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缓缓道:“是吏治。”
朱翊钧愣了愣,笑起来:“肃肃,言官也是吏治的一部分,朕本以为你想说宦官呢。”
话虽如此,却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情。
赵肃也笑道:“陛下天纵英才,假以时日必能成就一代明君”略略捧了一下,进入正题:“宦官也需整顿,却不是现在,臣以为,如今帝国上下最大的危机,非边患,非流民乱事,非饥荒水灾,而是吏治腐败,受贿成风。自太祖以来,注重民生疾苦,朝廷每年征收的税赋极低,荒年就更不用说了,想做生意的,开店少国课,而摆摊这样的小营生,国家更不会向他们征收赋税,这些都是为了减轻老百姓的负担,但到了地方,情况却截然不同,有些官员,自然有法子利用各种名目,让老百姓头上的负担加重。”
朱翊钧递上一杯茶,讨好地笑道:“肃肃喝茶。”
赵肃双手接过,道声谢陛下,喝了一口,继续道:“就拿徭役来说,徭役是属于地方分派,而这其中可供官员上下其手的地方就多了,除此之外,还有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大明律规定,官绅有免役权,而庶民必须服役当差。地方藩王府的营建,北方地区还令民养马纳驹,这些都是庶民所需承担的徭役,有些人家里还有些钱的,交钱贿赂官府,也能躲过去,而官府收了钱,为了完成政绩,又或向上级交代,就会把这些事情又加倍转嫁到穷苦民户身上。碰到丰年倒也罢了,如果遇上荒年,这些老百姓就越发活不下去,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成为造反起事的流民,这正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其实,现状并不仅仅是他现在讲的这些,明朝藩王,经过多年的繁衍,现在已经成为全国数量庞大的米虫集团,尤其在正德年间的宁王造反之后,朝廷对藩王的限制更加严格,这些人不能当官,没有兵权,终其一生,没有皇帝的命令,就不能离开藩地,为了让这些人沉迷在奢靡的生活里,没有造反的雄心,皇帝对他们在藩地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放纵,这就造成许多藩王在地方大兴土木,为祸百姓,而地方官束手无策的局面。
在赵肃之前,早已有不少人认识到藩王的祸患,曾经多次限制藩王的权力,对个别闹得太过分的,也予以严厉惩处,但除了藩王,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那就是官绅阶级。
官绅阶级因为有功名在身,可以免除徭役。嘉靖年间,就将优免政策,按照官员品级来划分,比如说,京官一品优免役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此类推,而朝廷为了防止这些人利用职权,将优免权无限扩大,同时也作了限制,规定优免田之外的余田要与庶民一体当差,然而现实和预想总归是有差距的。
自秦以来,历朝历代都制定了律法,但权力往往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许多人通过自己的职权或威望,不仅终生不用服役,而且恩及家族,通过各种手段,让整个家族的人都无需交差服役。
但是赵肃很清楚,这些事情,就算现在说出来,也是无济于事的。官绅地主阶级,几乎涵括了整个朝廷,除了海瑞这样的人,放眼整个大明朝,谁家没有几亩地,做官做到像徐阶那种程度的,甚至家有良田千顷,一旦改革以上说的这些问题,无疑就要触动整个官绅集团的利益。别说赵肃,就是张居正,也不敢轻易下手。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现在还远不是时候。
朱翊钧越听越入神,及至后面,脸色已是完全沉了下来,但他没有马上拍案而起,而是细细思索了一番,才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诸般法令,皆由人定,老祖宗的初衷兴许是好的,可这么多年下来,时移世易,那些官员也早就不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那些人,而人心总是不容易满足的,官职低的,想要高升,官职高的,想多捞点好处,再往上爬。”
赵肃点头:“是的,再好的政策,如果执行的人不好,也是枉然,就如宋时王安石变法,他那些条陈,未必都是于国无益的,只是错用了人,等执行到下面时,早就面目全非,造福成了为祸,岂非可惜?”
朱翊钧思忖片刻,道:“但是,朕观古今上下,除了三皇五帝时天下大同,在那之后,似乎就从未见过朝廷吏治得到彻底根治的时候。大多是整顿之后,成效至多持续十几二十年,便又腐烂下去。这其中,既有阉人干政,也有,咳,也有上位者的不作为,如此一来,岂非每隔十数年,都要大动干戈一番?”
他顿了顿:“朕想着,能否制定一套律法,将这些问题都列入其中,并提出行之有效的办法,即便是数十年后的子孙,也能受其裨益?……肃肃,朕说得不对?”
他见赵肃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停了下来。
“不……”赵肃露出笑容:“恰恰相反,臣很惊讶,为陛下的才智而钦服。”
这位少年皇帝,今年不过十五六岁,却能敏锐地意识到吏治的弊端。其实这个疑问,就算放到几百年后,同样也是不少人所要追寻的答案。为什么贪污腐败屡禁不止,而且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为什么每次所谓的整顿,同样只能是周期性的,难道没有一个办法,可以限制腐败?
而朱翊钧对这样的现状,给出的办法是:以法治国,用法律来约束贪念。
虽然,他提出的设想,放到后世并不新鲜,但时间往前回溯几百年,一个封建帝王,能想到这些,怎能不令人惊异?
赵肃心中,除了惊奇之外,还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
朱翊钧却有些别扭:“在朕心目中,你是特别的,便如高阁老于先帝那般,所以在朕面前,你不需要说那些场面话来哄朕高兴。”
赵肃目光柔和:“臣说的是肺腑之言。实际上,臣也十分赞同陛下的观点,一个国家想要长治久安,光凭几个清官能吏是不行的,还要有一套详细的法制,做得好的,表彰奖励,贪污的,也能得到应有的下场,人人各司其职,不必担心得罪了上级而被公报私仇,也不用担心别人毫无能力,靠着裙带关系却能压在自己上头。但是,”
他话锋一转:“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事情。朝廷俸禄低,光靠着俸禄,官员是养不活自己的,这样就给了他们一个心安理得可以贪污的理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开了头,再想清正廉洁,就难上加难了。”
“如今的大明朝,官场上勾心斗角,上行下效,太祖皇帝开御史制度,本想让他们监察百官,臧否是非,结果呢,言官御史,现在却成了朝廷里打压政敌,结党营私的工具。”
“陛下高瞻远瞩,希望制定律法进行约束,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只是在那之前,仍然要做一件事情,整顿吏治,而且要大大地整顿。”
他的语气和缓,毫无咄咄逼人之态,只是一条条陈列出来,摆在皇帝面前。朱翊钧受他引导,只觉得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而除了赵肃之外,也从来没有一个文官,敢把皇帝当成自己人,与他推心置腹地说起这些事情。
朱翊钧看着赵肃,心底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要是他一直在身边就好了,永永远远。
“朕知道,这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只不过,要找个什么由头,才能让内阁同意整顿吏治……对了,在你回京之前,高阁老曾言要将吏部留给你,不若就由你出面牵头来做这件事情,到时候朕这边,会全力配合的。”
少年心性毕竟急了些,一旦定下方案,就要付诸实施。
赵肃道:“此事自有合适的人选,而且那个人,威望高,人脉广,最重要的是,他对于整顿吏治的心,并不比陛下和臣少。”
朱翊钧很快反应过来:“张居正?”
“正是。”赵肃不再多说。
内阁阁老,一般都要身兼六部尚书,高拱走后,张居正就接掌了吏部,如果真像朱翊钧所说的,把吏部尚书这个重要的位子交给赵肃,只怕张居正就要立马扑过来咬死他。再说了,现阶段,自己即便真掌管了吏部,论资历,论官衔,都不及张居正,而这件事情,涉及太广,影响太大,赵肃还没有狂妄到舍我其谁的地步。就算张居正赶跑高拱,又隐隐将自己划到对立面,但不可否认,他仍然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朱翊钧皱皱眉,显然也知道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容朕想想。”
实际上,少年皇帝的心境,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稚嫩。
李太后对儿子要求很严格,自从他登基,母子之间更隔了一条礼数的鸿沟,他每回去请安,看见年方八岁的弟弟朱翊镠肆无忌惮地和母亲撒娇,心里不是不羡慕的。而那些大臣们,要么互相倾轧,要么有求于他,旧日裕王潜邸的师傅,高拱走了,殷士儋走了,陈以勤也萌生退意,唯一经常见面的张居正,一心扑在政事上,真正与皇帝的沟通极少,即便有,也多是矫正皇帝言行,指出他哪里又做得不对,哪里又做得不好。故而在朱翊钧心里,能称得上毫无条件信任的,只有赵肃一人。
作为一个皇帝,能对另一个人付出信任是可贵的,但是却不能仅仅依赖这一个人,否则满朝上下,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光凭一个人是无法做到的,他要学着去协调,管理,让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最大的长处。
这些事情,朱翊钧很清楚,赵肃也很清楚,所以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静静地让朱翊钧自己思考答案。
半晌,朱翊钧似乎有所了悟,他见赵肃坐在旁边,没有一丝不耐,不由露出笑容:“肃肃,天色也晚了,你不如便留下来用膳吧,朕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是。”赵肃知道他想明白了,也有几分高兴。
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正一步步,迈上通往一个成熟帝王的道路,只希望自己能一直伴着他走下去,见证国家的崛起和辉煌。
分别六年之后的第一顿饭,朱翊钧颇花了些心思,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小时候和赵肃在一起时,对方最喜欢吃什么,结果想了半天,只忆起一堆糖葫芦之类的零嘴来,转念想到赵肃是福建人,又吩咐下去,让御膳房做些闽菜。
这可让厨子犯了难,福建临海,菜系中自然多海鲜,这北地固然也每日从外地运来的河鲜,可终究不是那个味儿。最后鼓捣半天,折腾出几个不算正宗的闽菜,如佛跳墙、醉糟鸡、荔枝肉,倒也摆了满满一桌。
见朱翊钧先下筷,赵肃这才跟着夹起一块送入口,再抬头,却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仿佛等待夸奖,便道:“厨子细心得很,连闽菜也信手拈来。”
朱翊钧听了就不大高兴:“那是朕出的主意。”
赵肃差点笑场,勉强忍住了,用无比认真的神色说:“陛下对臣的一片心意,臣岂能不知?”
这小孩儿一点儿都没变,在自己面前,还是和幼时一般别扭爱撒娇,可惜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粉粉嫩嫩的小包子,想摸摸他的头表示赞许,又或将他抱入怀里安慰,面对一个跟自己差不多个儿的少年,还真做不出来。
小朱皇帝这才眉开眼笑,又夹了一块肉放入他碗里:“多吃点!”
那头皇宫里和乐融融,张府书房却灯火通明,张居正坐在中间的桌案后面,两边位子,座上张四维、吕调阳、余有丁、宗弘暹几人,脸上都不见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