面放有许多方盒,左边墙壁悬挂一张席地幕帘,应当是通往屋后主人的卧室。
他们这样不请自入,医馆主人也不敢露面招呼,更别提哪怕小小地指责一下,连灯烛都没点,后屋沉寂,静若无人。
洛塞提把他按在凳子上,自己则到低柜前翻找,不时从中取出些药草嗅嗅。
他并不精通药理,但对刀伤多少有点了解,不一会儿就找出药草,揉碎后抹在纱布上,然后走到阿卡路尔对面坐下为他敷药。
阿卡路尔本想说身为路维尔莱人的自己身体修复速度极快,即使不上药,几天之内这样的刀伤仍能完全愈合,但见洛塞提虽不专业却认真的动作,和那乌云密布的俊脸,还是作罢。
他知道此时的洛塞提是座火山,而米拉奇先前被以『避免今后再惹麻烦』为由暂时谴回希塔什,不能帮他分担一点火星,只好独扛。
奇怪的是,洛塞提从头到尾都没有发作的迹象,直到伤口包扎完毕,依旧抿紧薄唇一言不发,好象打算就这么跟他一直干瞪下去。
后来还是阿卡路尔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进入人类地辖不要紧吗?」
洛塞提冷哼:「进都进了还谈什么要不要紧?」
听到他没好气的口吻,阿卡路尔却放了些心。把火发出来,怎么也比憋在肚子里不知何时何地发作,要容易招架得多。
「喔。」他挠头,「那给你绑头发的事,你也不气了吗?」
洛塞提还是冷哼,隔了片刻,又硬梆梆道:「以后不准再那样做了。」
阿卡路尔笑笑:「好。」把对方气跑这种事,他的确不想再干了,那种悬着心的感觉真不好受,尤其是在无法确定将来还会不会再见的情况下。
想到刚才发生的事,他总觉得那不像一个妖魔会做的,疑惑地问:「你为什么没杀人?」
「你希望我杀?」
「当然不。」
「那你还问。」白眼送出。
听见这想当然的回答,阿卡路尔的心无奈地泛痛。
这个毫无自觉的妖魔,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次比一次更微妙地,给他惊喜,令他震撼。
洛塞提也有自己的心事,沉沉问道:「那你呢?为什么要保护米拉奇?他是......」妖魔,与人类不两立的魔物。
不必猜也知道他省略掉的话是什么,阿卡路尔无谓耸肩:「不为什么,就是想。」
「都不需要理由吗?」洛塞提的口气犀利起来,「对想做的事你就这么坚定,连一点犹豫都不会有?」
阿卡路尔淡淡道:「如果在以前,我的确会依自己意愿随做随行,不论任何事。而现在,除了杀人伤人,别的事依然如此。想做就做了,有什么可犹豫的?」
洛塞提目光一颤,脱口便问:「那如果有一天我也......」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思路一旦清晰,却是怎么也问不下去了。
过往的他也是独断独行,从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犹豫,但面对这个人,他却常常在犹豫,在迟疑,考虑一些以前绝不会考虑的事。
这种感觉不算坏,但对他而言很奇怪,有时甚至会错觉他变成了一个过多无用情绪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