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Ciel 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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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郑渊微微惊讶的是,邵阳虽然按照惯例卸去了战甲,却只是身着一件寻常蓝衫,看不出半点护国将军兵马总督的地位权势。此时距郑渊大婚时第一次见他,已有三、四年时间。郑渊平日只见他戎装打扮,来去匆匆;今日再仔细打量,才发觉当日尚未长成的少年已显出成年男子的俊逸挺拔,身材又拔高许多,棱角分明的脸孔愈发显出精致的俊美,一双眼睛还同初见时一般明亮,却也在岁月征战的打磨中变得更为自持内敛。一领蓝衫竟使他修长的身影略显凄清,在郑渊心中撩起一阵惶然。齐桓延亦是只作寻常装束,如同寻常齐将一般立于邵阳下手,再次表明了他无意同邵阳争权的立场。
魏使车马转眼已到。袁尹檀下得车来,一袭青衫磊落当风,腰间坠有御赐玄色豹符。他向郑渊邵阳一一行礼,神色平和不卑不亢,谦恭中自有一股矜傲,却只让人顿生钦佩亲近之心。袁尹檀在六国诸侯中素有声望,齐郑军中却只有郑渊曾经见过,邵阳等人虽与他数次阵前对垒,却都相隔甚远看不真切,而今亲见这魏庭第一信臣,果是同传闻中一般,人中龙凤,谦谦君子。
众人随袁尹檀一同向帐中走去,却没注意到在袁尹檀出现的那一刻,郑渊的脸有一瞬变的青白惨淡,脚步几乎踉跄,仿佛被利刃刺入了心脏。
他几乎要大呼出声,那个方才从车中下来,面带谦和站在他面前的,虽然是魏国平乱王装束,却分明正是瑾鑫帝魏离!
他彻底掩藏起了他的狂傲之气,将目光变得审慎悠远,将神色变得平静沉稳,将语速变得不急不缓,甚至连他的吐气扬眉,颔首抬足,都将袁尹檀生性平易,却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地位,模拟的一丝不错。
然而他却遮掩不去,眼角眉梢残留着的那一点,只有郑渊才能明白的飞扬不羁;还有深蕴在眼眸最底处,郑渊永远读不懂的墨玉颜色。
重逢如此猝不及防,郑渊不知道当要哭泣或是微笑。他的小袁,一身白衣从万点桃花之中翩然而落的小袁,从背后抽笔用郑丝轻轻拭去他脸上墨迹的小袁,并肩赏月共剪烟花背他回宫的小袁,在十一年之后,又一次跟他开了同样的玩笑。
那一日之后的种种,郑渊只宛若身在梦中,再也记不真切。平乱王带着魏帝亲笔书函,也不过是些寻常退兵条件,皆在众人意料之中。郑渊注视着假扮为袁尹檀的魏离,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他无比悲哀的发现,多年之后,他仍是永远都无法明白,那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等得华灯初上,魏离同众人一道起身离帐,准备前往军中早已备好的晚宴。此时天色已晚,魏离正往帐外走去,却不防脚下竟似有人为放置的拌索,一脚踩上,险些摔倒。随行魏将见状,情急之下哪里还记得他是在乔装平乱王爷,当即脱口而呼道:"陛下......"
魏离心中大惊,却已无法可施。他此来齐郑营中以身犯险要谋大事,所谓和谈不过是个幌子,而借用袁尹檀的身份,正是他计划中的关键一环。他料定郑渊定不会将他戳穿,行前亦反复叮咛随行将领时刻牢记,不料竟然功败垂成,眼看就要坏了大事。
那魏将话才出口,才幡然醒悟自己犯了大错,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继续。此时却见郑渊回过头来,向那魏将淡然道:"将军何事?"
方才失口的魏将立时反应过来,随口接口道::"陛下方才所言五日之内退兵,可是当真?"言语甚是急迫,又故意缺些底气,听来果然像是迫切渴望休战的将领,方才按耐不住才叫住郑渊有此一问。
郑渊淡然笑道:"君无戏言,将军如何不信?"说罢回身前行,一派天子气概。
魏离一愣之下,却也暗松一口气。正要回身,眼光却同旁边一道冷电似的目光猛然交汇,心下不禁一颤--他竟差点忘了,齐桓延一直就在帐内。
他同袁尹檀朝夕相处,事先又练习过多次,自认伪装的天衣无缝。也只有齐桓延,竟有如此心机,还要试他真假;若非方才郑渊帮他掩饰,此时早已被人识破。
这样一个人,总是魏国心腹大患。魏离微微眯了眯眼,,眸中显出些许笑影,包裹着残忍的杀机。
待魏国使臣走远,桓王才缓缓出帐。等候在旁的于佘立刻上前,向桓王耳语道:"王爷,今日夜宴,我军帐内通明,魏军却不点灯火--若要从暗处偷袭,只怕防不胜防。"
桓王道:"邵将军如何说?"
于佘面露难色:"邵将军说,既然袁尹檀出使在我军中,便不用过分担心--可属下不知......"
桓王颔首道:"短兵相接,魏人占不得的便宜。想要偷袭逃匿,便是用箭--魏军弓卒一直在袁尹檀麾下,只他调管得度。军中也只有袁尹檀箭法最奇,若是冷箭偷袭怕是躲他不过--袁尹檀若在不在魏营之中,魏人弓卒怎敌得我三千碾尘。"
于佘低头沉思片刻,又低声道:"那人确是袁尹檀?"
桓王并不回答,只抬眼看向宴饮之所,目中映出星星点点的忧色。他细细吩咐于佘随时待命,一面向中军大帐走去。还未到大帐,忽听得帐中呼喝连连,杯盏倾落之声不绝于耳。虽在远处看不真切,却也猜到定是有事发生。紧步上前,在众人的慌乱惊呼声中听出个大概--竟是袁尹檀趁着敬酒之际,劫持了郑渊。他二人离得虽近,袁尹檀身上并无兵器,当初只是扣住了郑渊手腕,却不知为何郑渊竟然丝毫挣脱不得。待到众人反应过来,袁尹檀已握住郑渊咽喉,退往车边,看势是要将静怀帝劫持往魏营。
齐桓延虽然怀疑魏国求和暗藏祸心,却也没料到居然是此等厚颜无耻的手段。当下不及多想,立刻唤来于佘备马,要领碾尘轻骑追回郑渊。
他不是不知道,袁尹檀既然敢劫走郑渊因他们前去,魏营中必有埋伏。只是此时齐郑联盟,郑国陛下既然被敌挟持,齐国必然要显出尽全力的决心来。哪怕知道是个圈套,他也只能带着脚程最快的碾尘轻骑去闯。
一时间军中马嘶四起,齐桓延见众人均已整装待发,一掣马缰就要率部追去。胯下坐骑正待扬蹄飞驰而去,却忽得被人生生拽住了缰绳,一时吃痛不过,长嘶一声双蹄几欲腾空而起。齐桓延转头看去,握住他马缰的正是邵阳,因为马匹方才前冲之势太猛,邵阳手心已被勒出鲜血,却还是固执的不肯放开。
"我去,殿下留下。"
齐桓延正要劝他,却发现年轻将军凝视他的眼眸中满是企求的神色,令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此时于佘从后赶到,见此场景,厉声呵斥道:"将军好大胆,竟然敢阻下王爷的马!"
邵阳听他一喝,才惊觉自己的冒犯,犹疑之下手里力道稍减,桓王坐骑趁势挣脱了他的牵制,转眼已绝尘而去。
邵阳眼见那个人越去越远,明知道袁尹檀此时尚未回到魏军营中,殿下此去并无大碍,心中却升腾起无法抑制的惶恐悲凉。他呆立片刻,立刻命人备马赶去,也顾不得换上战甲。
他不知道,就在他转身的片刻,远处白衣玄马的男子曾有一瞬的回眸,想要给他一个遥远却安心的微笑。



离营之后,于佘见桓王回头去望,知他还是放心不下,遂策马至他身边,低声问道:"王爷可是还在担心,那人是假充袁尹檀前来求和?--王爷方才不是试过他了么?"
齐桓延沉声道:"只怕是静怀帝有心帮他。若非如此,他手无寸铁,怎能如此容易就将静怀帝生擒。"
于佘蓦然变色道:"莫非是静怀帝同魏人连通一起诱我前去?既然如此,不如先等大军赶到再作打算。"
"那日后郑将面前,却如何交待?"
"郑帝与敌私通,还要我们交待什么!"
"那,倒不至如此--大约静怀帝在魏之时同袁尹檀有些少年交情,如今故人重逢,不忍就此东西相隔吧。"桓王一面说话,一面催马速行,神色淡然如常。那夜正是朔月,天上只得两三粒稀疏星子,却深陷进天空里,散不出半点光辉。前面魏营一片漆黑,身后齐郑大营灯火照彻,却是越离越远。于佘方才就在桓王身畔同他并马而行,转脸回话时,只觉得万种灵光疾驰流逝,天地间仅剩得一种孤决颜色,凝在齐桓延如霜侧脸。眉眼低沉处,内敛中品出风华无尽。于佘随桓王八年,对桓王形容举止已是无比熟悉,此时却也不禁心下一颤,不自觉地勒马慢行,重又落回桓王马后相随。
正如齐桓延预料的那样,碾尘轻骑在即将赶上袁尹檀马车之时,受到了周遭埋伏的魏军弓箭手的袭击。此时魏军在暗,齐军在明,简直好比做了漆黑夜里的点着的箭靶。只听得耳边箭带风响,却看不清放箭之人。碾尘军个个是千挑百选的弓箭好手,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听声辨位,竟然尚能勉力支撑,虽然无甚伤亡,三千人马却被困在原地进退不得。好在劫持有郑渊的马车也因魏军的弓箭密集而无法前行,只是从刚才起就一直不见车内响动,不知郑渊此时是生是死。
对无法继续前行的碾尘军而言,袁尹檀的马车被困固然是件好事。然而也正因为车中囚着郑渊,使他们不敢轻意使用所向披靡的长弓。碾尘轻骑的紫檀长弓较一般弓箭沉重许多,难以精确瞄准,在对敌之时通常朝天开弓,利用弓箭下落之势刺穿敌军的厚重铠甲。如今袁尹檀的马车同魏军相距甚近,使用长弓只怕误伤了车内的静怀帝郑渊。事实上,意识到这一点的碾尘军早在桓王的命令下卸下平日斜背肩上的长弓箭囊悬于马侧,以便于躲闪腾挪。失去了有力武器的碾尘轻骑同时也失去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特殊攻击能力,而只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普通弓骑兵队伍。情势虽然不利,齐桓延料定片刻之后,邵阳定会率大部赶来救下郑渊,心中倒也并不焦灼。只是担心此处往来箭雨密集,人不得近。齐郑大军若要冲进战场,只怕难免有所折损。
正转念间,忽听得耳边有人高喝道:"王爷小心!",但听耳边风声骤然掀起细微的尖锐,一支羽箭擦着鬓角勘勘掠过,竟无一点声息。
齐桓延心中一紧,收心敛神之际,又有数支白羽破空而来,疾若清月流转,流星坠天,转瞬散作雪雨纷然,到了近处速度更疾,却是了无声息。情急之下,他只得张弓搭箭,三矢齐发。手指勾开弓弦的动作利落而优雅,好像抚上一把华美的琴弦。
他瞄准的不是放箭之人,而是箭。
一片悠远淙然的浅淡琴音袅然而起,箭同箭之间的交错冲撞,在背后不真切的灯火下化开了光晕,激荡出白影憧憧,宛如一支长袖纤腰的妙曼舞蹈。
淹没在周遭战场的嘈杂声中,仍是寂然惨淡。
虽然看不清放箭之人,魏营之中又还有谁有如此精妙的箭法?
"袁尹檀。"齐桓延刚说完这三个字,一直护于身旁的于佘低喝一声:"王爷放心,属下去去就回。"随即双腿一夹,纵马前跃,竟是要冲到魏营之中拼死寻出那放箭之人。
齐桓延想要出声阻止,对手却不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他眼见又有羽箭飞至,轻捷迅疾,若惊鸿掠影,远看又好似波澜不惊长波一线,分明同方才是一人所为。这样的箭,本就避无可避,更加上四处都是流矢,他只得再搭箭去挡。手指探向箭囊,眼角余光却向马身另一侧的长弓箭囊瞥去。
待挡这几箭之后稍得机会,他便要换用长弓,平射敌营。长弓比普通弓箭笨重许多,要同短弓一般瞄准敌人放箭,需要极强的臂力和腕力,便是碾尘军中,也并非人人都有此本事。然而长箭的杀伤力也远在普通弓箭之上。齐桓延在如此紧迫的时间内想要换用长弓,虽是兵行险招,却可能借此打乱敌方阵脚。他已经听到身后纷至沓来的马蹄声,只要能扰乱魏营片刻,便可同即刻赶到的大军接应,使齐郑联军稳占上风。
这许多思量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迅速决断。任脑中思虑万千错综,齐桓延早已持箭在手,要先阻下前面凌空而来的飞羽。
却忽得指间一轻。
齐桓延本来全神贯注的心,也随着指尖异样的感觉而闪现出刹那,令人窒息的空。
断箭。
弓箭乃碾尘轻骑之根本,每次出征之前,都派人反复查验。而如今他手上三箭之中,竟有一支断箭。断在箭头三寸之处,断面很是齐整,竟似乎是用利刃仔细切过。
出征前,宣明帝新换了人手在碾尘军中备箭。
宣明帝显扬,只小他十岁的侄儿显扬,当日先帝托孤之时,死死拽着他的衣袖,还是个爱哭的孩子。在出征之前,亲自为他斟酒送行,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红着眼圈说皇叔千万保重。
原来,他竟恨他至此。
只是犹疑的瞬间,羽箭便以一种安静祥和的姿态,无声地没入心胸。
那时候,很冷。
下一刻疼得只希望自己能就此死去。
他却不可以就那样轻易离开。紧咬着牙,反手拔出胸前的箭,霎那血如泉涌,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眼前的景物逐渐脱落剥离,意识也开始分崩离析,仅凭着最后残存的清醒,弓如满月,三箭齐放。那一箭已穷尽他毕生之力,弓弦在指尖滑落的瞬间砰然崩裂,好似袅然琴音的一个休止符。
"谢平乱王爷赠箭。"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潮水一样漫过马蹄纷沓。
守在齐郑大营的士兵们可以发誓,那一夜他们的的确确听到一缕泓峥萧瑟的琴音,宛若利箭穿透胸扉,令人永世无法忘怀。
于佘在前方远处见到桓王自马上坠下,大呼一声"王爷",立刻策马赶回。他才要下马去扶桓王,却有人抢先上前,不顾礼节狠狠将他推往一边。他抬脸看去,却是刚刚先于大军到达的邵阳。想来是他听到这边碾尘诸将惊呼,知道事情不妙,才抢先赶来查看。
邵阳其实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抬眼的时候看到桓王坠下马去,白衣飘然,浅淡如他白日望他时候的眼神。他仿佛见到齐国赤焰旗上绚丽升腾而起的银色凤凰,以它硕大的洁白的羽翼遮掩住了他的整个视线,只在天地之间飘扬起一片雪色纷飞乱舞。
然后他就好像被一股大力抛在无人迹的荒野,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飞奔过去要扶他起来,只见一袭白衫自上而下,被渲染成刺目的红。遍布的艳红仿佛巨兽的嘶吼,激荡邵阳的耳鼓,令他几乎狂喊出声。
于佘亦是担心桓王,却还算镇定,生怕邵阳此时已失了神志。他正要开口,却见邵阳忽然抬头定定望往他,清楚的命令道:"退兵。"
于佘大急道:"将军千万不可!我军已乱,若不安抚军心此时退兵,魏人定会乘势追击......"他话音未落,邵阳却充耳未闻,抱着桓王翻身上马,竟顾自回头直往大营而走。于佘无奈,只得回身自去部署。
邵阳策马急驰,一只手却托着桓王身体不敢将他径自放上马背,他又想用手去捂住不断淌血的伤口,温热的鲜血汩汩从他的指缝间流下,他感到手掌下有微弱的震动,不知道是那个人的心跳还是马蹄的颠簸。
无月的夜里那人的脸色愈发苍白,因为激斗而散下的几绺长发粘了的血迹,缠绕在耳畔脖颈。邵阳听到自己不断的仓皇重复:"殿下别担心,到了营里就没事了......别担心......"
桓王此时尚有一丝灵台未泯,听到声音知是邵阳,凤眸微张想要说些什么。邵阳低下头去看他,望见那双总是清冽威严的眼睛里,竟然显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不舍的眷恋。这种令人心碎的温柔眷恋在邵阳的注视下逐渐黯然,直到最后那人轻轻阖上眼睑。
"我不担心。"邵阳听到他的声音,轻的好像微风拂过,却像每一次一样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我不担心--有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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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明七年十二月廿日的那场交锋,是齐郑联军出兵以来,首次真正意义上的失败。同样的,这也是被后世称为"六国第一名将"的邵阳,短暂而辉煌的军事生涯中唯一一次无可辩驳的失误。后世史学家们对瑾鑫帝魏离甘冒奇险,假扮平乱王求和的主要动机争执不下。他们认为以瑾鑫帝的性格,这一举动的目的,应该不仅仅为了刺杀桓王。众人取得共识的是,在魏帝计谋得逞之后,如果没有当时桓王副将于佘的临危不乱,邵阳此次的失误很可能给当时的齐郑联军造成致命的打击。

推书 20234-12-26 :记忆的美景----A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