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一打开,氛围就逐渐轻松起来了,众人也都开始天南地北,无所不聊。
也不知是谁先说到自己身上,轮到陈洙的时候,他先叹了一声,一口喝尽杯中的酒,然后才慢慢道:“其实不怕诸位见笑,我虽出身长乐陈氏,世代书香,却是个妾室生的庶子,纵然家里并没有因此短了我的用度,可庶子就是庶子,嫡庶有别,这个身份的烙印不会改变,旁人看那些兄弟,与看我的眼光,也是不一样的。”
众人渐渐止了说笑,静静聆听。
赵肃虽然知道陈洙也是庶子出身,可陈氏家族对待嫡子庶子,向来是出了名一视同仁的,没想到他内心深处,也有这样的隐痛,在一个大家族里面,人一多,纷争也就多,真要做到一碗水端平,确实是不太可能的。
“从小,父亲就告诉我们,要读书长进,要出人头地,我努力念书,希望有一天能够让别人也尊敬我娘,可后来我才知道,庶子就是庶子,小妾就是小妾,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所以我告诉自己,将来我一定不要纳妾,只娶一妻,这样的话我的儿子里面,就没有庶子了,他们也不需要像我一样,像我一样……”
他摇摇头,没说下去,似乎在笑自己太痴。
赵肃温声道:“伯训,你现在已经是进士,没有人能看不起你,就算你回家,也是衣锦还乡,其他人巴结还来不及,怎么敢再轻慢你。”
陈洙这才想起赵肃的出身,自己说的话肯定也触及了他内心深处的伤口,不由结结巴巴:“少雍,我不是,不是故意说起来……”
赵肃失笑:“你这般小心翼翼作甚,我从来就没把我的出身放在身上,寒门庶子又如何,出身是无法改变的,可前程却是可以自己努力争取的,今朝进士及第,满座高朋知己,还有何不满足的?”
除了陈氏和赵暖,他从来就没有把赵氏的其他人归在“自己人”之列,说到底,这个时代被看得极重的宗族,在赵肃心中实无半点份量,只要不撕破脸,维持表面的和气,对方是死是活,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付出是对等的,既然他们落魄时,宗族也没有伸出过援手,凭什么自己反而要因为他们的眼光而影响心情。
潘允端击节唱道:“今朝进士及第,满座高朋知己——说得好!少雍心胸开阔,实乃我辈不及,来,干一杯!”
众人纷纷应好,皆举杯饮尽。
如果没有意外,这些人下半生的仕宦,将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有着同科进士的情谊,更是天然的政治盟友,假使这里面有一个人,未来能入内阁,那么他所提携的人,交好的同年朋友,以及他的老师门生,都将结成他背后的利益团体,牢牢支持着他,这就是大明官场的规则。
酒过三巡,便都带了几分微醺,不知不觉,彼此都觉得越发亲近起来。轮到徐时行说的时候,他带了点醉意,神秘兮兮地瞅着其他人:“你们知道么,其实我姓申,不姓徐……”
大家都啊了一声,王锡爵更是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喝醉了吧?”
“我清醒得很!”
徐时行皱着眉头拨开他的手,自嘲地笑出声:“在二十六岁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姓徐,可是有一天,我爹突然告诉我不是徐家的人,我姓申,我爹,不是我亲爹,我娘……也不知道在哪儿……”
所有人听着这桩秘闻,都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接话。
他兴许是真的醉了,又或者压抑在心里太久,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出来,脸上没了平日里温厚的表情,声音似哭似笑。
“汝默,那,那徐家呢,你养父家呢?”王锡爵讷讷问。
徐时行又喝了杯酒,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漠然道:“我养父已经去世了,徐家知道我的身世,觉得我私生子的身份不光彩,有损徐家家风,不肯认我,可是申家,就是我亲生父亲家,在我中举之后,却写了信来,要我认祖归宗。”
潘允端一拍桌子:“岂有此理!俗话说,生恩不及养恩大,申家怎能如此,汝默,你便是不要理会,他们又能如何!”
徐时行摇摇头,苦涩一笑:“徐家已经不要我了,我也回不去了,只能回申家。”
他中了状元,一举成名天下知,本该是最风光的时候,谁又能想到竟会有如此曲折的身世来历。
赵肃算是明白了,这席间各人,包括自己,人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此刻都有些交心的感觉了,酒后吐真言,这话还真不错。
众人默然半晌,帮着思来想去,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徐时行有些后悔说了出来,可又觉得畅快很多,只是低头默默喝酒,也不说话。
冷不防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是赵肃。
“人生在世,本就不可能事事如意,总是要向前看的,姓什么也不会改变你是你养父的儿子,是我们朋友的事实。你现在有功名在身,又是皇上钦点的状元,申家不敢对你如何的,哪一天就算他们背弃了你,也还有我们这帮人支持你。”
大家醒过神来,俱都出言附和,七嘴八舌地宽慰他。
徐时行心头一暖:“多谢少雍,多谢诸位。”
王锡爵也道:“少雍说得没错,汝默,你也不用管申家了,他们要真想认你,怎么你考中功名之前,就没见他们出现,这分明是趋炎附势,见你有出息了,就想来分一杯羹,真是无耻之徒!”
赵肃无语,王元驭这脾气未免也太急了,虽然是实话,可也不用这么直白啊,别人都安抚得差不多了,他这一说,倒像在火上添油。
陈洙道:“说起来,我还是被少雍一语惊醒,醍醐灌顶,才觉得自己从前太过狭隘。。”
徐时行知他有意转移话题,免得自己的情绪沉浸在这上面,便顺着问:“他说了什么?”
赵肃却全然没了印象,闻言骇笑:“伯训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也不是古哲先贤,如何能片言只语就让你大彻大悟?”
陈洙睇他一眼,微微笑道:“当初乡试,我得了亚元,还有些沾沾自喜,无意间却听你说,如今倭寇横行,鞑靼又肆虐北方,国家看似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过,时时都有不测之灾,才知道即便是当官,这官也当得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丢的不止是官位,还有良心和性命。”
张廷臣被他的话挑起感慨:“谁说不是呢,这全天下的官,一开始也不是全想着荣华富贵,总有几个想做点实事的,可是日子一久,周围的人都贪,你不贪,上官就不容你,同僚也将你视为异类,除了辞官之外,别无它途。”
潘允端也道:“如今严党横行,贪官污吏遍地都是,就算我们被分到翰林院,三年之后也是要外放的,届时这些事情,怎么躲也躲不过的。”
徐时行虚咳一声:“慎言,慎言。”
潘允端不以为意:“汝默你也太小心了,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不会有严党耳目的,再说这是事实,说两句又怎么了?”
徐时行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他。
“其实,贪官未必就不是干吏,清官也未必就能造福百姓。”
赵肃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话,见其他人都在看他,续道:“戚继光、胡宗宪两位大人,诸位年兄都该听说过吧?他们依附严嵩,收受贿赂,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他们同样也镇守东南,剿杀倭寇,战功赫赫,却未曾骚扰百姓。”
王锡爵摇头:“贪污便是贪污了,据说胡宗宪此人侵吞军饷,用度奢靡,出入甚至需要十六抬大轿,这种人,便是杀了一百次头也不为过。”
赵肃一笑:“我没有为他开脱的意思,只是想说,如今官场贪污成风,屡禁不止,而且也不是一两条法令能够禁止得了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胡戚二位一般,竭尽所能做一些实事,而不是被人视为异类排斥,这样的话,自己的名声倒是成全了,可于百姓于天下,又有何益处呢?”
他的一席话让所有人陷入沉思,连王锡爵也只是抿紧了唇,却不再反驳他。
陈洙苦笑:“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赵肃不假思索:“有,等你能够制定规则的时候,让别人都跟着你的规则走,否则在那之前,你就先得遵守规则。”
徐时行叹道:“少雍浑不似弱冠少年。”
赵肃哈哈一笑:“对极,我确实是城南槐树下的那只狐狸修炼幻化成人形的!”
话未落音,下巴却被人捏起。
王锡爵左右端详,嘿嘿出声:“你别说,可还真像,这还是未长开呢,若再过两年,只怕全城半数的闺中小姐都要倾慕于你了,不如咱们来订个亲,我媳妇也快临盆了,若是生下女儿,以后就嫁给你吧,这样你可就得喊我一声岳父了!”
“……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众人都哄笑起来。
从这次小聚开始,赵肃慢慢地建立起自己的人缘和关系网。
一甲三人之中,徐时行谨慎有余,魄力不足,王锡爵则过于急躁,唯独赵肃虽然年少,却沉稳雍然,遇事总能冷静以对,又肯给别人出些主意,所言所想也总能让人信服,隐隐地便有引领着其他人的意思,这是后话了。
却说金榜题名不久,差事很快就下来,他们甚至连回家探亲的时间都没有。
不出所料,一二甲名列前茅的这些人都被分到了翰林院。
徐时行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王锡爵、赵肃、余有丁、陈洙、戚元佐、张廷臣等人,被授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而赵肃又多了一个额外的兼差,就是到裕王府教导世子殿下。
如果现在皇帝只有裕王这个儿子,那么这份差事定然会惹来许多眼红的,但是现在还有个景王在,看皇帝那意思,还指不定传给哪个儿子,而且景王府上也已经传出侍妾怀孕的消息,未来如何还难说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Keigo→禟、howareyou2046、zr33835950、newcreature1009、夜嘀、谢沉颜童鞋的地雷,谢谢仙仙贝童鞋的手榴弹,谢谢大家的回帖!
注:1、徐时行的身世,有部分是真的,就是他确实姓申,而且是私生子,有部分是野史+我自己的杜撰。2、本来还想让包子出来,结果塞不下了,只好放下章,俺没想到吃一顿饭写了这么多,主要得让赵肃和其他人熟悉关系并建立威信作铺垫。
看不到V章的童鞋留邮箱,我发给你们。
42、第 42 章 ...
槐花盛放的季节,也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
京郊崇文门外有折柳亭,也不知何年何月所建,年久失修,但因是京城通往外头的必经官道之一,所以人来人往,旁边还有几处落脚歇息的茶棚,不算冷清。
赵肃骑马陪着元殊出城,到了这里,赵肃勒绳下马,元殊却未动。
元殊要带着去上任的仆从和书童马术不精,一路跟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才终于赶上他们。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吧。”元殊淡淡道,纵然再舍不得离开,也需要面对这一刻的到来,他不喜欢这种依依惜别儿女情长的场面,说了这句话,掉转缰绳就要走。
赵肃忙按住他,笑道:“小师兄可还记得,那年咱俩打赌,说如果我能考中进士,你就要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元殊撇嘴:“我还当你忘了这事儿,果然是不肯吃亏的,说罢。”
他也没问赵肃想要什么,仿佛只要他说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会做到。
赵肃大笑:“看你这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要你去摘星星摘月亮,其实也就是一桩小事,师兄到曲靖之后,烦请收集当地一些土地丈量,人口税收,民风人情的东西,账册也行,县志也罢,甚至是当地百姓的口述传闻也可以,待下次见面时再一并给我。”
这种古怪的要求显然是元殊意想不到的,他很诧异:“你要这些作甚?”
赵肃眨眼:“给你找点事情做,免得你到那里一瞧见热情洋溢的苗女,便忘了师弟我了。”
元殊见他不肯说,也不再多问,就答应下来。
他知道赵肃自小就很有主见,每件事情大都有自己的道理,却不知赵肃不是不肯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
古代交通资讯都不发达,不可能像后世那样几秒钟就能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赵肃只想尽可能多地了解各地民情,但他自己现在还不能出京外放,这个愿望只能暂时交给元殊来帮忙实现。他也说不上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但先收集着总是没坏处的,也许总有一日能用上。
“我走了。”
“师兄,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