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叶尘放下手来,佯怒地蹬了他一眼,将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可爱模样为那张苍白的脸添加了些许生气。
"没关系没关系,我的祁祁就算变傻瓜也一定是天底下最最可爱的小傻瓜!"儇华笑着捏捏那鼓鼓的脸颊。
忽然,蔚叶尘攒起腰间的玉佩,问道:"华,这是哪里来的?我记得......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和华你一样久的样子呢!这上面的‘祁'字,指的就是我的名字吗?"
"祁祁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蔚叶尘似乎很用力地想了想,终是泄气地摇摇头,直直盯着玉佩,道:"‘执子之手......莫相离'?为什么......有好想哭的感觉?......"
"啊,都是些骗人的东西。"
"骗人的?"蔚叶尘觉得心底隐隐作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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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
一辆略显破旧的马车在大宅门口停了下来,对比深宅大院的堂皇更显寒碜。
"蔚府"还是那个"蔚府",就连当日书着"祁府"二字的匾额也早已被摘了下来,统统付诸一炬。祁轩说过:怕蔚叶尘的魂灵找不到归家的路......
门口玄衣霜发的男子站得笔直英挺,却不知已守候了多久。平日里总是随意披散的如雪乱发此刻用镶金玉冠齐齐束起,一丝不苟,但布满血丝的眼眸与紧紧攒起的双拳仍泄露了他难耐的激动和不安。
卓熙首先跳下车来,走到祁轩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他没死,可是失忆了。"
如宣判般的话语将人带上天,转身又无情地踢下地。但是此刻,祁轩真的是庆幸的:感谢老天爷,活着......就好!他甚至庆幸他能忘记过往的伤痛,重新来过......哪怕连同爱也一并忘却。
忽而,他又觉得害怕起来:那自己又该如何去面对现在的他呢?在脑海中想过千遍万遍的场景与说辞都不再管用,他愣杵着,一双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车帘,好似能将那帘布灼出一个洞来。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布帘被掀开。
不是他的尘儿!
只见一个白衣男子跳下车来,然后,那男子回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红衣人......
"尘......儿?尘儿!"许久不曾呼唤出口的名字,此刻叫起来竟莫名的有些干涩,祁轩迈步上前,伸手就想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拥入怀中。
儇华却是比他快了一步,抱紧蔚叶尘连连后退,一双眼中满是戒备与警告。
面对大步迎来的陌生男人,蔚叶尘略略一惊,往儇华怀中更缩了缩。
祁轩心中一阵刺痛,哽声唤道:"尘儿?"
他再度伸手抚去,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儇华却是没有再保护性地退开,只是擎着一抹笑意静静地站定。
看着向自己伸来的手,一阵熟悉的强烈恶心感汹涌袭来。瞳孔骤缩,蔚叶尘的眼中聚起浓浓的恐惧。终于,在指尖触上自己脸颊的一刻,他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啊!!!走开!!走开!!!不要!!不要碰我!!!救我......呜......救我......"
祁轩被他骇住了,但经由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却又美好得几乎让他喜极而泣。一时间,他就这么伸手僵立在那里。直到儇华带着蔚叶尘闪开身去,细细安抚:"不怕,不怕!祁祁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祁轩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滕逸阳唤道:"我将椅子搬下来了,咱们不如先进屋去安置下来再说。"
"也好。"儇华径自掠过祁轩向门里走去。
他们将蔚叶尘惯用的轮椅也一并带了来,滕逸阳很是细心,将它搬过了大门的高槛儿,推进了宅内。
儇华将蔚叶尘小心安置在轮椅上,照例取来薄毯盖上他的膝盖,仔仔细细地掖好,起身向侍于一旁的景蓝、沁水淡淡问道:"请问客房在何处?"
景蓝、沁水瞧着这说不出的怪异的一幕,偷眼看了眼绷着张脸的祁轩,却是哪个也不敢作答。
祁轩眼看着儇华将怀里抱着的人竟是放上轮椅,坐在轮椅上的蔚叶尘一脸惊恐未定,而双腿却仿佛是无知无觉。
尘儿的腿......突如其来的认知顿时让他如遭雷击,彻骨的寒意几乎能叫人灭顶。
"祁,莫忘了‘待客之道'。"卓熙低声提醒,示意祁轩务必少安毋躁。
祁轩深深地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内心的波涛汹涌,强自镇定地道:"我来给......两位带路。"
说罢,便当下兀自向前走去。
他怕!他怕再如此下去,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疯狂,疯狂地想抱紧尘儿的欲望!他的......尘儿。他怕极了尘儿的害怕,那张苍白惊恐到令他心碎的脸怎会如此憔悴?他怕极了见着尘儿坐在轮椅中的样子,那该是何等的绝望无助?他怕......
心乱如麻。他得......好好想一下......
七拐八弯之后,祁轩在一处清幽的小院门口停下,深深吸了口气,转身道:"如若不介意,就请在此处住下吧。"话虽是对着儇华讲,但眼角的余光却是贪恋在蔚叶尘的脸上流连不去,透出深深的哀恸。
儇华颔首莞尔,正欲将人抱入院内,却听得蔚叶尘皱眉嗫嚅道:"华......不要进去好不好......我不喜欢......"
难得蔚叶尘竟如此直白地表示拒绝。儇华微微一愣,望着祁轩露出询问的目光。
祁轩惨然一笑:真傻,怎么能期望尘儿真的不怨自己呢?瞧,尘儿明明恨透了这个曾经囚禁他的地方,即使是失忆了心底里还是如此排斥......他一定是怨极也恨极自己的......看来他当日的话,不过是安慰自己的罢了......是啊是啊,爱有多少,恨又怎么会少呢?......
这小院,却正是蔚叶尘曾经一直居住的地方。
为了伊人悉心打扫保存的地方,他却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何其......可笑?
蔚叶尘见到祁轩的笑容,内心不禁一窒:这人分明还很年轻,却为何竟白了一头的发呢?又为何,要露出如此沧桑的笑呢?他就是华说的......朋友吗?自己不记得他了,他一定很伤心吧?还挑剔他准备的房间......自己很任性吧?......其实那本能拒绝似乎也不是出于厌恶,只是伤心,不知道为什么,很伤心......
一个冲动,开口道:"算了算了,既然来了那就这儿吧,不用麻烦了。"
祁轩看见蔚叶尘露出柔和的笑容,死灰一般的眼眸似乎瞬间被点亮了起来,晕眩眩地跟着扯出两年来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卓熙与滕逸阳见了平日里精明霸气的人竟露出这样一副呆呆蠢蠢的模样,不禁都有些哭笑不得。
儇华安顿好了蔚叶尘,低低耳语几声,便同祁轩等人出了小院,留下景蓝、沁水在蔚叶尘身边照料着。由于儇华临走前嘱咐两人若非蔚叶尘吩咐,否则不要随意近他身去,故而两人也只是远远站着。
如今的蔚叶尘的确是没有与"生人"攀谈的习惯的,见儇华离开后,遂敛去所有笑容,淡淡扫了景蓝、沁水一眼,斜斜地靠在床榻上,径自呆呆望向窗外。
景蓝、沁水鼻头一酸,似是又看到了当初那个无所事事的少爷,可以莫名地发上一整天的呆,偶尔兴致来了,又会兀自写写画画上一整天......
感谢老天爷,活着......就好!......
远离小院的地方,儇华突然停下,面色略显疲惫:"我想,有些事情,或许还是应当挑明了的好。"
祁轩立住,略一挑眉,显出几许疑虑,心下却隐隐生出些许忐忑。
"你的蔚叶尘,早已经死了。"优美的红唇道出的却是如此冰冷无情的话语,开门见山,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祁轩一个怔愣,旋即笑道:"开什么玩笑。我知道你救了他,这于我......恩同再造,此生祁某愿任凭你差遣!但他......他就是尘儿!我的尘儿!还在的......他还在......"说到最后,竟有些哆哆嗦嗦。
"是吗?可蔚叶尘,的确已经死了。现在的是祁祁,儇祁。我当日,可是亲眼见着‘蔚叶尘'死去的呢!"儇华勾唇一笑,绝代风华。
"你......什么意思?"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呢!也亏得遇见了我,不然你可是连今日的‘祁祁'也不会见到了。"
儇华轻轻一叹,视线似是落在了极远的地方:"或许是天意,那年我正好游历到这附近,他倒在雪地里,白的雪,红的血,混着艳红的衣裳浸染在一块儿,真是有够怵目惊心的。"
"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他的脚残了,是吧?......因为他的四肢都被人硬生生地震碎过,双脚的脚筋也被挑断了。我用尽一切办法替他续骨,勉强使他的双手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他的腿......"
"直到现在,祁祁的身体还是很差,尤其受不得一丝凉意,否则便会引起碎骨处的剧痛。祁祁是个很乖很坚强的孩子......呵呵,看着祁祁,总会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他总是默默地忍着痛,不会告诉你,只是咬牙一个人忍着......但是,你们能想象那样一个孩子因为疼痛而发狂的样子吗?虽然痛得几乎要发狂却仍坚持着要安慰人的样子?那种......让人看了心都会碎的样子?"
祁轩攒起的双拳中有血丝顺着指缝留下,那是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之中,但却远远抵不过他心中的疼痛:这惺惺作态的疼痛比得上尘儿所受的万分之一吗?为何......为何要让尘儿经受这般的苦楚?混账的明明是自己啊!为何不百倍、千倍、万倍地惩罚在自己的身上呢?
"啊,我见到祁祁的时候......"儇华顿了顿,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祁轩一眼,不知是否是错觉,那眼神中似乎萌生出了些许的同情,"他差点被一群人......轮暴。"
祁轩蓦的抬起头来,眼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几乎要把眼眶给睁裂,死死地抿着唇,却发出牙齿碰撞的"咯咯"的细微声响。
"你们可知道他那时的眼神吗?死灰。空洞得像死灰一样......不哭不叫......安静得就好像连灵魂都已经抽离了......他根本已经没有办法反抗......就这么趴着......冰天雪地里......然后,他看到了我,或许当时他看到的其实不是我吧......他竟然朝着我笑了......笑得那么干净纯粹......很解脱,又很不甘心......"
"不......"祁轩痛苦地闭上眼睛。
儇华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重重敲击在他的心上,揪心,焚心,剜心......
滕逸阳和卓熙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惊。
"后来,我把他救了回来,我不知道自己那么做究竟队是不对......但我实在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样一个孩子被那群畜牲......他昏迷了整整一个月,醒来之后,就变得像个婴儿一样,不,或许比婴儿还不如......他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记不起任何事情,甚至无法再记住任何事情,就像个木偶一样,整天一动不动地躺着或者是坐着。但我仍是庆幸的,木偶也好......至少,忘记了,便不会痛了......"
"他中的是‘七伤'吧?那是毒......也非毒的七伤......深入骨血的七叶莲,那样的伤痛,忘记了,也好......"
"他身上只剩下一块玉佩......是你的吧?"儇华落在祁轩身上的目光满是嘲讽,"可笑!‘执子之手 莫相离'......真真是可笑!......于是我便叫他‘祁祁',儇祁。还好,他总算还能记住自己的新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我如何易容,他总能一眼认出我来。又花了半年,他终于慢慢学会了笑,学会了说话,也便是你们现在所看到的‘祁祁'了。"
"我知道......我知道祁祁心底里对以前的事情必定还是存有一丝印象的,甚至可以说是化成了自己的本能。他讨厌别人碰触自己,尤其是男子......或许这和那个雪夜有关。"
"他喜欢穿红衣。从他开口说话那日起,他就只穿红衣。他说那颜色好喜庆好幸福,让他有种想哭的感觉。笑笑哭哭,他还是只穿红衣......"
"他喜欢看着天边的云彩发呆。他说自己好像习惯了发呆的生活一般,即使是无所事事也不会觉得寂寞。他说流云看上去好自由,但他却一点都不羡慕......"
......
祁轩的泪,早已经流了满面,什么尊严什么面子,在这些事实面前,通通都不值得一提了:尘儿......他的尘儿......他的......尘儿......
他想起曾经,尘儿被他压在冰凉粗糙的石壁山,一次又一次地狠狠贯穿。那一夜,除了起初,尘儿也是不哭不叫。那时的尘儿,眼神是否也是空洞如死灰一般呢?......他和那些想轮暴尘儿的禽兽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自己好像更过分呢......他践踏的,是尘儿的爱啊!......
尘儿给过他机会的,那一年的正月十五,是他失了约......有什么事情能比尘儿更重要的呢?......即使是皇,又如何?......
尘儿给过他机会的,给过他那么多次的机会......只是自己,竟一再地辜负了......
那个寂寞又倔强的孩子,那个即使再痛也永远咬紧牙关和血吞的孩子,那个抛却父兄只希冀一声爱语的孩子......自己究竟,给了他些什么?除了伤痛,还有什么?......
伤痛得连甜蜜都如同讽刺......
他双膝一软,再无力支撑,竟然就这么毫无尊严地直直跪倒在地。双手撑地,他颓靡地垂着头,任大滴大滴的泪水绽落。
儇华冷冷地道:"够了,祁祁他不需要你这毫无意义的忏悔,他现在过得很好,而你,从今往后,哦,不,应该是从两年前的那日往后,你对他而言就只是个陌生人罢了,永远不会被记住的陌生人。"
祁轩背脊一僵,如同被生生撕裂成碎片的感觉几欲让他承受不住。
"专程来这一趟,说了这么多,其实无非只是想让你们知道,祁祁有他自己的新生活,而这新生活和你们任何人再无瓜葛,请你们就不要再一厢情愿地介入了,更不要再妄想些其它。打扰一日,我们明日便会离开......"
"不!不要!"祁轩猛地抬头,声音沉郁而又嘶哑,"不要......求......我求你......不要带尘儿离开......"他平生自负从未开口求过人,但此刻,所有自信沉稳的气度早已经消散无踪。他知道:若是儇华说走,那尘儿一定是不会多留的。自己这个......这个"陌生人"又怎能留得住他呢?......若是就这样任他们离去,就真的......永远失去尘儿了......
"何必呢?放手吧!"这人的执著,让儇华叹气。
"不!不!我不放!!我不会放手的!!我......我求你......我只要能常常见到......见到他就好......真的!我不会......不会打扰到你们的......"卑微的企求,情愿放弃所有的自我--若没有你,"我"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与意义?行尸走肉......罢了。
"打扰"?儇华对他奇怪的用词皱了皱眉,但旋即一想似乎也确有几分打扰:"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的尘儿已经......唉,罢了罢了,你们随我来。"
相思长 温情成妄(上)
房里的情形有种叫人说不出的诡异。
蔚叶尘斜斜倚在床榻上,目不转睛地凝着窗外,淡然的神情如同失了魂魄的偶人一般。景蓝、沁水立在离床丈许开外处,一副想上前却又徘徊犹豫的样子。皆是一语不发的静默。
似是听见有人进屋,蔚叶尘转头,对着来人浅浅勾唇一笑,苍白却是醉人的笑容一扫方才道不尽的寂寞之感,让人不禁生疑是否是自己的眼花:"华,你好慢哦!"刻着淡淡的撒娇的口吻。
"做了那么久的马车,怎么不睡一会儿呢?"儇华坐到床沿,伸手捋了捋他额前被微风吹乱的发丝,扯过一旁的薄被,仔细替他盖到腰际,"怎么总是学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