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正容想起之前曾有的那场不快,心下也明白了个大概,他只无奈地揉揉太阳穴,没出声。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了半晌,好友又点燃一支烟,手指关节轻叩着桌面,像是寻思着什么,恍惚地开口。
"阿正,当我是朋友就听我一句,以前都是你教训我,今天算我还给你。......该放弃的时候,就干脆一点!反正,也没多深的感情。......再说,你若真舍不得这个替身,我都替乔治难过。还有一点,你也要想想清楚,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名利,但是为人师表的名誉,你总不能抛到脑后吧。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个小鬼又这么张狂,迟早有一天你要毁在他手上。......阿正,算了,就这样算了,嗯?继续过你的古板生活,别再弄伤自己。"
"谢谢,亚然。"
严正容起身走到窗前,夜幕已然降临,天空群星闪烁,他忽然感觉陌生,想起自己已好久没数过星星。
"我答应你,会认真考虑清楚。"
明白对方是言行谨慎的人,苏亚然掐灭烟蒂,慢悠悠挪到门口,"阿正,这种傻事,一辈子做过一件就够了。哦,当然,我这样的花痴除外。"
037
严正容笑了,然后听见关门声,在自己的背后响起。
转回身,他看见好友忘在桌上的打火机,还有那几张铜版纸。
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过去抓起打火机,点燃了铜版纸,看它们慢慢烧成灰烬,飘散在办公室里。
一个人又留在屋子里,将一切打扫干净后,他打手机给林衡。
"别玩了,回家吃饭、复习功课。"
挂断电话他又笑了,......自己真好像烦人的家长。
可惜就连孩子长大都要离开父母,甚至远赴重洋,从此只能隔海相望,所以,这世上又有什么能永久相伴,永不分离?
出了校园,到不远处的网吧门口接少年上车,严正容看他嘴唇油光光,顺手递纸巾给他。
"又嘴馋吃什么了?......擦擦吧。"
胡乱抹了两下,林衡侧过身看他。
"那个人妖找你干吗?神秘兮兮的!喂,你们两个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严正容淡淡地笑,汽车转过弯后,他腾出一只手,拽拽少年的耳朵。
"你中文太好了,我们有事商量叫‘勾当'?!"
林衡"嘿嘿"笑,"反正你有事瞒着我,不愿说拉倒。"
"......其实真没什么,只是有个老朋友回国,我们想请他吃饭,仅此而已。"
回到公寓楼下,在等候电梯的间隙,严正容盯着灯号,又若无其事地提了一句。
第二天中午,严正容在校外开研讨会,林衡和"田鸡"一起在食堂扒饭。
吃惯了男人每日专供的小锅菜,可怜他的嘴都被养叼,糙米杂菜已很难入喉下肚。
"真够难吃的!"
勉强填了个半饱,他禁不住抱怨,将碗筷摔在桌上。
这一刻正好手机声响,有人传短讯给他。
低头看,是男人简短的话。
--放学后早点回来,有要事商议。
"阿衡,我们有个学习小组,大家决定今天放学后留下来活动,一起复习明天考试的内容,就是讨论习题的解法,你要不要参加?"
细心替他收拾好餐具,跑去摆放在回收处,"田鸡"又倒了杯开水过来,先搁在自己面前,用手掌扇风帮着降温,伸手摸摸杯沿,......嗯,凉了点,这才轻轻地,推到他面前。
"不用了,我有私人家教。"
喝口水,林衡得意洋洋地笑。
"田鸡"低头,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
038
难得乖乖听话,一放学就收起玩心回家。
林衡掏钥匙打开门,一探头,看见对方正在耐心泡茶。
粗鲁地甩掉球鞋,他懒得穿拖鞋,赤脚,"咚咚咚",大踏步走来。
随后,就硬挤在男人身旁,黏腻地抱紧贴着,故意造反捣乱,用手还嫌不够,又加上唇齿一起,又摸又蹭又啃地闹得欢。
严正容停下手不动了,由他折腾了一番,等他渐渐自讨没趣,抓着眉头,狐疑地眯起双眼,"怎么了,对我冷暴力啊?......这样你都没反应,喂,大叔,你不会不行了吧?莫非这就是要事?"
越想越觉得这猜测靠谱,林衡一把捉住对方的手,清清喉咙,又咽了好几下口水,才满脸黑线头地咕哝。
"别是真的吧?靠,这可有关于我下半身的性福!......喂,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说仔细了!"
严正容掰开他的手,侧转过身,隔着镜片注视他,目光闪动。
"林衡,我们分手吧。"m
他听见了,抓抓头皮,面部抽搐一下,忽然笑了。
"‘史前怪授',你果然没进化好。......真的当这是玩同性恋、师生恋游戏?怎么,还要掌握主动权先甩我吗?靠!就算要分手,该踹人的那个,随便怎样也应该是我,该是我踹你!"
说到末了,他还霸道地钳住对方的手腕,用力箍牢。
严正容冷冷地挣脱开,凛着脸,看上去很认真、很严肃。
少年猜他生气了,因为他反感时常常皱着眉,板起面孔,然后发作职业病,冷漠而坚持地开始讲道理。
"林衡,我是古板,不是傻,你当我什么,我自然明了。如果你觉得,是我提出分手令你不快,那换你来说也没关系,反正只是游戏,我投入过,却始终无法当真,......你也是一样。"
"别给我乱扯,我只要你一个理由。分手的理由是什么?"
林衡也不傻,突如其来说要分手,男人不会那么无聊,随便开玩笑逗弄他。
严正容取下眼镜,稳妥地收好,不急不躁地喝了杯茶。
少年压住火气,面色铁青,等他的说辞,低头死死瞪着茶几玻璃。
他们的视线没接触,思想没交集。
"我们感情不深,也没有什么发展前景,再说我马上升系主任,我们之间的交往太危险,纸包不住火,我不想冒险,为一场游戏身败名裂。"
严正容斟了一杯递去,对方没接受,他漠然地收回,随手丢在一旁。
深呼吸,林衡自觉已算得上保持冷静,他握紧拳头,咬住牙,低沉地说。
"这样的理由太烂,你换一个,至少能说服我,别当我白痴耍。"
"真相往往伤人。"
沉默片刻,他闭上眼,淡漠的语气中有了些愧疚和黯然。
"总比被骗当猴耍好。"
林衡重重捶一下玻璃,压抑的情绪似乎有了豁口。
严正容转身,从靠垫下拿出宝贝似的珍藏。
"你看过的毕业照,那个混血的男人叫乔治王,他是我以前的朋友,我们由于误会分开,但我未曾忘记过他。后来遇见你,因为你和他很像,所以我才会和你交往。"
"他妈的,你当我替身?"
林衡终于怒了,他跳起来,五官扭曲地吼。
"事实就是这样。"
严正容抬头,眯起眼睛看着他,吁了口气,揉揉颈脖。
"现在老情人回来找你?"
想起昨天男人说过,有老朋友从美国来,林衡火气腾腾上窜,猛地倾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发狠地将他拽起身。
"......所以你就要甩了我?!"
"对不起,我想要和他在一起。"
严正容微微往后仰,正面迎着他,没有丝毫的逃避。
"我们好聚好散,请你收拾好行李,我开车送你回去。"
林衡脑子爆炸,理智瞬间俱丧。
他拼尽全力地出拳,"砰"地砸在对方的脸上。
男人闷闷地哼了一声,踉跄地后退一步,手背下意识地蹭了下鼻子,满是殷红的鲜血。
少年也愣了愣,倔强的眉眼间显出痛苦和受伤的神色。
"还想再打吗?"
严正容走去餐桌取纸巾,稍许处理了一下出血的状况。
随后背对着他,低低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伤了你,所以你要想出气,我给你机会。"
林衡一脚踹翻了茶几,杯子、茶水糟蹋了一地。
严正容听见动静,却没动。
愤怒地掏出男人给他的钥匙,狠狠朝挺立的人影掷去,贴着头皮落在地板上。
"去见你的鬼吧!你这个混蛋!......他妈的混蛋!"
脑子里一片空白,当几乎震天的摔门声响起。
心跳得飞快,仿佛下一秒就会迸出胸膛。
严正容跑去厨房,将血迹斑斑的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怔在半开的窗前,他突然感慨,自己不仅古板,还很冷血。
明明心里是难过的,可他表达不出来,......眼眶始终是干的。
就连十年前,得知乔治王因为飞机失事而殉难的消息时,也没有流过一滴泪。
039
从公寓冲出来,林衡抬头看,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他跳上那辆拉风的摩托车飞驰,心里装满的都是愤怒。
这一刻他真恨那个男人,怎麽能够这麽狠。
──旧情人一出现,就当他沾手的湿面粉,迫不及待要处置甩掉!
商店街上霓虹招摇,他看著,觉得好刺眼。
一闪而过,他瞥见KTV的店招,猛然刹停,又倒退几米,扔下车,撞进去。
一边喝酒一边吼,他很快眩晕,倒在沙发上,条件反射地拨手机,打电话给随传随到的"田鸡"。
搞不清状况的好友担心他,急匆匆赶到时,他已经醉了。
"来来来......"
林衡笑哈哈地挥手叫,"你快过来,坐啊,唱歌!唱歌啊!"
"田鸡"疑惑地靠近他,伸出手,小心地拽拽他的衣袖。
"阿衡,你怎麽了?是不是出什麽事啊?"
眨眨眼,适应了室内幽暗的灯光,"田鸡"朝两侧看了看,陡然间吓傻了。
......天呢,他受了什麽刺激?桌上全是空酒瓶,明显是借酒浇愁的架势。
林衡却只对著他笑,一听见音乐声响起,又闭上眼睛,荒腔走板地哼。
"当眼泪流下来......,分开也是......明白,......手放开......"
他跟不上节拍,只是一直重复,"最後的疼爱,是手放开......不责怪......手放开......"
"田鸡"愣愣地看他这样,似是有些明白了什麽,刹那间,自己的心头像是被凿了个窟窿,空洞洞的,难过得要命。
"‘田鸡',你知道吗,我今天,就在刚才,被人甩了!......我真没面子,没面子!"
音乐播毕,室内暂时安宁,林衡含糊不清地喃喃,眼角隐约有泪。
"阿衡......"
瘦小的男生突然抱紧他,指尖微微颤抖,手臂却十分地用力。
"你、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啊!......你就对我发火吧,狠狠发一通火就好了,就会好了呀,阿衡!......"
眼眶潮湿,喉咙酸楚,林衡任由对方抱著,他让自己陶醉在这渴望已久的怀抱中,他想留住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拥抱。
可是为什麽,会觉得沈重、喘不过气,......明明应该是幸福甜蜜的感觉?
──不行了,他胸口好闷,他要出去透气,否则他一定会窒息!
040
猛地被推倒在地,"田鸡"反应不及,眼睁睁看著林衡跌跌撞撞跑出去,怔了片刻,他才跟著惊跳,火烧眉毛地追了出去。
幸好,根本忘记付帐的某人在出口处被侍应生拦截,看他稀里糊涂丢了一叠钱之後拔腿就跑,"田鸡"也跟著狂奔,在他跳上摩托车前,及时扑过去抱住了他。
"阿衡,你喝了好多酒,你不能开车!快下来!"
他焦急地劝说,一面还使劲地想将人拽下车。
林衡却不知轻重地推倒他,眼睛发红地瞪著他,火冒三丈地吼。
"你有种上来?你不是说我还有你?......你若是说的真心话,你就证明给我看!你敢不敢,敢不敢上来?!"
摔倒在地的"田鸡"瑟缩了一下,可怜而愁苦地凝望著他,声音微弱地低喃,"阿衡......你不要这样。我是真心的,......我没有骗你。"
"不敢上来是吗?"
林衡突然大笑,桀傲不羁的模样,就像脱缰的野马。
"你也不要我是吗?......好、好,你们都滚吧,都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到!没种的家夥!......"
他放肆地笑著,发动引擎,似乎下一秒就要加足马力,冲出街头。
"田鸡"惊慌异常。他知道林衡一定很生气,气得都快要疯了。
他不能放任这样的林衡不管,......他也不能,再加重林衡受的伤。
他决定了,无论怎样他都要跟著林衡,所以那一刻他豁出去了,奋力拖住已蓄势待发的摩托车,手脚并用地爬上後座,双手紧紧抱住对方的腰,大声地叫,"你走吧,我跟你,随便到哪里我都跟你去!"
林衡没回应,他紧闭双唇,急速起伏的胸膛努力调节著杂乱的情绪。
而抱住他的手悄悄上移,贴住他的胸口轻轻揉按著,像是想替他揉散心口满满的怒气。
双手握紧车把,昏涨的大脑还是推著他鲁莽前行。
伴随著隆隆的引擎低咆,摩托车如离弦之箭,带著一团浓烈的黑烟便冲了出去。
敏捷地穿梭在马路中央,拐了几个弯,车子忽然一个掉头,冲上往郊外的公路。
漆黑的夜幕下,这车弛电掣般的速度,令人禁不住心惊肉跳。
而天公也不作美,不一会儿,竟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
情急之下,连头盔也完全忘记带了,於是当然地,耳朵里灌满了呼啸的风声,眼睛也被雨点砸得睁不开,"田鸡"心跳几近停滞,紧张到了极点,掌心、额头和背脊覆满了冷汗。
但已然疯狂的车主,却在还不要命地加速,斜侧著驶过一个弯道,离心力的作用令人几乎错觉自己飞出去了。
"田鸡"惊悸万分,可是,就在他还来不及调整好呼吸,下一个弯道又让他惧怕得快要昏厥。
"阿衡,不要了!不要了啊!......明天还有考试、考试!......"
心脏实在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压力,他扯开嗓子大喊大叫,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战栗。
"闭嘴!"
林衡突然掉转头,恶狠狠地瞪他。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瞬间,陡然出现的弯道阻断了他们前行的步伐。
当他惊惧地反应过来,拼尽一切力量急踩刹车,可小雨中湿滑的公路却令他停不下来,失控的车辆带著他们撞向一旁的隔离栏,而巨大的发作用力又再一次,将後座上瘦弱的人狠狠甩飞出去,重重砸向硬梆梆的沥青路面。
041
淅淅沥沥的雨声枯燥地响着,防护头盔已滚落无影,撞坏的摩托车压住了肇事者的身体,令受伤的他动弹不得。
"‘田鸡'!‘田鸡'!......‘田鸡!'你回答我!......你快回答我啊!!"
在这般巨大的冲击下,林衡体内的酒精瞬间蒸发殆尽,他先是懵了一阵,随后就感觉到扑天盖地的剧痛袭来。
脑子逐渐清楚了,他开始害怕,疯狂地恐慌,越来越惊惧,全身激烈地颤抖,在撕扯的疼痛中裂肺似地狂喊。
"唔......嗯,......阿、阿衡......"
就在他绝望的呼嚎之后,一阵呻吟从道路中央传来。
"‘田鸡'!!"
虽然这般微弱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掩去,但是林衡听见了,那一刻,对他而言如若天籁。
于是他又狂喜,抑制不住的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
"你没事?......你没事吧!"
他哽咽,呼吸急促,嗓音嘶哑。
"嗯,阿衡......我还好......"
"田鸡"无力地摁住胸口,--这里好痛,痛得不得了。
可他不想说,他急得满头虚汗,一心只想快点、快点爬起来,要赶紧过去把林衡救出来,马上送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