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舞咧嘴一笑,跳下桌去找她耶律哥哥玩,迅速被自家丫头抛弃的秦慕归义愤填膺地"哼"了一声。伴着这一声,对面的屋子也"吱呀"开了门。秦慕归逆着光眯着眼看去,挑床的皇帝主子在光芒四射的朝阳中顶着两个诺大的黑眼圈恹恹地走出来。
秦慕归嘴角一阵抽搐,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一声。屋前树上歇息的鸟儿惊得扑扇着翅膀乱窜,最后一个起床的柳怀生刚探出头来,雪白的长衫上"啪"的一声落下一团黄绿色物事。做下标记的鸟儿轻飘飘飞到秦慕归头上,扒了扒那一头乌发卧下,居高临下趾高气扬地环视院子。
秦慕归眉角猛烈地颤动了两下,伸手温柔地捏住小鸟尾巴,提溜着举到自己面前,春风细雨般道:"鸟兄,承蒙不弃馈赠在下。再烦请告知一句:是今儿早上吃烤小鸟好呢,还是留着晚上煮汤好呢?"
小舞背脊从下往上飕的窜上一股凉气,耶律莫才苦笑道:"你何苦跟一只禽类一般见识。"
秦慕归微微一笑,阴恻恻道:"你说什么?"
赵景业咳嗽了一声,匆匆路过。耶律莫才缩了缩脖子,牵着小舞紧跟着去前厅吃饭。
在自己屋子门口呆了半晌的柳怀生回过神来,低下头看了看弄脏了的衣裳,仔细思量一番,简洁明了地道:"煮了好。"
第四十八节
用过早饭,小舞陪着落姨收拾,其他四个人顺着蜿蜒的山道下山,进城去访察。
扬州城里有些破败的味道,洪涝虽然退了下去,街道屋舍仍有些浸润过的灰白。三三两两的行人拖着迟缓的步子默不作声地走过,几乎家家户户都闭着大门。只有几个孩子聚在一起玩得依旧兴高采烈。
几个人边走边四下里看着,都有些不舒坦。这扬州城水秀江南,天灾人祸,竟闹成这个模样。
耶律莫才小时候随着母亲逃出辽国,曾在扬州盘桓过一天。他那时年岁还小,其后又兜兜转转漂泊不定了好几年,若不是当日在大兴城里秦慕归提起往事,他也不会认出这个青色衣裳的妖孽就是当年他又敬又爱视若神明的少年。
他一路走来,对这些景致都没什么印象。跟着秦慕归向左一转,道路忽然开阔起来,街上渐渐有了些人气。再走几步,临街有个包子铺,匾额破旧,显然有些年头了。现下早饭的时候刚过,午饭的时候又不到,铺子里没什么客人,店小二哼着江南小调擦着桌子,咿咿呀呀的甚有韵味。
耶律莫才心头一跳,脱口而出道:"这里可不就是扬州城的闹市区?"
秦慕归和赵景业停了一停,柳怀生问道:"耶律大人怎么知道?莫非大人来过中原,到过扬州?"
耶律莫才那一段过往显少有人知道,他含糊道:"小时候因着些机缘来过一次。"
柳怀生随口笑道:"要是那时就能认识慕归就好了。"
秦慕归却不接话,微微笑了一笑便接着走。
耶律莫才心里一滞,想秦慕归那妖孽的性子此时为什么安静如斯,提也不提他们当真见过的事?他走得慢了些,渐渐地落到了后面,抬眼见那三个人走在一起,心里便有些明白了。
就算他如今已经不是辽国将军,甚至做了大宋的侍卫,但终究宋辽有别,秦慕归跟他早有交情的事,却不便让旁人知道。
想是想通了,耶律莫才却更加烦闷。两个孩童那一日的相携游玩,算来是他和秦慕归的第一次见面。那一日在他心里埋下了思慕的种子,在秦慕归那里,却是秘而不能宣的过往。
他走得越发慢,只觉得和那个缠绕心上的青色背影之间隔了一道琉璃帐,可思可望,不能相亲。
秦慕归却猛然停下脚步来,唬得耶律莫才也猛地一停,犹豫了一下才走了几步到跟前去。
长街已走过大半,前方是分叉口。秦慕归左右张望,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简简单单画了画扬州的街道分布图,道:"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分成两路,去访一访扬州的大粮商。赈灾粮少了近一万石,不管是运是藏是卖,他们总该能听到点风声。"
他在图上点了几个圈,标了府第位置,赵景业看他画得顺手,忽然道:"你对扬州倒是熟悉。"语调低沉,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秦慕归丢了树枝直起身子,斜斜瞟了他一眼:"我离开扬州也有四、五个年头,不知道有多少变化。若寻不见,就劳烦天子殿下开一回尊口问一声。"
赵景业转过脸,对面青衫在江南特有的温润里愈加浓郁,衬得那双眸子清亮非常。眸光流转,潋滟生辉。
赵景业有些恍惚,秦慕归在芙蓉殿露台上翩然而舞时他就觉得仿佛在哪里曾见过他,然而仔细去思量,偏又记不起来。他一心要想起来,那影像便愈加模糊,似乎又不像是这心机重重的青年了。
他又望了秦慕归一眼,秦慕归却已侧过身去,自自然然地挽了柳怀生的手,嬉笑道:"我们往城西去。那一片景致才好。"
柳怀生欣然应允,对着赵景业和耶律莫才礼了一礼,便和秦慕归一道走了。赵景业和耶律莫才心下皆是不快,强忍了办起正事,一起低下头去研究秦慕归画的那张地图。
日头渐渐地高起来,两人的影子越缩越短,汗水一点点从额上淌下来。远处的包子铺似乎已经开始了中午的营生,一声一声拖长了的叫卖着实勾人。街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去,有的会好奇地打量他们一眼,不知道这两个衣着光鲜相貌堂堂的男人何以保持着低头望地的姿势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
有好心的大娘过去跟着瞅了一眼地上那画,疑惑道:"这画的......是面条?两位莫非是饿了要吃面?我们这最好的面食馆子是西街老王家开的福记......"
僵硬的两个人终于动了一动。那锦衣的男子低声道:"想不到秦慕归文采风流,却全然不精于此道。"那玄衣的男子跟着低低叹道:"人无完人,仿佛白璧有瑕,虽是无奈,到底也是天命。"
那锦衣的男子顿了一顿,又道:"我听说他在边疆大败你军,正是画了一张图给永清县掌书,让他依图挖了地洞和水道?"
那玄衣的男子僵了一僵,尴尬道:"正是。我那时只叹他用兵如神、文武全才,输给他也只有敬服,却想不到......"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仰天长叹:"那个能看懂秦慕归所画之图的掌书才真是个人才啊!!!"
......
远在永清县已经又做回知府的张秋同正趴在方桌上作画,忽然抬首重重打了个喷嚏,手上的笔被这一喷,往斜下拉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升迁为掌书的程知会抱着一叠白纸兴冲冲走了进来,道:"我又拿了好些来,大人您接着画。"他凑过去瞧了眼,啧啧赞道:"好!大人的画实在是妙绝。看别处还是平平,但看到......"他一指那条扭曲的线,"这一尾简直是神来之笔!大人的蝌蚪画得活灵活现,仿佛正游弋于水......"
张秋同脸色越来越黑,听到最后,一掀桌子破口大骂道:"放屁!大人我画的明明是我家夫人的脸!!"
第四十九节
朱漆大门,镶金门环,两只石狮子蹲在门口,连底座都是上好的汉白玉镶了金线雕出的。
赵景业瞧着奢华得有些俗了的大门,面上浮起些鄙夷神色,道:"这就是他们说的,扬州第一粮商朱洗欢的府上?"
"想必错不了。"耶律莫才也不喜此人夸富的举措,沉着脸上去扣了扣门。
等了半晌,大门开了一条小缝,一双浑浊的眼从门缝里瞅了瞅他们,见两人衣裳华美,这才探出半个身子,阴阳怪气地问道:"什么事啊?"
耶律莫才不屑与他一般见识,道:"与你家主子谈笔生意。"
那一双眼里泛了点光,又仔细打量了他们,嬉笑道:"我家主人只谈大生意。"
耶律莫才实在懒得与他啰嗦,右手按在门上,稍一用力,那仆从挡也挡不住,门霎时就开了。
"你们......你们这是擅闯......"
赵景业摸出一张银票在他眼前一晃,那仆从立即就闭了口,喜笑颜开地带他们进去。
朱府只怕是比县衙都大上几倍,两人跟着仆从穿了几个走廊。那仆人反复把银票拿出来瞧,两人越看越是厌恶,落了几步远远地跟着。耶律莫才扫了眼仆从兴高采烈的模样,轻声对赵景业说:"想不到你贵为天子,居然也知道此道。"
赵景业淡淡一笑:"我这天子,也不是不知民间疾苦、养尊处优养出来的。朝里宫里那档子事情比这些市井里的勾当不知要龌龊多少。"
前面到了一处房间,仆从推门进去禀报,耶律莫才和赵景业就停了说话,片刻,有人招手让他们进去。
房间为了防热,四面都用竹帘子遮了起来,光线不似外面明亮,两人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案桌后面歪坐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身后还有两个侍女不停地给他打扇。
那男人中年发福,屋里四面都放着冰水吸热,他仍是不停地擦汗。一双小眼睛在赵景业和耶律莫才之间来回打转,开门见山道:"你们来和我谈生意?大生意?"
赵景业不紧不慢地到他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如扯家常一般道:"扬州今年这洪涝,比以往都严重得多啊。"
朱洗欢望着他,擦了一把汗,眼睛一眨不眨。
赵景业透过竹帘往外望,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米价涨到多少了?"他转过头看那两个打扇的侍女,笑道:"看来是非常贵了,朱老板这两个下人都这般面黄肌瘦的。"
朱洗欢也顾不上热,忙不迭地摆手遣他们下去,凑上前来道:"你......"
赵景业正了神色,道:"我从洛阳运了一批粮来,都是一等一的好粮食,或许可解扬州此燃眉之急......"
朱洗欢怔了一下,大笑了几声,失望道:"我还当是什么大生意!"他往后一靠,翻了个白眼,"你这如意算盘就打错了,我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洛阳运来的好粮食!"
赵景业和耶律莫才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里瞧见又惊又疑的神色。
耶律莫才吊起一双眉:"朱老板,你这话怎么说?"
朱洗欢懒洋洋地道:"洪水来得猛,这一片都遭了灾,自然是缺粮的。一两个月前朝廷发下了赈灾粮,谁知道居然还是不够,里面还掺着霉米,吃死了好几个人。老百姓对官粮起了疑心,都去买私粮。粮价一下子涨到二两多一石,比平日里高了四倍不止。我们几个粮商哪里想到会这样,本以为赈灾粮一到,米价便要跌下去,早早地就把存粮卖了......"他说得兴奋,嘿嘿笑道,"还好后来......"
赵景业他们就是因这事来的,两人不由得凝神去听。朱洗欢却忽然停下来,小眼睛灼灼地扫着对面的两人,似乎是起了疑心。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伸了个懒腰,道:"反正存粮又够了,你们回吧。"
好不容易问到这个地步,莫非就算了?
赵景业愤然起身,背过身去向门口移了两步,佯怒道:"朱老板,我等千里迢迢运粮至此,不过是想借机赚个一成两成,你就这般敷衍我么?!他日莫非朱老板就没有用得上我等洛阳粮商的时候?"
一番话说完,朱洗欢良久无声。赵景业揣摩不出他是否信了,又不能贸然回头看他神情,心下烦躁,抬眼去看靠门的耶律莫才。耶律倒是瞧得见朱洗欢靠在桌后思索,却见他似乎仍是犹豫,心里更是焦急,却又无可奈何,也转脸看向赵景业。
两人视线相接,都是眉头紧锁,心上,不约而同地,念起一个人来。
第五十节
那人笑,便笑得桃花点水,媚乱人肠;
那人怨,便怨得梨花带雨,如泣如诉;
那人怒,便怒得雷霆万钧,宛若东君;
不自觉口里一阵苦涩,那人当真够狠,演戏也就罢了,骗尽天下人又有何妨,却偏偏又要让他知道,那幅精致美好的皮相下面,还有那样一缕摸不到的魂。
若是那人在这里......
赵景业的嘴角抽动,耶律莫才的眉头乱跳,齐齐哼道:
"那只妖孽......"
朱洗欢的声音同时响起:"其实也并非不是我不想如实相告,只不过这桩事情有些蹊跷......"
一语惊醒恍神的两人,忙不迭回魂入窍竖起耳朵来听。
"也就是赈灾粮出了问题没多久,黑市上忽然多了一万石粮食,比市价还低上半两......"
耶律莫才眼中寒芒一闪,居然当真是有人偷换了赈灾粮,还急着脱手换成了银两。
赵景业缓缓道:"居然有这等事。朱老板可知道什么人有这样的大手笔?"
朱洗欢摇头道:"所谓黑市,来路去路都不算正,谁会让人知道?"
他这话倒是实情,见再问不出什么,赵景业一拱手道:"既然朱老板已经有了足够的囤积粮,我们就不打搅了。可惜事先没有弄个清楚,白跑一趟。生意不成仁义在,朱老板若以后生意做到北方来,兴许还有相见的时候。"
朱洗欢堆着笑道:"那自然是好。"
耶律莫才与人虚与委蛇这么久憋闷得慌,立刻转身出门,仍跟着来时那个仆从顺着长廊往外走。赵景业也跟了几步,忽而转身走了回去,扶着那房间的门框,低声对朱洗欢问道:"朱老板是扬州第一的大粮商,近几年这城里大户人家的粮食可都是从你这里供的么?"
朱洗欢得意道:"那是自然,就连衙门里的粮食也都是从我这里出的。"
赵景业垂下眸子,指节有些发白,控制着仍旧平静地问道:"四、五年前,扬州城里有一户姓秦的大户人家么?那家的公子,名字叫秦慕归。"
朱洗欢想了想,道:"与我有过生意往来的我都记得。姓秦的是有几家,却没有哪家的公子叫这个。"
赵景业冲口问道:"那秦思远呢?"
他口气难得有些焦躁,朱洗欢吓了一跳,平复下来便道:"原来你问的是思远公子。"
虽然料到,赵景业还是吃了一惊,说不出是喜是怒,喃喃道:"他果然是叫思远的......"
朱洗欢不知他的心思,喜滋滋地回忆过往,道:"你说的这秦家,老爷是个老好人,见不得人有难处,那时候我们这里但凡有乞丐懒得乞讨了,去他秦府门口一躺,秦老爷瞧见了非得领回去好吃好喝招待着,就是有些啰嗦,又爱哭,那些乞丐受不住了就出来仍旧乞讨去,他还要送些金银珠宝,含着眼泪目送一阵。要不是先有个贤惠夫人,后来夫人病逝了又有思远公子理财持家,那秦府肯定被他送垮了。思远公子当年十五六岁,虽然有些精怪顽皮,但和他爹一样心善,生得一幅好相貌,文采又好。我们知府江文运大人刚来扬州上任那阵子,两个人好得跟亲兄弟一样,整天粘在一起。只可惜......"
赵景业皱着眉:"可惜什么?"
朱洗欢慨叹道:"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秦思远居然跟西良山的盗匪有牵扯,秦府那些钱估计来路也不干净。被江大人查出来,好好一个秦府瞬间就败了。死的死发配的发配......不过听说思远公子被人给救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赵景业听得脸色铁青,朱洗欢觑了他一眼,试探道:"你和这思远公子认识?"
赵景业猛一用力,那门框居然生生被他抓下一块来,他拂袖就走,恨声道:"一个逃犯,我如何能认识?"
第五十一节
秦慕归拉了柳怀生往西边的路上走,一路上慢悠悠地说着话,他对这条路似乎熟悉得很,遇到变动了的街道,停下来张望一阵便接着走下去。走了一刻钟,隐隐约约地瞧见前方一处诺大的宅院。秦慕归忽然不说话了,站在那静静地望了一会。
柳怀生猜他自小在扬州城里长大,想必是触动了什么心思,他不说,柳怀生也就不问,伸手与他一握,就在身边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