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他多想,少顷,十八名同考官鱼贯入场,分列书案之后,束手而立,案上一卷卷,都是未开封的考卷。
最后才是两位主考官。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考生视线。
曾朝节蓦地睁大眼睛。
他的号房斜对着正中,又离得不远,正好将两位主考看个一清二楚。
那天曾朝节等人去赵肃所说的客栈找人,可想而知,扑了个空,掌柜的也说从来没有这个人入住过,当时沈懋学还冷冷地说他们被耍了,谁知一转眼,那位万雍兄竟成了主考官。
内阁次辅,工部尚书,赵少雍。
再看刘庭芥,同样也是一脸震惊。
赵肃没什么废话,只是循例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因为每届都有不少人三天考试之后耗尽心力,又或发挥失常,出了贡院就疯疯癫癫,所以劝勉他们无论成败,诸位尽力即可,末了就宣布开始拆卷发题。
从头到尾,没有朝曾朝节他们瞧上一眼。
试题发到手里的时候,曾朝节已经冷静下来。
罢了,万雍是赵肃,或赵肃是万雍,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萍水相逢罢了,这位次辅大人也断不会因为这一面之缘给予他们什么方便,倒不如老老实实答题。
他定了定心神,开始思索如何破题。
三日下来,原本精神饱满进入贡院的人,个个都疲惫不堪地走出考场,三三两两议论着考题,就像后世考完试的学生们在对题一样,听听别人写了什么,又比较自己的,看是否出了差错,自然有人眉飞色舞,有人顿足懊悔。
沈懋学看上去发挥不错,还面带笑容,与他一起走出来的周汝登则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
曾朝节和刘庭芥几人先出来,便站在外头等他们。
“直卿,这次可有信心问鼎三甲?”沈懋学对曾朝节笑道。
汤显祖有些不高兴了,这人怎么像句句带刺,明知道曾朝节这是六入考场,还说这种话。
曾朝节本人倒似不在意,笑了笑:“你们都饿了罢,想吃什么?”
刘庭芥打了个呵欠:“我现在就想好好洗个澡然后睡一觉,管它外头山崩地裂,都干我鸟事!”狠狠发泄了一下三日来的压抑。
大家都哄笑起来,心有戚戚然。
京城会试,三年一次,每回总要出点状况,如赵肃那一年,就出了考题外泄的事情,今年出奇地顺利,没有什么幺蛾子,这兴许和赵肃、罗万化在考前严防死守考题外泄有关。
会试之后,自然就是殿试,所有人齐聚紫禁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挥毫。
结果很快出来,榜文就张贴在礼部门口,周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曾朝节没有其他人那种既忐忑又兴奋的心情,他觉得自己这次发挥与前几次差不多,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甚至在别人跑出去看结果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动手收拾行李,准备过几天就动身回家。
正当他把墨砚塞进包袱里时,就见汤显祖从外头闯进来,门也不敲了。
“直,直,直卿兄!”他喘得厉害,连名字也说不全了。
曾朝节又好气又好笑,倒了杯水给他:“这是怎么了!”
“哎,都什么时候了,还喝水!”汤显祖推开他的手,“你小子中了榜眼了!”
“啊?”曾朝节面容呆滞,连茶杯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进士榜上,曾朝节数人都名列其上,沈懋学更是一甲之首的状元及第。
其余汤显祖、刘庭芥等人,都在二甲榜上,可谓皆大欢喜。
探花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子,叫宋希尧。
另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张嗣修,也就是张居正次子,则是二甲第二,也算不错。
揭榜之后,又是宴请好友,又是入宫觐见,骑马游街,热闹了数日,才算平静下来,开始等候上头发旨意授官职,这个时候,门生就该去拜见座师了,沈懋学机灵,早就想到这上头去,他一说,其他几人纷纷表示同意,于是结伴来到赵府门口,递帖拜见。
过了会儿,赵府管家赵吉出来,说诸位来得不巧,我家大人还在宫里议事,只怕得半个时辰后才能回来。
曾朝节客客气气道:“那我们便在外头等吧。”
赵吉笑道:“那等大人回来,小的怕要被剥一层皮了,诸位就先进来里头坐吧。”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换了旁人在赵吉这个位置上,必然是带了几分跋扈的,但赵吉反而和善得很,未免让曾朝节等人有些受宠若惊,联想到那日客栈里赵肃的气度仪态,却又觉得不意外。
一路穿过前院,进了厅堂,听得沈懋学感叹这里的布置趣致风雅,其他人都不由点头。
不是奢华,也不是简陋,整个赵府被布置得十分有意境,很符合赵肃给人的感觉。
果然如赵吉所说,他们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赵肃从宫里回来。
厅堂里摆着炭盆,烧得很暖和,赵肃身上系着披风,仿佛也跟着卷了一身的风雪进来。
“哟喝,人这么齐,莫不是来蹭饭的?”
赵肃瞧见他们,挑眉一笑,并不意外,想是赵吉已经提前报备过了。
众人连忙起身,齐齐道:“拜见老师!”
赵肃伸手虚扶:“无须多礼,都坐吧。”
沈懋学身为状元,自然是他先开口:“那日在客栈中,学生们孟浪,不知老师身份,出言多有不逊,还请老师恕罪!”
赵肃笑道:“何罪之有,还未考试,我无法表明身份,却又想凑热闹,所以才过去与你们闲聊几句。”
沈懋学笑道:“考场上乍见老师,确实吓了一跳。”
赵肃调侃:“没把你吓得名落孙山,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众人见他幽默风趣,平易近人,与微服时无异,都逐渐放下心来,加入闲谈。
赵肃瞅着天色已晚,便留他们吃饭,席间宾客尽欢,自不待言。
座师有胆有识,位高权重,不是那等言必子曰诗云的迂腐老头儿,客栈辩论中,众人早已领教了他的厉害,此时一番长谈,自然又是心服口服,人人欢喜,唯独沈懋学有些不快:明明他才是状元魁首,怎的老师却像是更加看重曾朝节似的?
另一方面,闻道台自问世之初,便得到不少追捧,等到三个月后,皇帝下旨布告天下时,京城已经聚集了不少为着闻道台而来的士子。
这一日碰巧轮到闻道台五日一辩,国子监里里外外聚集了不少人,除开那些原本就是京城人士的官员文人们,还有不少专程从各地赶来“吵架”,为求成名的人,就连已经赋闲在家的徐阶,也派了家人从松江那边来京城查看。
下了野的首辅都如此关注,其他人更不消说,光是王学各派,就都来了不少。
原先还没这么多人,但前几轮辩论,恰好台上两人,一人奉行程朱理学,一人则是王学中的泰州学派,自然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也由此越发打响了闻道台的名号。——天底下但凡会来事的文人,就没有不喜欢吵架的,赵肃此举,正是戳中了他们的痒处。
借着学派辩论凝聚人气的目的是达到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将闻道台慢慢引导向良好的轨道上去,而不是沦为文人墨客们争吵的地盘。
朱翊钧早就与赵肃约好,今日也去闻道台瞧瞧热闹,只是他在宫里,要出去难免兴师动众,又是换衣服,又是安排人手乔装保护。
等他一切准备妥当,正要出宫时,却听得张宏匆匆来报,说宫人王氏诞下一子,人却快不行了。
皇帝在女色上不怎么上心,后宫除了正宫皇后之外,只有早年大婚时被太后指定一起和皇后受封的刘氏和杨氏。
皇后王氏在太后面前很受宠爱,却见不得皇帝沾染别的女人,本来朱翊钧也没那心思,可被她冷言冷语顶了几句之后,心头生了厌烦,再加上不久之后就出了皇后杖杀宫女的事情,帝后关系越发不谐,自那之后,皇帝是去没找刘氏和杨氏了,可他连皇后寝宫也不去了。
宫女王氏也是太后指过来服侍他的,生性沉默寡言,懦弱胆小,要说姿色,甚至还比不上皇后的万分之一,只是寻常而已,但也胜在不惹事,皇帝总是要有子嗣的,所以就选择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注:
1、万历5年的这一科,历史上的榜眼是张居正儿子张嗣修,探花才是曾朝节,据说这还是当年张居正特意安排的结果(有不少逸闻,大家可以百度下),当然,没有记载在正史里,但是现在既然少了张居正的干涉,结果应该也是不一样的,包括汤显祖,也应该在进士榜上。
2、宫女王氏的儿子,历史上是要在万历10年才出世,但是本文的皇帝提前5年出生,所以后宫其他人和事也就相应提前5年。根据文中情节与历史不符之处,请勿较真。
第119章
出了这么个事儿,皇帝也不可能再出行了,当他匆匆赶到后宫的时候,门口还有宦官劝阻:“陛下,里头刚生产完,血气重……”
“闪开!”朱翊钧哪里信这些,一把推开人,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夹杂着孩子微弱的哭声。
王氏因为有孕,已经由普通宫人提为贵人,只等她诞下麟儿,说不定又能往上提一个位份,只因皇帝迄今为止,除了皇后所出的一女,并没有其他孩子,那还是万历元年的事情了,在那之后,后宫里再也没有听过孩子的哭声。
谁知这个当口,竟出了意外。
两位太后的寝宫离得远,还没能赶过来,皇后倒是来了,站在榻前,双手抱着个襁褓。
周围来来去去的宫女太监们,端着盆子杯子,手忙脚乱。
“怎么回事!”朱翊钧上前探看,王氏面如金纸,紧紧闭着双眼,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旁边太医眉头紧锁,束手无策。
皇后道:“陛下可来了,妹妹怕是不好了!”
朱翊钧没理她,看向太医,太医忙道:“回禀陛下,贵人是产后血崩,止不住血,怕是……”
怕是凶多吉少。
他没说完,朱翊钧也听懂了,他看看病榻上的王氏,暗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
“陛下……”王氏费力地睁眼。
“你好好养病,别想太多,有什么心愿,朕帮你完成。”朱翊钧拍拍她的手,谁都知道前半句不过是安慰而已。
“孩子,孩子……”她转头朝皇后的方向看去,却因被皇帝的身形阻挡住,有些着急。
朱翊钧侧过身体,接过皇后手中的孩子,抱到她面前。
“陛下,孩子……”王氏喘了口气,眷恋的目光扫过孩子,却没有伸手去抚摸,只是指着孩子,似有所盼地瞧着皇帝。
朱翊钧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郑重道:“此子是朕的长子,朕定会善待于他,你放心罢。”
皇后也道:“妹妹不必担忧,本宫也会好好待他的。”
王氏看了看他们,眼眶湿润,似乎想说些谢恩的话,张了张口,却吐不出来,越发喘得厉害。
等两位太后来到时,王氏已经去了。
李氏是亲娘,这些事情她自然更有资格开口:“这孩子,皇帝打算怎么办?”
皇后抱着孩子,低声哄逗,一边暗自竖起耳朵听皇帝的回答。
朱翊钧冷眼旁观,心知她这是因为还没有自己的儿子,是以对王氏的孩子如此稀罕,一旦自己也有了儿子,那就是当之无愧的嫡子,皇位的继承人,到那个时候,这个孩子自然会被冷落。
“照规矩,自然是该由皇后来抚养。”
皇后大喜,连忙谢恩:“多谢陛下,臣妾定当视他如亲子,好好待他的。”
朱翊钧淡淡道:“皇后记得这番话便好了。”
知子莫若母,李氏却看出儿子心里想的必不止这些,只是这些年皇帝大了,越发有自己的主意,心思内敛难测,加上上回因为福王的事情,母子俩闹得不大愉快,这个疙瘩还没解开,她便也不去点破,又嘱咐了几句,便和陈太后一并走了。
话分两头,闻道台那边,也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先前还没准备就绪的时候,王锡爵就很赞同赵肃希望开辟一个地方让天下士子辩学的想法,等闻道台一建,身为国子监祭酒的他自然当仁不让负起总责,花了不少心思制定里头的各项规则。
这里头的讲究就多了,既要避免这里沦为不同门派吵架的场所,又要避免辩题内容空泛,否则久而久之,闻道台也就失去了意义。再者,暗地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因循守旧的,别有用心的,甚至是张党一派希望借着此事去讨好张居正的,都在等着闻道台出错,好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所以王锡爵越发不敢马虎,一向做事刚猛的他难得细心地去做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