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朝纲————我意逍遥

作者:我意逍遥  录入:01-16

他第一次来皇上寝宫,前院并不大,血色寒梅正怒放。花圃边有两张椅子,赵景业坐在那里,望着他。
他怔了怔,过去挨着赵景业坐下,他很想问问,拒不见客的赵景业多摆了一张椅子,到底是在等谁。
但是他还没有问,赵景业已经先开口了。
"梁舟,我办不了。"
高高在上的帝王,在他自己的宫殿里,平和如水,用"我"来称呼自己,与这个世上唯一的秦慕归说话。
秦慕归的心有些动摇颤栗,他便不开口,听赵景业说。
赵景业说的话,没有说的话,其实他都知道。
梁舟两朝老臣,一直戍边在外,赫赫战功,声名万里。三年前司徒未叛乱,梁舟率部日夜行军进京勤王保驾,一举代替司徒未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子。宋朝自开国以来,一向重文轻武,制约兵权。战士在外戍边多有制肘。梁舟这些年从各种手段搜刮来的钱财,全都用在各地将士身上了。梁舟行事并不慎密,进出账目都写得一清二楚,本也是笃定了即便事发,罪虽罪矣,却动他不得。
可是偏偏,死的是柳怀生。文才动天下的柳怀生。
四大戍边将军紧急传书替梁舟申辩,各处书院便闭馆以示不满;满朝武将联名力保,京中文臣便广发告天下书为柳怀生鸣冤。
就是秦慕归进京的这一日,京城学子聚集东门,冲击禁卫军,险些酿成兵变。风起云涌,浪尖上的,便是这位隐忍不发的帝王。
赵景业皱着眉,靠在椅子上,秦慕归看着他,伸出手,赵景业躲了开去,问他:"你做什么?"
秦慕归缩回手,闷声道:"你长了白头发。"
两下里都是沉默,赵景业笑了笑,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好心。"秦慕归不答,心里黯然,暗暗道:你却是从迎娶耶律言卿后就变得这般疏离。
他忍了下去,开口道:"你便打算放了梁舟么?"
赵景业道:"当年我为了办司徒未,只能用他,如今我不能办他,只能再等一等。此人行事到底不如司徒未有心计,虽然是功臣,却也未必就真的掉不了脑袋。"他望着秦慕归,欲言又止,反复几次终于轻声问道:"你......和怀生,等我两年,成么?"
秦慕归说不出话来,偏过头去,低声道:"两年养虎,必然成患。你如今不动他,往后他便更嚣张了。你花两年布网,却不知收网之前还要付出多少代价。"他起身来,走到花圃里去,红梅冷香萦绕,他低低叹道:"我也知道,你如今只能这样。"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回过头来,身后红花似海,他在梅花从中微微一笑,道:"你还记得你娶耶律言卿那日,我跳舞之前说过些什么么?"
赵景业恍然失神,他去回忆那日,秦慕归一身红衣,醺然酒醉。那个惊才绝艳、独一无二的青年立在台上,轻轻笑着,说道:"这舞是小时候算命的说我不好养,给扮作女孩子时学的,用来祈祷祭祀。今天在这里跳,总也要许个什么愿望。"
秦慕归带着梅香走回赵景业身边,与那日一样竖起纤长食指,却落在了赵景业的脸颊上,青衣的青年若有若无地笑道,"我祈祷我大宋国泰民安,朝纲清肃。"他望着赵景业,敛了笑容,目光深深浅浅、眼波流动。他说:"怀生说过,你不是一个人的帝王,你是天下的帝王。你不是要做个明君么......我......我便成全你。"

第七十二节
他说:"怀生说过,你不是一个人的帝王,你是天下的帝王。你不是要做个明君么......我......我便成全你。"
赵景业的心如坠谷底,眼前的青年如一朵雪梅,香艳妖娆,冰冷刺骨。他还没有明白他说的意思,秦慕归转身出了门。
秦慕归顺着长廊走得飞快,他心里头仿佛针扎一般隐隐刺痛,他忽然站住,长廊尽头,一个女子在等着他。
耶律言卿走到他跟前来,伴着他走了一段路。几个穿着宽衣广袖的女孩子见到耶律言卿,低头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走了过来福了一福,问道:"姐姐今日不教舞么?"
耶律言卿与她们说了几句话,待她们走后对秦慕归解释道:"那些女孩子有的是郡主,有的是大臣的女儿,也有的是宫女。上次,你在芙蓉殿跳舞,被太监总管和柳府的老管家看见,不知道为什么误以为是我,现在宫里市井都传言我一舞惊天下,赢得圣上眷恋。"
秦慕归笑了一笑,他心里有事,并没有把耶律言卿的话听进去,匆匆地道了别,就往天牢里去了。
天牢里除守备森严些,与寻常牢房也没有什么区别,阴冷潮湿,一股扑鼻的腐败味道,秦慕归最讨厌牢房里这股子气味,硬忍着进去,看守认得他这个状告兵部尚书的官,没多刁难,带着他一路走到关押梁舟的地方去。秦慕归隔着铁栏望着梁舟,他人虽然穿着囚衣,精神却好得很,显然颇受关照。秦慕归遣走了看守,钻到牢里去。
梁舟戒备地看着他,冷然道:"你来做什么?皇上都已经不审了。"
秦慕归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道:"不是不审,只是缓一缓罢了。"他拍了拍衣襟,整理好,道:"我来,和梁大人聊聊。"
梁舟"哼"了一声:"说。"
秦慕归靠在墙壁上,想了想,慢慢说道:"以前,我识得一个少年,他娇生惯养,虽然娘亲早逝,爹却没有续娶,一个人好生带他,宠得他无法无天。他长大一点,乡里邻居都说他聪明,不但书念得好,家里的生意也全都交由他照料。他越发骄傲自大,恃才放旷,谁也不放在眼里......虽然如此,他心里却也是良善的,整日里盼着有朝一日能遇见个志同道合的友人......"秦慕归抓了抓头,笑道:"这么个少年,你想不想知道他以后会长成什么样?"
他不等梁舟回答,目光骤然冷了下来,淡淡说道:"我想知道。很想知道。"他目光中流淌出哀伤的味道,说,"只可惜,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了。那个少年死在他第一次敞开心扉去信任别人的时候......"他朝梁舟逼过去,咬着牙道,"是你杀了他。"
梁舟愣了一愣,秦慕归望着他妖娆一笑,耳语般轻声道:"梁大人,我来讨账。你欠我的,怀生的,还有赵景业这个天下的账。"
梁舟大力推开他,狠道:"皇上深明大义,思虑周全,他不会坐视你这般小人陷害于我。"
秦慕归起身来,转身便往外走,边走边笑道:"你不妨试一试,看看赵景业到底是不是个清明的帝王。"
梁舟看着他悠然走出去,反手锁上牢门,忍不住冲上前隔着铁栏一把抓住他,道:"秦慕归,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秦慕归噘起嘴,软软求道:"我若是要呢?"
梁舟面色一寒,冷笑道:"秦大人,你此时倒装做一幅正气凛然的模样,可是你和柳怀生不一样,他是良臣,你却是个祸害!你在边疆赢得大捷,风光无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你在皇上永清县的行宫里,藏了什么宠物?"
秦慕归身子猛地一颤,抬头道:"你说什么?"
梁舟松开他退后了两步,在草垫上安然坐下,道:"我说,本该死在战场上的耶律莫才却被我大宋的臣子藏进了皇帝行宫。"他挑衅地望着秦慕归,笑道:"你为了你这个来头不小的相好,做得可真绝。"
秦慕归攥着拳,梁舟接着道:"通敌卖国,这罪可不小。秦大人如果继续诬蔑本官,立时就有人把这事的证据送到皇上案桌上去。秦大人不妨好生想想。"
秦慕归沉默半晌,轻笑道:"梁大人消息灵通,难道不知道,皇上虽然深谋远虑,却也爱着一个男人?"
梁舟惊得跳起来,叫道:"什么?"
秦慕归吃吃笑着:"死了心上人的帝王不知道还能不能清明处事......梁大人,咱们如今互捏着把柄,也算是拴在了一条绳子上,还请梁大人也莫要轻举妄动......"他又退进牢门里来,道:"若是这次我帮梁大人一把,可否请大人也给慕归一个方便,权当不知道耶律莫才的事?"
梁舟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你要怎么做?"
秦慕归道:"近日宫中纷争不断,过几日郡主生辰,皇上要借着这个机会宴请群臣。到时,我做个顺水人情,替梁大人探探口风。"



番外 昔日宫墙柳,不曾弄春柔(中)

又是一年春来早。
那间宅第是京城最美的。春日里柳絮漫天,嫩绿的柳条随风轻舞。偌大的院子里,西侧的凉亭里坐着一位鹅黄衣衫的公子。他静,若秋高气爽之时寒潭的影;他动,如春暖花开之日绽开的冰。他坐在那里,就是一幅最美的画,直到十年,二十年,这宅子人死家散,也没有人会忘了这幅画。
惊才绝艳柳意之,多少年才有这么一个。
那一天,司徒潇来拜访他。
司徒未彼时已是权势滔天,司徒潇是他的儿子,司徒然的弟弟。他本来是奉了老爹的命令来和这位新中举的探花郎套套近乎,敲了半天门没有人来应,一推,门居然没有锁。他推开门,抬脚想要进来,门里忽然蹿出一只肥头大耳的猪,一撞把他撞到地上,还踩上了两脚,撒丫子就跑了。司徒潇满眼金星直冒,呆愣了半晌。听到门里传来这样的对话:
"哥哥,阿花又跑出去了。"
"不管它。春天万物复苏、欣欣向荣。它虽为畜牲,也难免心向往之。"
"明明是你又拿开水吓它,说要褪了它的毛。"
"......我是为它好,阿花的毛再长就跟豪猪一样了。"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哥哥吓它了就是吓了,不该说谎。"
"是。对不起。"
"没关系,其实我也想吓。"
司徒潇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柳意之正在院子里和弟弟一起洗澡,司徒潇的鼻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兄弟俩齐齐向他望了一眼,柳意之看着他胸前四个黑乎乎的猪蹄印,不好意思道:"这位兄台,实在对不住,完全是因为你穿的衣服很像我家阿花的擦脚步。"
后来,司徒潇每每想起此次的初次会面就捶胸顿足后悔莫及,心想若是那头猪再撞得狠一些、准一些,直接把他弄成二等残疾抬回司徒府去,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司徒老爷子不会坐不上龙椅,司徒家不会株连九族,而他自己,也不会成了自己心上人的小舅子。
但是真实的情景是,柳意之从洗澡的大木桶里站起身来向他赔了个礼,他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醒来时柳怀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捉蝴蝶,柳意之坐在他旁边打着小扇子。司徒潇一骨碌爬起来,背他爹教他的那一番说辞:"我是司徒尚书的长子司徒潇,前几日听闻柳兄得中探花,又见到柳兄当街夸官时的卓然风姿,心向往不已,今日才冒然登门拜访,莽撞之处,请柳兄千万千万不要见怪。"
柳意之望着他道:"我们以前真的又见到过么?"
不会说谎的大好青年司徒潇老脸微红,手忙脚乱地要辩解,柳意之柔柔的笑了一笑,补充道:"以前若是又见到过,即使是人群中匆匆一瞥,我也是决然不会不记得司徒兄的。"
司徒潇手脚一顿,头咔嚓咔嚓地一点一点转过来,柳意之又笑了一笑,司徒潇鼻血一喷,再次仰头晕了过去。
司徒潇回去的时候,司徒未正好出家门口倒垃圾,见到面色苍白脚步虚浮眼神游移的儿子,心里一瞬间想到无数种可能性,震惊得呆立当场。司徒潇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到他跟前,脚下一软,当爹的连忙一把抱住,颤抖着问道:"儿子......那柳意之把你......把你怎么了?!"
司徒潇想起那只遭遇种种,喘了口气,回答他爹:"出了一点血......先还被扑到地上......还好不怎么疼......爹?爹!你怎么昏过去了?"
那天晚上司徒潇做了个梦,他梦见万花丛中,那个鹅黄衣衫的佳公子对他柔柔一笑,他跟过去,却怎么也追不到。
柳意之封了个编修的官,司徒潇本来年纪还小,在家东游西逛,听说了求着他爹也给调到官寮里去,和柳意之一起整理抄写书籍。柳意之正在抄书,见他进来,斜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司徒潇习武出身,抄书甚无聊,柳意之见到了,悠哉地泡上一壶茶,坐到司徒潇身边陪他说话。直至黄昏,柳意之看了看西沉的金色太阳,忽然一拍手,叫了一声:"哎呀!"
"怎么了?"司徒潇正满心里蜜糖,柳意之羞涩地望了他一眼,垂下头去,温柔地说:"忘了告诉你,官寮里每个人每天抄书都有定额,完成了才可以回去。"
司徒潇愣了一愣,柳意之起身拍了拍衣襟,拱手道:"意之还要回去陪我幼弟,先行一步,司徒兄请慢慢抄。"
司徒潇望着他袅袅娜娜的身姿,又望了望桌上堆成山的书,嘴唇动了动。
柳意之你真狠。
司徒潇抄完书天已经擦黑了,他跑到柳府去,柳意之却不在,柳怀生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吃饭,等到全部咽下去,站起来向他行礼,才回答说:"哥哥还没有回来,皇上找他下棋去了。"
司徒潇就坐在屋子里等,柳怀生吃完了饭,在院子里来回走走,捡了一颗小石头抛到墙外面去,过了一会,墙外面有人拍了三下墙。柳怀生"噔噔噔"地去把院子们打开,几个二三十岁的女孩子走进来,穿的都是宫廷织造坊女官的衣裳。柳怀生到门外看了看他哥哥有没有回来,跑回屋子里去拿了自己几身衣裳,递到女孩子们手里。
等那帮女孩子欢天喜地地走了,司徒潇问他:"你在做什么?"
柳怀生一幅开心的模样,坐在小板凳上晃荡着两条腿得意地回答说:"我家隔壁就是宫廷织造,她们说我的衣服好看,听说是我哥哥做的,就求哥哥也到织造坊里去,边做边教她们。不过哥哥不肯,说他不给别人做衣服。她们就偷偷找我借衣裳回去做样子学。"
司徒潇"哦"了一声,他以前从没仔细看过柳怀生,现在细细看那身衣裳,织绣确实精美绝伦。他看了一会,问:"你哥哥只说不肯帮她们做衣裳,也不准你把衣服借给她们么?"
柳怀生两瓣眉毛垮了下来,鼓着嘴道:"准......"
司徒潇嘴角抽搐了两下。
那天晚上柳意之没有回来,听说是下棋下了半夜,皇上临时起意,连夜带他去巡视河堤了。
柳意之擢升一级,统领编修官寮。
柳意之升官以后就忙起来了,皇上时常召见,司徒潇身在官寮,一日里也只有早上分发书目时能见上一回。没了柳意之的打扰,司徒潇午后便能走,他闲着无趣,在家呆了一个多时辰,就跑来柳府看看柳意之回来没有。
一进门,见里屋的门槛上坐着个小小身影,耷拉着耳朵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他过去搬了个板凳坐在柳怀生旁边,问他:"你哥哥呢?"
柳怀生抬头,可怜兮兮呜咽一声,说:"哥哥还没回来。"
司徒潇"哦"了一声,也坐在门槛上等。
柳怀生坐了一会,肚子饿了,邀请了司徒潇一会,他不来,就自己坐到小桌子上去吃饭。
过了一会,又来了个锦衣的少年在门口探头探脑,进来以后,先看了看门槛上的司徒潇,又看了看努力把饭咽下去的柳怀生,终于走到后者身边来,低头道:"你就是柳意之的弟弟么?他还没有回来?"
柳怀生点头,赵景业就也去门槛上坐着。
柳怀生吃着吃着,忽然呜咽了一声。饭也吃不进去,把嘴里的吐到桌子上。司徒潇靠在门上,只顾着张望柳意之有没有回,赵景业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柳怀生跟前去,弯腰问着:"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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