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就是满心的惊惶。
因为,快死了。
不想死。
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
"我不明白了,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重视自己的生命。但我就是,不想死......我想,活下去......为什么呢......突然这样,害怕死亡,那一瞬心灰意冷的感觉......我,害怕......很害怕......"
钟碍月就看着他呆傻空愣惊惑的样子,一直没说话。
此时才慢慢探过身去,紧紧抱住钟未空。
"不用怕。会活下去。两个人,都会好好活下去。"
钟未空睁大眼,耳边轻柔温暖包容的那句话却叫他的泪更加凶狠,滴答在钟碍月的肩上。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竟然还为了保护我,说什么自己只是无名小卒......不论真假,这都可能要你的命......?"钟未空轻轻苦笑,沉默半晌,才终于继续开口说出来,"知道么,当年我下的诅咒,是夺去一人的性命。而你,绝不会原谅我。"
虽然,他已经忘记了,那个人是谁。
"呵,我知道。"钟碍月轻笑一声,语调清幽得带着疲累,道,"那个人,就是我。"
第三十三章
他竟然说,他知道。
并且说,承受诅咒迟早会死的那个人,就是他!
钟未空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蓦地瞪大眼睛。
然后猛然推开钟碍月站起来,却只能那样站在那里,青筋血丝骤然暴起,死死盯着钟碍月的脸,半张着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钟碍月,也只是那样轻轻笑着坐好,抬头看着钟未空,深深深深深深看着。
那笑容依旧优雅,却似一瞬苍老,疲惫得像是盖了一场突来的秋霜。
薄薄一层。
沉默着悠远着晶莹着,叫人伸手可及偏又琢磨不透。
然后他的眉头戏谑一挑,道:"我骗你的。"
钟未空,就又傻在那了。
"你,总是在骗我!!"
钟碍月沉默,忽是苦笑一声:"你信了的话,我说是假的没用;你若不信,我说是真的也没用。"
扔了这么个无可无不可的回答,钟碍月在钟未空旁边坐下,忽又道:"你是怎么突然从化鬼状态醒转的?"
钟未空顿时语塞。
他答不上来。
他还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清醒过来的。
他只是突然感受到强烈到快要撕裂心肺的意念电流般涌入,生生扯出自己不知迷失在何处的本我。
那个声音说,他不能死。
他快死了。
不想他死。
自己模糊的意识便问了一声,他是谁?
那个意念说,钟碍月。
再来,就是有了确切记忆的场面。
那个自己替钟碍月受下赤龙余劲的场面。
"不知道......"钟未空诚实道,反问一句,"你怎么会认大叔当师父的?"
钟碍月微微一愣,却只道:"啊,说来话长。"
这种被就在身边的人想要一直并肩的人将某种秘密埋藏在心底的感觉,让钟未空突来的焦躁。
他突然发现,是这样希望走进这个人的心里去,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干什么,是不是悲伤。
同时又不知为何想起了来到这里之前那一个冲动的不计后果的吻。
当时,是那样不希望眼前这个人离开,或者死亡。
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
又好似是很久以前便有的熟悉,封沉多年后重又唤起。
叫一向后知后觉的钟未空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并被逼着去想,那,究竟是什么?
钟未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有些迷惑有些黯淡有些受伤地看着钟碍月,张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当年自己忘记的,就是现在发现的这种连自己也理不清究竟是什么的感情?
这样纠结难堪,所以才在钟碍月离去后选择将那些心思通通忘记?
他怔怔地看着钟碍月,忽然心里泛上一种奇异的情绪,好似多年阻塞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钟碍月便是叹息般低头一笑,抬手拍了拍钟未空的头,只道:"不要生气了。"
而两人心底的不安,便在这沉默互视中同时扩大。
半晌,钟未空忽然狠狠抱住钟碍月,将下巴搁在钟碍月的肩上。
死紧死紧,像是要把身体揉进去。
两人的心跳声就隔着衣料,重重叠叠。
沉默半晌,钟未空才低头放开了些钟碍月,看着钟碍月略微苦笑的脸,有些颤颤地凑过脸去。
似乎想抱一下,或者只是靠一下。
钟碍月,隐藏极好地不知所措。
距离,越拉越近。
眼神纠结,吐吸,即使混乱起来。
然后便是一声。
"哟~小空空小月月,叫我好找哇~~~~"
两人同时一惊,循声看去。
钟碍月看到了那个一身西装革履的人。
而钟未空,看到了一个急速放大的圆柱型物体,带着闪亮的金属光泽。
上面硕大的"雀巢咖啡"四字,正划了一道优美的正弦曲线扑面而来。
而当他终于看清了飞速旋转中的"生产日期:2008年X月X日"的时候,就是砰的一声--额头着击,"呜哇"了一声顿时四仰八叉。
"未空!"钟碍月立即扑了上去。
而大叔抡了抡手臂,大笑一声:"好球~"
几分钟后。
长长的一声舒气,大叔转头对钟未空道:"小空空我就送到这里啦,接下来好自为之。"
刚刚脚踩上实地的两人同时一愕:"这么快就走?"
余怒未消的钟未空又哼唧一声补一句:"肯定知道我会遇上那么危险的情况,竟然也不通知一声。"
"我不是给了你那个咒文轴吗,天机怎好随便泄漏。要不是我刚好要回去赶课,保不准你们要在那里待多久呢。"大叔教育一番,又挥挥手笑得欠扁,"快走吧快走吧,你们该是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好。"钟碍月说道,笑一声,把仍一咬牙准备动手的钟未空拖出去几步,"大师走好。"
没走出一丈,两人就被身后的光亮引得同时回头一看。
大叔,不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
"回去了。"钟未空道,安静下来。
似乎,还是很不舍的。
"我们也回去吧。"钟碍月道。
却是对着那两个突然出现并站在了身旁的人。
犹如黑白无常,拦路取命。
北斗之玉衡,"冷白衣"--秦语裳。
还有北斗之开阳,"冰黑衣"--秦语方。
"墨珠也来了,曾给我传过密信。现在闹翻了天,我也要去看看他是否安全。"
"哦。"钟未空明白过来,却是突然冷笑一声,"哼,还真是感情深厚,一回来就想着他。"
说着负气地一个转身背向而站,袖顺势一甩。
一道劲气便冲袖暗出,将他口角处滴下的血液打散在半空。
不留半点痕迹。
但他的神色,却是真实的。
忍着的惆怅犹如被人抢走宝物。
钟碍月没有转身没有转头没有说话。
--是不知如何回答或是其他?
"算了,知道你满脑子的别人,根本没有你自己。习惯了习惯了。"钟未空一嘻,道,"你要去就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们团圆了。"
"......回到这里,伤痛会全部回来。自己小心。"说了这么一句,钟碍月顿了顿,竟真的就这样,自顾远去。
秦语裳和秦语方有些复杂地看了钟未空一眼,急追而去。
"走吧走吧都走吧。"钟未空摇头叹。
静立一会儿,又是一口血冲喉急出。
他觉得,很痛。
很痛很痛很痛。
所有在异空间暂时闭合的伤口悉数破裂开来,延续进入冥界前的时间。
整个身体,被跺碎了一般。
简直想直接自我了断。
他的心,也痛了。
因为钟碍月就这样甩了一句自己小心就真的走了。
他为那人重伤欲死,那人却为了另一个朋友扔下他走了。
而秦语裳和秦语方往那人身旁一站,他就莫名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同伴,会站在一起并肩生死的人。
如果他连"朋友"和"同伴"都不如,那他又算是什么?
他很痛。在这些痛里他突然觉得,是不是那些让他开始阳光开始敞开心房的东西,都是假相。
就好像莫秋阑。
他们是敌人。
但临别的谈话又让他觉得,他们是朋友。或者,可以做朋友。
但如果钟碍月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莫秋阑那样对他,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是亲戚,他随手照顾了一下晚辈。
他蹲下去。
又控制不住平衡,跪了下去。
顺势瘫坐下去。
他在想,是不是真的会被痛死。
他的血流了很多。
他的右手,几乎废了。
然后那些血,竟是--烧了起来?!
烧成了一片红色的雾,一如冥界的天边。
他的发丝也飞扬起来。
雾,幻成了风。
瞳孔颜色深下去再深下去,就快要变成,那黑曜的光泽。
一双脚步声,缓缓靠近。
带着另一种颜色,混淆着突破着搁浅着杂糅着互斥着融合着相互吞噬着,缓缓靠近。
飘逸迷幻的紫。
已经没有了那件黑袍。
却加上了,另一股磅礴的杀气!
一步一步,推移着死亡。
那人站在钟未空的面前,却只是,蹲了下来。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他笑。
他想起来,方才那一幕。
钟未空挥袖,将滴落的鲜血打散灰飞。
"为什么为了一个几乎遗忘的人,可以不惜折克自己禁锢自己,不惜身犯险境,难道就只是因为愧疚?"他慢慢伸出手去,"钟碍月,他有什么好。我有什么比不上他呢。你知不知道,那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危险......"
手,放在了钟未空的头上。
很轻地放了下去。
杀意,却顿散!
"我本来,是要杀了你的。我没时间了。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下不了手。一个时辰前差些杀了你时,我竟然,害怕了......也许那时候杀了你,就好了......"
他的手从钟未空的头顶滑下来,滑过眉边,滑过耳际,直到狠狠一把扼住钟未空的下颚,逼他抬头。
钟未空的眼,抬起来了。
那是,非常非常疑惑的表情。
似乎在问我在哪里你是谁为何会有和我这样相近的气息又为何会做这样的动作又好似什么都没问。
方才他的话,也好似一句都没听见。
杨飞盖蹲下去,眼波迷离:"那样世俗的你诡变的你冷漠的你傲然的你九天飞翔的你,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
他还没有完全变成左鬼,此时混沌迷糊的状态其实是最危险的时候。但即使是他的本能也很奇怪,为什么来者的杀意突然消失了。
剩下的,就全是同类的气息。
也许魔也和野兽一样,对于同类总是更多包容保护。
所以他现在,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左鬼和钟未空的瞳色在那双眼里变换着燃灭着闪烁着。
晶莹剔透又微微闪烁得,快要掉下泪来。
杨飞盖浑身一震!
紫芒暴盛间,下一刻,就吻了上去!
钟未空依旧是没有反应地,呆呆地睁着那双眼睛。
即使被压倒在地,即使被粗暴狂野地在口中翻卷求索强取豪夺。
就在那一声裂帛中,杨飞盖突然就扯着手中衣衫,怔在当下。
他听到了一句话。
再看向钟未空时,那人已闭上双眼。
"我不是......杀人娃娃......"
杨飞盖的眼神,蓦地温柔了下来。
温柔地吻上耳际温柔地吻上颈项温柔地吻上锁骨温柔地顺着那精瘦的漂亮肌理一路而下,直到微微颤抖的腰际。
从三年半前的初遇开始,他就一直追逐着这个一眼烙刻的烈焰般的身影。
才重回长灵教。
才强迫自己以一种迅速异常的速度将右鬼的力量逞醒。
终于是,追上了。
这个人,终于停下来了。
也终于发现他的眼里,却只有钟碍月。
这,怎么是好。
想着,他轻笑了一声。
他又怎么感觉不出来。
这是个即使精神迷糊着,却依然起了正常反应的身体。
"是个杀人娃娃又如何。"他呢喃着,眼里,却是一片片的自嘲与莫名燃起的深邃包容与空洞希望,"你,不是一个人啊......"
带着些捉弄地俯身含住胸前敏感,得意地感受身下人茫然间下意识的浑身一震。
紫和红,揉成了漫天交融的雾焰,暧昧凄惶。
幻若仙境。
些许的模糊白色,缓缓从阴沉的天空洒落下来。
渐渐,厚重起来。
阴涩的天空,便泛起一种朦胧的柔光。
包裹起潋滟的眼波包裹起淫麋的气息包裹起湿漉柔软的双唇包裹起不顾一切的掠夺和占有。
"我终于发现,我喜欢你......这又,如何是好......"
似笑似叹的低语回荡着游荡着飘荡着。
如一曲静到极致的鬼哭神嚎。
这是,南方大地上的第一场雪。
下得,好大好大。
第三十四章
雪,就这样下着。
直到那两种撞击的颜色,缓缓化散开去,消失不见。
一场末世礼花。
一排盛世钟鼓。
直到一个声音轻笑着说了一句话。
"再继续的话,我们莫家的下任继承者,可就要被吃干抹净了。"
墨色的鞋,轻飘飘地落下,不惊动一颗雪花。
刀削的轮廓,斜飞的眉。
那纠缠的两人,停了下来。
双双坐直身体。
而钟未空,竟是叹了一口气。
"应该换个方向扯啊,你看都扯破了。"
瞪了一眼杨飞盖的眼神,埋怨加无奈加教育。
而杨飞盖也凑了脑袋过去看了看他手中捏着的被自己撕破的前襟,摸摸下巴点头道:"哎呀哈,这个布面的纹理,的确换个方向比较扯不破。"
然后,两颗脑袋就抵在一处,开始商讨起布面的牢固程度与用力大小方向的问题继而扯到当代的制线与织造工艺政府的扶持政策及裁缝的培养素质及出路问题。
一旁静立的莫秋阑,笑起来。
越笑越大声。
他本来的沉冷表情,却是更加沉冷。
"原来一早,就发现我的存在了?还能那么有气氛,佩服佩服。"他负手而立道,傲气流转。
"也不是......只能算是,顺水推舟。"钟未空笑道,站起来,拉了拉乱七八糟的衣服,又皱眉,"还在想你真好耐性,再不出来,我可就忍不下去要穿梆啦。"
"如果静章王想要开遛,又是那么远的距离,谁拦得住?还不如让您移移驾,自己跑进遛不掉的范围里比较方便。"杨飞盖挑眉道,顺手扶了扶钟未空的头冠。
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轻笑。
他不会忘,这个叫做莫秋阑的男人,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是用那个俊美无酬又无比狂妄轻慢的笑容,说,我赐你姓杨。
莫秋阑去见他前刚下令满门抄斩的某个杨家的杨。
这个轻笑,看得钟未空眉头一皱。
如何猜得到杨飞盖所想,只是心里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微微难过起来。
"啊哈,如果大哥的遗子不是在下面的那一个,我可能就不现身了。果然小俩口的事情,管不得啊。一管,就自找麻烦了。"莫秋阑说着,神情戏谑,手中长剑,却是斜斜向侧一指。
那霸道又收握自如的内力,让那鞘中长剑微微颤动。
一种压迫的气势,便向二人直袭而去。
却在中途,拆成两截一般,分别撞向那两道同时铸起的气墙。
气流嘶鸣旋转,终是两两化消。
白雾,迅速消散。
隔在白雾后的那两个各自飞扬着发丝与笑容的人,便出现在莫秋阑的眼前。
在雪中消薄的鬼魅红色,再次叫嚣着覆盖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