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梅
起
他们相遇的地方,叫做醉乡阁,虽然是京城最大的青楼,不过最出名的,是那里的醉梅酒。
不,不要!放手!......
角落里传来挣扎厮打的声音,苏少雪啜一口酒,上演逼良为娼么?
他冷冷瞥过一眼,"什么时候醉乡阁这么没规矩了?"
龟公诺诺。
孩子被抬走的瞬间,破碎的衣角中,落下一枚玉珏。
"停下!"
被带到华丽的偏厢,他盯着正稳坐着饮酒的浑身散发着寒意的男人,心中满是紧张恐惧。
那男人为什么救他,也是为了那种龌龊的事?
又难道,是为了......
反正定然不是为了什么善心。
以为自己没看见,那玉珏落地时,他忽然亮起的眼神吗?
那孩子安静的站在屋角,眼神戒备而警觉。
好像只警戒起来立起一身刺的小刺猬。
不过是个孩子。
苏少雪笑起来,之前的冰冷气息好像瞬间消失,弯弯的凤眼中带起似水的温柔。
过来。
明明不想动,可使身体仿佛不听使唤,是被那双温柔的眸子施了法吗?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还未开口,就被包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僵硬的身体几乎可以预见将要发生的事,可是竟然忘记了挣扎。
"我找了你好久。"
男人的声音里居然带着委屈。听错了吧?
温热的水流动着洗去身上的泥垢,细细软软的头发在水里慢慢散开,心口的粉色梅形胎记在热气中渐渐变成红色,他轻柔的用手拂拭着孩子的身体。
好多伤疤。才不过十岁的孩子。
他忽然心疼起来,这孩子,一定吃了很多苦。
如果,如果......
对不起。
"你到底要什么?!"
三天之后他终于忍受不了男人毫无理由却无微不至照顾。
我什么也不要。男人伸了手轻轻的抚上他的脸, 我只想照顾你。
不不,你为的不是这张脸,他捏紧了手心,紧紧盯着男人,你到底要什么?
男人的表情跟他的动作一样温柔,许久不语。
"我是你爹爹。"
给他送去的绸缎衣服,他剪碎丢在地上。
正餐从来不吃,总是从厨房偷了点心,随意果腹。
老管家福伯带来孙子给他作伴,他迫人家穿裙子,12岁的大孩子生生被10岁的他气哭。
屋子里服侍的丫环总能在衣领袖子上摸到毛虫,下人好容易收拾好的屋子一眨眼又是一片狼藉,请来的先生不过半天就气得拂袖而去
带这孩子回来半月不到,府里被他玩得鸡飞狗跳。
福伯暗示主人该管管小少爷,苏少雪只是笑笑,让他玩。
为什么?
他都不会生气么?
装什么好人呢?爹爹?哼,我哪来的爹爹!
谁不知道我是没爹的野孩子!
他躺在仓房的屋梁上,翘着腿听着下面一众下人惊慌的到处找他。
少爷--琪少爷--
去,谁是你们少爷!
却没有看到,那条毒蛇,轻轻溜近他的脚边......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仿佛千古不变的冰冷,好可怕。
......琪儿......
娘亲,是你在叫我吗?
勉力睁开眼的孩子,看到的是一双通红的眼睛,和一张满是疲倦的脸。
咦?我不是在房梁上吗,怎么跑到这家伙的屋子里了?
他不屑的别过头去,却在方侧过的刹那,感到脸上一痛。
啪!
好脆好响亮的耳光。
他愣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打我?
我知道你有怨,所以你玩你闹,我并不生气。
你受了那么些苦,偶尔任性也有权利。
我以为独自在外挣扎,你该懂得些为人道理。
原来你并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从明天起,上午去听先生讲学,下午我教你武艺,按时作息。
......
男人的话响在耳边,字字严厉。
他想开口说什么,却被男人一把抱住,那记耳光还在火辣辣的疼,他拼命挣扎起来。
耳边是男人磁性喃喃低语:你可知道那条蛇是多么毒的玉环青,我还以为,我又要弄丢你......琪儿......不要怕了,我会保护你......
他停止了挣扎,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他说,我会保护你。
他说,我不会丢下你。
他说,你娘当初因故与我离散,我找了这许多年,方才找到你。
他说,你是我的琪儿,我唯一的儿子,我最珍贵的宝贝。
他说......
孩子渐渐停下哭泣,安静而乖顺的伏在男人的怀里。
承
爹爹,先生教我作诗了,你看我做得好不好?
很好。
嘻嘻,我也觉得好。可是我们不是江湖人么,学做诗干嘛?
飞雪庄在江湖地位超然,风雅闻名,庄主的文采武功皆是一流,少庄主自然也要学些。
知道啦知道啦,福伯你不要插嘴。
爹爹,这招流风回雪好难啊,再舞一遍给我看好不好?
你看仔细。
哇,爹爹你舞剑好好看,为什么我怎么都没有爹爹舞得好......
庄主持剑江湖,飞雪剑法飘然潇洒,清高神妙,有"雪公子"之称,少庄主自然是不能比的。
这不是废话么......我说,福伯你怎么还在这里?
爹爹,我跟梅香姐姐学做的芙蓉酥,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还不错。
呵呵,我就知道一定好吃,我做了一上午呢!
是啊庄主,这是少庄主特地逃了夫子的课为您做的点心。
......福伯!!!
爹爹,他们说十五有庙会,晚上还有花灯,很热闹很好玩的,我们去看好不好?
......
我最近都很用功很勤快的哦!先生布置的文章我写好了,爹爹教的剑法我也练熟了,我还帮梅香姐姐准备了祭祖的器具,帮兰芳姐姐打扫了书房,帮竹清哥哥指导了新进弟子的拳脚......
没错庄主,虽然少庄主写字打破了庄主最喜欢的血砚,舞剑斩坏了庄主最常去的梅林,祭祖的器具丢了三件,书房的珍籍湿了两本,新近的弟子伤了五个,不过少庄主真的最近很用功也很勤快啊!
ToT福伯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欺负你家孙子了......
冬日梅花正好,暗香浮动。
男人在梅树下惬意的喝着茶,一旁12岁的少年跳着脚跟个白胡子老头争执,下人在远处打扫收拾,小声感叹着:
庄主真的很疼少庄主啊!
少庄主多么孝顺庄主啊!
......福伯你就不要在那里碍眼了吧--|||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
少年英气勃发,少女浅笑盈盈,这边寻思着花间艳遇,那厢期望着月下逢缘。
真真是,春情萌动的时节啊!
俊朗的男人,美丽的少年,不似父子,倒更像兄弟,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爹爹,我们这算不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笑着摇头轻点少年的鼻子尖,说什么呢。
......那边的......好英俊......你春心动了吧......年长的也很有魅力啊......
远处的少女们羞涩的望向这边,小声议论着男人的英俊潇洒,和少年的清秀绝伦。
何曾见过这样赤裸的爱慕眼神,一向厚脸皮的少年蓦得脸红了。
他看着少年捡起擦肩而过的少女落下的芳帕。
喂,你的东西!
啊,多谢公子。少女面带娇羞,眼睛却直瞟着旁边的成熟男人。公子,不若同行?
愤愤地拽着男人走到路边的摊位上,少年信手拿起两个丑丑的面具。
敢觊觎我爹爹,哼!都怪你,生得这么好做什么!
男人接过面具,看着咬牙切齿的少年,唇角微勾,带出一抹笑意。
福伯说那边有很好的炸元宵,要不要试试?
好啊,不过爹爹你可不许摘面具!
猪八戒牵着牛魔王,再也无人关注,恣意地走在元宵灯街上。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呜,好多人啊,为了看焰火也不要这样挤吧,害我都和爹爹走散了!
爹爹,你在哪里?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人群吵吵嚷嚷,演武卖艺唱曲舞袖,热闹得好像要把一年份的快乐都释放出来。
爹爹,我找不到你啊!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少女们娇笑着擦过他的身畔,少年急急得在人群中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熟悉的身影。
爹爹,你不要我了么?
母亲离去的那夜外面也是这样热闹,同样的欢声笑语锣鼓声天却几乎扼住了少年的心。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爹爹!
飞身扑向那个怀抱,在温暖熟悉的怀抱里找回了呼吸,紧紧捉着那人的衣袖,声音哽咽而颤抖。
"爹爹,你可不许,不许,不要我......"
"怎么会不要你呢?你可是我找了十年才找回来的宝贝啊。"
"那你会一直一直疼我?"
"一直。"
"只疼我一个?"
"只你一个。"
"真的?"
"假的。"
"你--!"
少年一抬头,正正撞入了一汪幽深若潭,温柔漫溢的眼波。
焰火在天空绽放,暗淡了星子,却抵不过,少年明媚绚烂的笑靥。
喂,你可记住了,你说的,只要我一个。
转
爹爹,那些小丫头片子好烦!
我以后才不要成亲!
我只要跟爹爹过一辈子就好了!
他看着男人,灵动而嚣张的眼睛里,满满是坚定认真。
除非爹爹不要我了!
爹爹,尝尝我做的玉兰卷吧!
爹爹,天好冷,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爹爹,我练剑又磕肿了胳膊,你帮我揉揉吧!
爹爹,明天七夕,我们一起去看她们赛巧好不好?
爹爹......
飞雪山庄里里外外的人都知道,少庄主最喜欢围着庄主转。
爹爹,他们居然骗我说你要娶什么叶家二小姐!
他们没骗你。
......怎,怎么可能!爹爹你不是说,只疼我一个--
我是说过,可我需要一个妻子,山庄需要一个女主人,你也需要一个母亲。
我母亲早就死了!你骗人!你说过,只要我!
少年死死的盯着他,男人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少年眼睛,仿佛洞穿了那里面隐藏的所有。
"你是我儿子,而我会有一个妻子。"
少年不可置信而又慌张的后退,仿佛看到了天下最可怕的怪物。
你明明,说过的......
失神而去的少年没有看到,男人眼中划过的黯然,和抹不去的疲倦。
"福伯,看好少庄主。"
本以为会大吵大闹,可是少年却直到婚礼那天,都没再有动静。
他想,他放弃了吧。是好事。
明明是轻松了,可是为什么心里,总像是空了一块呢?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你以为我会安安静静等你把她娶进门么?
会听你的话才有鬼!
你既然说过,就不可以反悔的!
透过红色的喜帕,少年看着摇曳的灯火,有点出神。
刚才,拜堂了呢......感觉,怪怪的。
他有些跌跌撞撞的走进新房,醉意熏然。
其实并没有宾客敢灌飞雪庄主的酒,可是他却喝了很多。
是醉了吧......
不然为什么,看到的新娘,那么像琪儿呢?
他看着男人挑开喜帕,眼中醉意朦胧,蓦然抬起他的下巴,重重吻了上来。
如果......叶二小姐不是在自己的推波助澜下跟情郎私奔,那么,爹爹这样亲的,就是她了。
有些恨恨地反咬回去,却被男人完全攫取了唇舌,险些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过,算了,反正现在在这里的人,是他不是么......他模糊的想着,脑子里好像一团浆糊。
修长的身体压了上来,手指探入了他的衣服。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醉乡阁里那些人想要强迫他做的事,几乎要挣扎起来。
"琪儿......"男人模糊的呢喃。
推拒的手停在一半,这两个字震得脑中一片空白,忽然很想流下泪来。
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独角戏吗?我可否相信,你这一声无意的呼唤?
却在放松了僵直的身体之前,那人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唤出那个暗藏心底的名字,酒意居然被吓醒了大半。
若被这女人听到,便是麻烦。
杀念方起,却猛然发现,手下是一具男孩子的身体。
刺客?!
迅速扼住男孩的喉咙,那人轻溢出一声呻吟。
好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男人声色俱厉。
我,我......
胡闹!叶二小姐呢?
你就那么关心她么?哼,被我一剑杀了,丢到山里去了!
说实话!
实话?你要我说实话,你为什么却不敢承认?!你在刚才,明明叫的就是我的名字!
叶二小姐在哪儿?男人的眉拧在了一起,思量那女人对此事知道多少,要不要灭口......
你干吗一直问她!少年银牙一咬,伸手扯开了身上的喜服。
"她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艳红的喜服下,是少年清涩却充满诱惑的身体。
啪!
爹爹你,打我......少年捂着脸,神色中满满是不可置信。
"我只是,爱你啊......"
"孽障!滚!"酒意让男人向来平稳的情绪难得的激烈起来。
爹爹,你居然说,滚?你居然......你不要我了,不要我了么......
少年的眼神渐渐变得凄然而绝望。
"你明明说过不会不要我,你说谎,说谎......"
泪水溃然决堤,心口仿佛被什么狠狠压住重重一戳,令他无法呼吸。
少年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心上,那绝望的眼神让他心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不可以心软。
他严厉而又温和地看着少年,像一个父亲该有的那样。
"琪儿,你要听话。"
"我是你的父亲,你是我的儿子。"
"我是这飞雪山庄的主人,你是飞雪山庄的少庄主。"
"今天的事我会处理,让福伯带你到别苑住一段时间吧。"
月下梅寒,风过起舞,满地残红。
接
哎哎,听说没有,飞雪山庄的少庄主,跑到魔教当护法去了!
是啊是啊,还说是因为喜欢上了魔教的教主呢!
诶?魔教教主不是男的吗,什么时候换成女的了?
换什么换,就是男的!
啊呀,那不就是兔儿爷?
可不是嘛!谁想到雪君子那样的人物,生的孩子居然好这口。
真真冤孽。
喝,你是没见过,那个苏琪,生得那叫一个漂亮!明月楼的头牌都比不上!
哦......
那苏琪上月居然一人一剑挑了海鲸十三帮,还把人家帮主弟弟捉去当禁脔!
这算什么,半年前他就十招败了青城派掌门,抢了人家儿子呢!
听说前两天那苏魔头在城南阁里为了一个小倌废了华山派长弟子的右手!
还不止呢,据说......
哎呀呀,这苏琪,可真真是个魔头啊!
就是就是!祸害了多少少年啊!
......
我说右护法啊,你的名声可越来越大啦。
关你什么事?
咦,怎么不关我事,你在败坏在下的名声好不好?人家可都说,是魔教教主跟你搞断袖诶!
苏琪拿起酒杯,轻饮,浅酌,粉唇含笑。
既然已是魔教教主了,还怕这些虚名?再说,你本来就是断袖。
切,说不过你。不过你可要跟我家秀秀说清楚,在下跟你,可什么关系都没有哦!
苏琪瞥一眼懒洋洋卧在榻上的教主大人,哼,懒得理你。拂袖而去。
"喂,你真的要做?"
苏琪的背影几不可见的顿了一下,"自然。"
腊月,叛出飞雪山庄两年的苏琪,送来了离去以后的第一封信。
寒梅初绽之时,将携酒来访,飞雪之名,从此为史。
战贴。
雪自当净手焚香,扫榻以待。盼君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