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黑白剑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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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开

(序)
游九仙山,闻里中儿歌《陌上花》。父老云: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苏轼《陌上花三首引》
(第一章)
大绍王朝十八世,德治十二年。
大殿上,列在队伍最前头的某大臣正数落著另一个某大臣收贿卖官仗势欺民等等罪状,请示高坐龙座的皇帝下最後裁决,接著某某大臣出列为另一个某大臣求情开脱,说另一个某大臣一生为社稷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是一时糊涂望皇上开恩云云,某大臣立刻驳斥说另一个某大臣恶行已久非一时云云云......
总而言之,就是为了一个跪在地上的肥胖老头争论不休,要踹他上刀山或踢他下油锅。
站在最後头的李从青每听一会儿就忍不住点了下头,状似大表赞同,可也不晓得到底是赞同哪一方,通通点头保证万无一失。
「皇上,老臣是遭小人诬陷呐!」肥胖老头声泪俱下地大声喊冤。
原本沈静聆听双方说词的青年皇帝嘴角扬了扬,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地开了金口:「哦,哪个小人胆敢捏造罪证确凿的罪名诬陷你?说出来听听,朕好为你做主。」
皇帝的一句话让吵翻天的众臣瞬及住口,登时噤若寒蝉,若还看不出皇帝老子不爽了,官也甭做了。
李从青还在点头,而且点的次数愈来愈频繁,脑袋愈点愈低,似乎快点到地上去了。
皇帝的利眼扫过底下众臣,停在李从青的後脑勺上。
「李从青。」皇帝徐声唤道。
李从青又点了下头,却没应声。
最靠近李从青的耿百佐赶忙用手肘顶顶他,依旧没反应,耿百佐简直急得忍不住想翻白眼。
这少根筋的家伙竟然又打起瞌睡了!
「礼部侍郎李从青。」皇帝好耐心的再叫一次,醇和音嗓轻轻沈沈的,倒听不出有多大怒意。
可众臣仍冷汗直流,个个满面黑线的心想,这李从青到底是从哪借的胆,竟敢屡次在朝堂上打瞌睡,简直不要命了。
偏偏这不要命的李从青在那个位子一站竟站了六年,皇帝既没要他的命,也找不到理由削他的官位,把他赶出大殿,就这麽给他混水摸鱼当个无功无过的閒官,没再升迁也没被降职,不上不下的搁在那儿。
皇帝向贴身侍官魏小渺稍使了个眼色,魏小渺从大殿侧边走到李从青身旁,好声好气的道:「李大人,皇上叫您呢。」
耿百佐的手肘再多使些力道顶他一下,差点把他顶了个趑趄,魏小渺伸手扶他。
李从青慢半拍的抬起头来,眨了眨一双永远像没睡饱的迷蒙眼眸,瞥见高高在上的皇帝正俯视著他。
怎麽?
「李从青。」皇帝再唤一次。
李从青站好,恭恭敬敬的应声:「微臣在。」
「你认为如何?」
认为什麽如何?李从青再眨了眨茫茫然的双眼,看看前头出列的几个大人,模棱两可的回道:「回皇上,黄大人所言甚是,高大人亦言之有理,二位大人的话微臣皆大表赞同,而陈大人......」
到底咋地跪在那抖得一身肥肉都溅出水了?
「如何?」皇帝似笑非笑的嘴角又扬高了些弧度。
众臣皆想,皇帝分明是要为难他,不禁有些幸灾乐祸起来,猜想这次皇帝还饶不饶他,会当场直接摘下他的乌纱帽?或拖出去打板子再降职?
「李大人,皇上问您对陈大人收贿卖官仗势欺民的罪名有何看法?」魏小渺提醒一般,主动将皇帝的问题重述说明一次。
李从青这才晓得刚刚吵得他一个盹儿瞌不好的原因,温温吞吞的使出老招,四两拨千金:「回皇上,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论其事,微臣对陈大人之事不敢也不应有何看法。」
有说跟没说一样,废话!众臣心里同声一呿。
皇帝并没发怒或继续刁难,只是笑了笑,收回目光,和其他大臣议去,没再把他当回事。在众大臣看来,皇帝对李从青根本是一笑置之,没将他当个东西放在眼里心上。
而李从青看来也没把这事当回事,即不窘迫,更没惊惶,乖乖站著尽量减少点头的次数,心中再次立下第一百零一个志向──必要把瞌睡功夫练得炉火纯青,毫无破绽!
话说李从青这个人呐,没什麽多大好处,也没什麽多大坏处,相貌中等,才智中等,品德中等,连在朝廷也当个中等閒官,总之一整个人上不上、下不下的中等,可谓把「中庸之道」发挥得淋漓尽致。
按理这样虽没作为也没犯错的平凡人是升不了官,进不了大殿的,若非六年前替皇帝挡了刺客一剑,救皇帝一命也算功在朝廷,破例将他从户部郎中拔擢为礼部侍郎,品阶由正五品跃升正三品,才得以进入大殿早朝。
虽说被狠狠刺了一剑险些小命呜呼,但能进入大殿无异是崭露头角的大好契机,可他不思长进,从不争取发言机会,不是神游太虚就是瞌睡连连,让多少雄心壮志欲一展抱负的优秀愤青对他又嫉又恨牙痒痒,公开骂他占著茅坑不拉屎。
他对这个低下的评价没怎麽在意,有人跟他提及,他只是叹口气:「嗳,怎麽可以说朝廷是茅坑,若朝廷真是茅坑,朝廷官员不就成了某种白白胖胖扭来扭去的小东西啦?」
话传出去,那些愤青个个激愤得捶胸顿足,联名上疏弹劾他,给他安个「谤毁朝廷」的罪名,恳请皇帝重重惩治。
皇帝为这事特地把他召至御书房问话,问他有没有说过朝廷是茅坑,朝廷官员是粪蛆这样大不敬的话?
回皇上,微臣岂敢如此谤毁朝廷及官员,说朝廷是茅坑的人不是我呀。李从青一脸无辜,却也没表现出有任何委曲。
以逻辑层面来讲,他的回答确实没错。
皇帝不以为意笑了笑说,你这人呀,该说聪明还是愚笨呢?
皇上圣明。李从青低眉顺眼,态度说有多诚恳,就有多诚恳。
得了。皇帝不再追究此事,於奏折亲自批上「说者无意听者有意」。
皇帝的八个红字叫那些愤青碰了一鼻子灰,明白若弄个不好,「谤毁朝廷」这罪名反要砸到他们身上了。心有不甘的他们骂继续骂,倒也没再做联名上疏这种事了,不了了之。
李从青一根汗毛都没被动到,依旧安安稳稳过他的閒官小日子。
再说这大绍王朝十八世对内民丰物足,对外固若金汤,放眼一片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无内忧没外患,大事除了不可抗力的天灾之外,人祸至多像陈大人的收贿卖官仗势欺民,况且也不是天天有贪官污吏会跪在那里让大家有新鲜话题,所以每天的早朝其实挺没新意,大多是千篇一律的例行报告,很少上演抛头颅、洒狗血的宫廷戏码,实在不能太责怪周公老是爱找李从青。
站下面的可以打瞌睡,坐上面的可不行,再怎麽无趣也要精神抖擞,威仪万千,因为大绍社稷宗法明文有规定,皇帝每日必要早朝亲政,不得轻忽怠惰。有幸每任皇帝均克尽职责,勤政爱民,无一例外,造就了大绍数百年无可动摇的富强国势。
盛世不需要力量过於强大的英雄,而这样歌舞太平的日子养了李从青这样胸无大志的閒官,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样不起眼的閒官照理是入不了皇帝的眼,然而皇帝不知从何时开始,偶尔会单独召见李从青不知谈些什麽事,游宴与郊猎时还会召他傍在身边,虽然二人不多话,更无可称为热络亲密的举止,有时皇帝甚至几乎无视他的存在,彷佛身边没这个人。
一些敏锐的大臣为此心生疑惑,有时感到怪怪的,但又找不出究竟怪在哪儿?不了解皇帝为何要把这个「多馀的人」召在身旁?要嘛该是贵胄重臣,再不放个美男子如大学士楼初云,也是赏心悦目的风雅之事。可李从青即不是贵胄重臣,相貌顶多算得上端整斯文,和被称为「当朝潘安」的楼初云差得可远了,连魏小渺都比他好看许多。
想不透呀,真是想不透。
疑心的某大臣一日顺口向皇帝最宠爱的亲弟六王爷说起来,六王爷直率给他一句:「皇帝的心思要你们能想透,皇帝乾脆让你们当得了。」
下官惶恐,下官惶恐。从此,大臣们不再敢妄自臆测或私论皇帝对李从青如何,反正李从青无论哪个角度看都是人畜无害,碍不著什麽。
话说回来,此时在大殿上从皇帝的角度看李从青,见他虽然不再频频点头,却显得有些不安隐,皱了皱眉,咬了咬下唇强忍呵欠,一下悄悄的揉腰,一下偷偷的捏腿,似乎快站不住了。
再议完关於白河夏季防汛之後,皇帝说道:「今日到此,退朝。」
「臣等恭送皇上。」
皇帝在整齐画一的恭送声中离开。
呼──总算可以放松了。李从青迫不及待的一脚跨出大殿,只想赶快回到自己的公务房先倒头睡一觉再说。
才走没几步,後头传来魏小渺的声音:「李大人请留步。」
李从青蹙了下眉,真想假装耳背没听到,但还是不甘不愿的留了步,回身。「魏大人,有什麽事吗?」
「皇上召您至御书房。」
「现在?」
「是的,请您立即过去,别让皇上久等了。」
李从青真想苦著脸说可不可以让我先睡一觉後再去,可皇帝的召见谁敢拖延,又不是活腻了,只得跟著魏小渺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魏大人,刚才真是谢谢你。」李从青由衷道谢。
「李大人直喊我小渺就好,别大人大人的叫,折煞小人了。」
「魏大人是皇宫内务大总管,又是皇上最亲近的贴身侍官,要我一个小小侍郎直呼你的名讳才是折煞我了。」
「李大人又和小人说笑了。」
「说真的,小渺,你知不知道皇上他......召我什麽事?」
「李大人待会自然晓得。」
「我可不可以什麽都不要晓得啊。」李从青还是忍不住苦著脸低声嚷出来,他现在只想睡觉啦!
「皇上的心思李大人当比小人更清楚才是。」
「我一点都不想清楚他在想什麽。」李从青把话含在嘴里咕哝,这句可就真的不能明目张胆的说了。
未几,二人来到御书房前。
「皇上,李大人来了。」魏小渺在门口报道。
「让他进来。」
「是。李大人,请进。」
李从青没做跪拜大礼,仅恭身向坐在御案後的皇帝宋煜福揖。「微臣参见皇上。」
他进入御书房後,魏小渺由外把门閤上,留他与皇帝独处。
「到朕身边来。」
李从青依言走到宋煜身边,恭谨半垂双眸。
宋煜抬头仔细瞧他,眼神柔和了几分,手指拂过他眼下的疲惫阴影。「昨晚果然把你累坏了。」
李从青怔了下,眼睛往後瞟了瞟,确定门有关好,才撇了撇唇说道:「即然皇上知道微臣累坏了,刚才做麽叫我?」
「不叫你,头都要点到地上去了,朝堂是什麽地方,由得你瞌睡成那样吗?」李煜不由得责备道。
「我一个盹儿打得好好的,你若不叫,根本没人会注意我。」李从青几乎是找荏了,睡眠不足会让人脾气不好,尤其他嗜睡如命,一个晚上只睡三个时辰简直要他的命。
宋煜见他难得露出任性的样子,莞尔笑道:「可朕注意到你了。」
「微臣没什麽可使皇上注意的。」
「生气?」
「微臣不敢。」
「朕要你敢。」宋煜一把拉他坐到腿上,拥他入怀,在他耳畔柔声哄道:「朕不知那贡药那般厉害,别气了,下次别再用就是。」
被高不可攀的君王这样哄著,李从青哪里还气得了,也懒得生气,生气会消耗体力,他不想自己更疲累,慵懒惯了的他很不喜欢疲累的感觉。
可自从和皇帝扯一块儿後,常常觉得累,不只身体的累,还有精神的累......隐瞒是件很累人的事,但不隐瞒的话一定会更累上千百倍。
明明贪懒惯了,生平最怕麻烦事,有时李从青会烦闷又困扰的想,他的人生环节到底是从哪里在哪时走岔了,怎会招惹这麽烦心劳力的人和事上身呢?不过他通常不会烦闷困扰太久,因为烦闷困扰同样会耗费脑力,累,索性啥都不想了。
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他偶尔真恨不得自己是个半瘫的病秧子,可以光明正大躺个十天半个月没人会多话,高兴怎麽睡就怎麽睡,别人还怕你躺不久睡不够哩。
可惜他四肢健全,没病没痛,唯一的毛病就是爱睡觉,而这毛病绝对不是可以让他明正言顺睡到翻过去的理由。
其实若早早上床,他还是可以睡八到九个时辰,虽不满足亦勉强接受,可是一旦和宋煜在一起,能睡到五个时辰就算幸运了,原因大多是......
「从青,你的叫声很好听,朕很喜欢,如果你能不那麽保持理智,多叫几声给朕听听,朕也许就不会老在你身上花费心思,甚至用贡药折腾你一夜。」宋煜的话几近露骨轻佻,眼神却有抹认真。
李从青一听,君臣之礼都不想顾了,微恼的瞪他。「哼哼唧唧的乱叫一通很累,而且喉咙会哑,不舒服,你想听不会自己叫吗?」
「朕叫得哪有你好听。」宋煜笑著,促狭道:「我们这样说话,你都不害臊。」
「不该做的事全做尽了,还有什麽好害臊。」李从青又撇了撇嘴,他的腰腿还酸疼著,私密之处更是违和......想到皇帝昨夜的荒唐,不禁蹙了下眉。
不是不喜欢床笫之事,他乐於享受鱼水之欢所带来的欢娱,然而事後强大的疲倦感总令他困乏不适,只想狠狠睡一顿饱觉。偏偏每日他还是坚持要上早朝,连宋煜有时都会不解他为何如此坚持,明明心思不在朝堂之上且是散漫得不得了的人,却宁愿在朝堂上打瞌睡也不愿旷缺。
人总会有一两个特别的坚持。这是李从青的答案。
宋煜有一次想强迫他休息,别去早朝,不曾真正表现过愤怒情绪的他竟发了一通脾气,宋煜惊奇之馀,也就随他了,对他的瞌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做没看见,即使很想把他硬塞上床命令他睡。
别每次都把我累到不行不就得了。李从青曾经这麽说。
可朕控制不住,没办法不要你呀。宋煜这麽回答他。
「怎麽就会迷上你呢?」青年皇帝喃喃自问,连自己也不明白,这平凡无奇的男人究竟哪点吸引自己,甚至深深著迷。「是不是你的唇?还是你的眼睛?」
宋煜的手指抚画过李从青的脸庞,摩娑他的唇,色泽漂亮的唇上隐隐有一个圆润的小巧唇珠,乍看像微微噘了嘴似的,为这个平凡男人增添一分稚气的可爱。而迷蒙深邃、睫毛半垂掩映的眸子则形成他的三分慵懒,再加上云淡风轻什麽都不上心的五分悠然,构成了九分的李从青。
还有一分,是宋煜捉摸不定的,缥缈梦境。
爱睡觉的男人似乎有某部份心灵遗留在梦里,藏起来,不肯让别人窥见。
宋煜凝视著李从青,彷佛想在他脸上身上找到什麽,挖掘出埋得深深的宝藏,他却忍遏不住地打了个大哈欠。「如果皇上没事,让我回去补个眠吧。」
「不急。」
「我想睡。」李从青眨眨眼,又是一脸无辜,每当他想睡觉时,就会不知不觉流露出可爱得不得了的表情,然後所有的人就会让他很快乐的去见周公。
宋煜的背脊窜上一阵电流般的战栗,克制不住的捧起他的脸吻他,和其他人相反,他看到李从青这个表情时反而更不想让他睡了,只想扑倒他,尽情地吃乾抹净,吃不完的话就打包带走,要他完完全全属於自己......
「启禀皇上,许尚书求见。」守在门外的魏小渺扬声道,打断缠绵甜蜜的亲吻。
「你先到边上坐著。」宋煜放开李从青,回复凛然不可侵犯的皇帝威仪。「宣。」
李从青顺从坐到一边的长榻等待,他实在太累太想睡了,初时还能勉强坐著,打打小盹儿,慢慢的,最後整个人撑不住地侧倒在长榻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来个不醒人事。
许尚书进入御书房见到他时,仅瞄了眼,对他在御书房里并不多加理睬。李从青近来时常被召来御书房侍墨,尤其是在早朝瞌睡後,他想,皇帝大概不想让这閒官吃白饷,故意用侍墨来折辱他。只是今天在早朝时瞌睡就算了,在御书房竟敢偷懒得更夸张,直接躺在那里睡得如入无人之境。
许尚书平时对李从青的懒散已有诸多微词,目下更难以忍受他的大不敬,时不时睨他一眼,考虑是否该当著皇帝的面责备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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