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尽量用众人可以理解的语言简单说了一下,张居正若有所思,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他对自己的一条鞭法极有信心,既然可以用一条鞭法解决的问题,那么其他问题都属于细枝末节,不足为虑,赵肃的顾虑,纯粹是杞人忧天。
张居正和赵肃所提到的这七百顷田地,里头就有张四维老家的几十顷,是以他为了避嫌,不能开口发表意见,正襟危坐,闭目假瞑,心中却另有打算。
魏学曾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赵肃道:“此为议事,非是决策,大家畅所欲言,惟贯但说无妨。”
魏学曾道:“这七百多顷田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事关民生,可缓不可急,过急了,高门大户容易反对,过缓了,百姓又得不到好处。”
魏学曾现在虽然在兵部,以前却曾任户部主事、侍郎,主管田赋一项,对这些事情,自然有发言权。
赵肃笑道:“惟贯说的是老成谋国之言了,正是这个理儿,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魏学曾道:“依下官的浅见,这种事情,不算稀奇,以后也仍然会发生,不如定个前例,立个法规,以后若有藏匿田地被发现者,田地收归朝廷所有,与此同时,原先藏匿的人家,还得依数缴纳罚金,且规定数年之内,不可将罚金摊派到佃户身上。”
张四维似笑非笑:“魏大人张口闭口就是立法,可真得了赵阁老的真传。”
赵肃还没说话,便听得皇帝淡淡道:“治国无法则乱,有法可循,何错之有?”
张四维一噎。
申时行道:“我看魏大人之言,大是可行,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眼前这七百多顷田地,应当如何处理?”
张四维看了殷正茂一眼,殷正茂会意,开口道:“依我看,既然要立法,那么律法之前,既往不咎,那七百多顷田地,该如何便如何去,法不责众,也好安抚人心。”
没想到张居正断然否决:“不行,七百多顷田地,每年至少可为国库增加十几万两的税收,怎么说不追究就不追究?!”
张四维眉毛微微抽动,心头已经暗暗把张居正骂了一遍又一遍,只不过他素来城府深沉,又作为张党一派,不好公然拆张居正的台。
眼见几人各执一词,争持不下,皇帝道:“这样说下去,一早上也说不出个结果。”
众人听了争论,齐齐望向他。
朱翊钧道:“一条鞭法,自两年前便已议定,诸般政令也已准备妥当,即日起实行,一下子推行全国,未免操之过急,不如先在两京、广西、贵州、云南、四川、陕西这几个地方试行,为期两年,若效果显著,再推广全国,此事就交由张师傅去办。”
皇帝选择的这些地方,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决定的,而是大有深意。
在两京先行,是因为北京和南京作为京城与陪都,重要性不言而喻,又在天子眼皮底下,效果如何,皇帝自然可以亲眼看见,而广西贵州等地,不如江浙一带富裕,贫瘠困苦之地繁多,又有边疆夷民,容易生乱,对改革的需要更为迫切。
帝王深思熟虑,考虑周全,又没驳了张居正的面子,他虽不算完全满意,也勉强同意,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
“至于那七百多顷田地,就按照魏大人所说去办,连同法规条陈,一并呈上来,朕看过没有问题之后,再下发执行。”
“是。”魏学曾拱手应诺。
朱翊钧微微颔首,环视众人:“诸卿今日还有何事要议?”
“臣有边报奏议。”戚继光道。
前兵部尚书谭纶病逝于任上,在他之后,兵部尚书空缺,需要递补,皇帝便想到了戚继光,他于万历五年,也就是三年前入京,任兵部尚书一职,统领全国军事至今,兵部在他的掌管下,井井有条,皇帝对于军队的种种改良新策,在与戚继光实践经验的结合下被更好地实现。
更难得的是,戚继光自己会做人,手腕玲珑的一面发挥到了京城官场上,与赵肃的老交情暂且不说,连张居正、张四维等人也对他赞誉有加,可谓左右逢源。这么一个人,做事当然无往不利,也异常顺利,兵部交给他,可谓众望所归,恰到好处。
“讲。”
“这头一件,是宁夏哱拜有异动,日前曾有巡抚党罄奏报,说此人手下多蓄亡命之徒,且数次冒领军饷,先前朝廷念他率兵来投,屡立战功,所以不予计较,但臣以为,此风不可长,当预察之,以免养虎为患。”
朱翊钧道:“准。令党罄秘查,不可打草惊蛇,将所查结果一应呈报于你。”
“是,另外还有一桩,则是建州三卫。万历元年时,李成梁在宽甸一带筑六堡,建州右卫以此为借口起兵扰边,如今开市互贸,臣请严命约束诸部将领,勿以建州女真人少而欺之,亦勿放松戍边防守,以免别有用心的人有机可趁。”
赵肃心中一动,这建州三卫,如今尚不入朝廷之眼,可也就是几十年后,却是覆灭明朝的大敌,这里头的建州左卫,就有后来的清太祖,努尔哈赤。
究其努尔哈赤从明朝敕封将领,到反明的经历,明朝廷与努尔哈赤自然各说各的不是,明廷说女真族人忘恩负义,不思报效,反为虎狼,努尔哈赤则说明朝边将贪得无厌,辱杀父祖,令他不得不起兵反叛。
但实际上,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总是多方面的因素共同促进的,要说努尔哈赤没有野心,打死赵肃也不相信,可要说他的野心是朝廷逼出来的,也不能不说错误。因为在当时,边陲防务,不像后世的民族政策,多方抚恤优待,而是多有粗暴歧视,女真族在东北,多会采参采东珠,朝廷派驻边陲的将领,因为这两样东西与女真族起冲突的事情,不在少数,说到底,还是一个策略的问题。
在赵肃看来,光打不抚是不行的,每个族群里都有硬骨头,今天你狠狠打了,人家报复心强,过个几年,十几年,又卷土重来,到时候朝廷一旦软弱,就吃不消了,就算朝廷强势,这么年年打下去,消耗的还是国库。
所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剿抚并用。打,要狠狠打,抚,也要春风化雨,拉拢鞑靼、女真部中不想打仗,想过好日子的那一部分人,再慢慢进行文化层次上的同化,将其变为中原人民的一支,日子好过了,谁会想去过那些茹毛饮血,朝不保夕,风吹雨打的日子?
但是这个办法,需要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工夫,赵肃所能做的,不过是丢下这个种子,让它生根发芽,至于以后的事情,就只能留待后人去操心,与时间的验证。
他也曾经和戚继光提过,得到了戚继光的大力赞同。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作为一个武将,戚继光的目光并不短浅,甚至可以称得上深远,他心目中所谓的“伐谋”,正好与赵肃的想法不谋而合,都不仅仅看到眼前的胜利。
所以趁着建州右卫的异动,戚继光也把自己前段时间与赵肃商量过的想法说出来,皇帝很痛快的答应了,全权交给他去负责。
可以想见的是,如果进展顺利,并且一直顺利下去,那么几十年后那些兵祸大变,也许就可以消弭于无形。
皇帝看了看众人:“既然今天无事,那诸卿就先告退吧。”
“臣还有一事。”张居正缓缓开口。
“张师傅请讲。”
张居正看了赵肃一眼,沉声道:“臣请关天下书院。”
赵肃眉毛微微一动,抬眼看他。
来了,重头戏来了。张四维不由坐直身体,也望向赵肃。
第 130 章
张居正为什么突然提出关闭天下书院?这不是一时气急昏头想出来的招,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各方面因素综合之后,非走不可的一步棋。
他的老师是徐阶,徐阶是心学门人。心学自从王守仁死后,就分裂成许多门派,徐阶属于江右学派,严格来说,和赵肃的老师戴公望是一脉相承,关系理应亲近得很,但是张居正并没有继承老师的衣钵,他的行事作风自成一派,而心学七派也没有人承认张居正是心学门人,恰恰相反,他们对张居正独断专行的作风很不满意,尤其是经过考成法,朝廷涮下不少官员,里头也不乏王学门人。
当然,这七派里头,也不是所有人都对赵肃满意,但他做事毕竟比较温和,也注意调和与王学门人的关系,再者闻道台一出来,那些人有了发表声音的地方,王学各学派不少人,一反先前四分五裂的状态,竟对赵肃有些拥戴起来,而张居正则不然,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是要把你狠狠打到泥地里去,永不能翻身的。
所以书院林立,书生论政,首当其冲,就是议论张居正施政的得失,指出他那些措施的不足,特别是心学门人,对张居正更不客气。平心而论,这些言论,对新政推行确实有些阻碍,但让张居正更恼火的是,这些人对自己的心血指手画脚,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说一嘴,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这些人!
除了这些个人喜恶因素,他想关闭书院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赵肃。
那些书生喜欢评论朝政,甚至还出了个什么风云录,对朝中官员评头论足,映射揭露某些官员的阴私,在士林中很有影响力,自从都察院改革之后,专门捕风捉影弹劾官员的事情就少了很多,他们还来不及庆幸,转眼又出了这么个风云录,虽然这回只是士子们互相传诵,构不成丢乌纱帽的威胁,可里头也不乏有几个言之凿凿的,谁乐意自己的龌龊事情被摊到阳光底下让人评说?再说了,谁又知道皇帝会不会心血来潮买上一份回去研究,然后根据上面说的去逐个调查涉事官员呢?
理所当然的,这份风云录,不受大多数官员的欢迎,张居正情罢书院的要求,也是有一定群众基础的。
如果赵肃阻止张居正这个提议,那么他无疑站到了朝中不少人的对立面上,如果赵肃赞同关闭书院的事情,那就更好了,他也会成为士林攻讦的对象,之前他苦心营造的形象会付诸东流,同时朝中那些与士林关系密切的清流们,同样会和赵肃疏远。
这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因此在万历七年的这一天,虽然原因不尽相同,但两世的历史还是不可避免的产生重合,张居正上疏请禁天下书院,以期在铲除书院这颗“毒瘤”的同时,狠狠打击政敌一把。 在张居正阐述完自己的主张和理由之后,内阁里寂静无比,以至于桌案上计时沙漏里细沙落下的声响,仿佛也清晰可闻。
只要有点脑袋的人,都知道张居正这个提议是冲着赵肃去的,更何况坐在这里的,都是帝国的精英,人精中的人精,诺大的屋子似乎一下子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大家看了看首辅,又看了看次辅,再看了看皇帝,有的低下头装死,有的等着对方一说话,说开口助阵,还有的选择静观其变。
赵肃静静坐着,脸上一派平和,没有一点吃惊诧异愤怒惭愧之类多余的表情。
皇帝亦然,只是他的半边脸背对着光,笼罩在阴影里,看不大清楚。
张四维瞧着瞧着,不经意发现这二人的坐姿居然如出一辙。
在这个当口,他不由琢磨起来,皇帝与眼前这两位阁臣都是师生关系,平日里对首辅次辅,似乎一视同仁,一样敬重,不曾驳了谁的面子,当施政有冲突时,一般都是采取折中的方案,让彼此皆大欢喜,这说明皇帝无能吗?不不,现在比起先帝时,可是好太多了,他在一点一滴掌握权力,让众臣感受帝王之威的同时,也让朝局慢慢的好转起来,这样一个不动声色,善于忍耐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无能的帝王。
那么这一次,皇帝会倾向谁呢?
魏学曾忍不住出声:“恕下官愚钝,书院所在,正是传道授业解惑之所,即便有个别人言语失当,怎可因噎废食,将天下书院都一概否决?”
他还是少了点火候,虽然想反对,却承认了一个前提,“有个别人言语失当”,这等于授了张居正话柄。
张四维暗道,又看了赵肃一眼。
果不其然,张居正立马冷笑:“既是言语失当,妖言惑众,正所谓说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就算惩治了这些人,也一样换汤不换药,倒不如切断源头,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至于传道授业,自有官学,与书院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