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笑非

城郊这片土地风水颇佳，是这里豪门望族的祖坟聚集处。往前穿过树林，再经一片绵延的小土丘，便是一处乱坟岗。
此地离周围的村落已不远。近年来天旱地干，收成减了大半，村民病饿至死的不在少数。家人无力安葬，只得弃尸於乱坟岗。尸体腐烂被秃鹫分食，四周时时散发著恶臭。　
"出来吧。"莫红尘的声音中，多少有些许无奈。
不出所料，吴安当下里现了身，却不知从何处而来。莫红尘的心又沈下去几分，这人的修行却真有些不可测，可惜却从了邪道。
"偏偏找这种地方做什麽？"莫红尘冷声道。
"这里怨灵多，收集一些将来有用处。"吴安微微一笑，"莫红尘，你此次为我所用，定然心有不甘。我倒不是怕你，只不过无意与你怨，那小鬼的魂魄炼好，我们便不必再见了。"
莫红尘静静地站在那里，抬眼看他，"你想怎麽样，直说吧。"
吴安直视过去，之前的谨小慎微如今分毫不见，"你在犹豫什麽呢？不过一个鬼魂而已，之前被你收去的，怕也少数吧？"
"你并未说何时带他来。"
吴安沈吟道，"按说魂魄须要在阴气盛时才好聚集，可那小鬼已被破了灵性，用不得寻常的法子，只能於正午时刻逼他现形。之後如何利用破空与碎玉的剑气，你自是比我更清楚。"
莫红尘点了点头，开口道，"明日午时，你在城东客栈後院等我。"说罢走了过去，心中想著此事快些了结，就再不用看到这个人的面孔了。
那种阴森森势在必得的笑，看了真让人感觉厌恶。

第十五章

上午的太阳虽不烈，李素卿在院中来回练习著走路，却也滴下汗来。
停下来，抬头只看著对面的人，"莫兄，昨夜你很晚才回到客栈，究竟是出什麽事了？我知道你总归是为我好，但事情的始末我却应该了解的。所以，莫兄尽可实话对我讲。"
"素卿......"莫红尘想了想，毕竟再瞒不过，於是开口道，"吴安那人，并非我们之前想象的那样简单。我......无力将其绳之以法，惭愧。"
"其实我也大致猜到一些，莫兄开始不愿我牵扯进去，定是事态复杂起来。奈何不了他也无妨，只要秦家平平安安的，我便也能安心回去了。"
"这倒是不必担心，秦家如今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莫红尘小声说道。
"为何？"
莫红尘沈默片刻，对著李素卿，却不是对李素卿说话，"你还是出来吧。"
这回，是从李素卿的衣襟里飘了出来。
少年双眼迷蒙，慵懒地斜靠在李素卿怀中，细细地说，"这时候我是没有精神的，你却叫我做什麽？"
莫红尘刚开口想说什麽，到嘴边又换了话题，"你是实靠在他身上，还是幻化出来这样的姿态？"
少年抿嘴一笑，"我是感觉不到他的。但自然而然的就想这样了，觉得......会很舒服。"
李素卿低头看他，满眼纵容中含著几分遗憾，却是连他自己也尚未发觉的。
"素卿，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处置？"李素卿诧异道。
"是啊，难不成要一直带著他？"
"一直带著，"李素卿笑了笑，"这样也没什麽不好啊。"

"人鬼殊途，这怎麽可以？"一个突兀的声音在身後响起。
李素卿回头看过去，吴安站在不远处，却是一身道袍打扮。
"你居然敢来这里？"李素卿站直了身子，谨慎地看著他。
"为什麽不敢，我又没有被官府备案在册，"吴安嘴角上挑，勾出一丝斜笑，"不过，我今天来找的可不是你。"
感觉到怀中的少年往回缩了缩，李素卿不自觉地伸出手臂护著他，搂空了才恍然发觉自己第一次感觉到少年的情绪。
"乖，别怕。"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是少年懂了。咬了咬牙，却是坚定地看著他。
太阳终於升到了正空。
吴安看了莫红尘一眼，後者叹了口气，道，"素卿，我也是没有办法，你要怪我，也是应该的。"
"莫兄......"李素卿不可置信地看他伸出双手，凭空凝出两把利剑。一是见过的破空，另一把大同小异，只是通体透著淡淡的粉色，犹如有生命一般。
"原来，这就是碎玉？"吴安不由惊叹。
莫红尘不再多言，将双剑并起来，顺著阳光划下去。交接处竟有细碎的火花迸裂出来，在空中凝结成无数小剑，全部直向那小鬼而去。
"为什麽？"李素卿惊叫出声。
"他是这四周唯一属阴的灵体，自然都是朝著他去的。"吴安开口解释。
李素卿不及多想，挡到少年的身前，而少年隐在他的怀里，虽是颤抖著，却在微笑。剑雨穿过李素卿的身体，没有带来任何损伤，只是将小少年钉了出去，只落在地面上，蜷成一团抽搐著越缩越紧。
李素卿见阻挡不及，扑过去伸手攥住那两把合拢的剑。剑身沾满血迹，顺著刃蜿蜒流下，一时间火光四溅，突然间又暗了下去。
少年终於嘤咛出声，身上如刺般扎满了小剑，那些剑的色泽也在慢慢变浅。
莫红尘愣住，许久才长叹一声道，"罢了，这桩事，我是管不了了。"
吴安的脸色也不好看，他直勾勾看著那小鬼的透明色渐渐散去，少年的形状却清晰了许多。
李素卿也不顾正在嘀嗒血的手，忙赶过去扶起少年的身子，手中竟是有了触感。虽然凉凉的，仿佛是场幻觉。
"你怎麽样？"
少年坐在地上，看著蹲在身旁的李素卿，呆了片刻，倏地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
"乖，不怕，不怕。"李素卿抚摸著他的後背，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还是有一点发颤。
吴安嘲讽的声音响了起来，"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占尽天时地利，却成就了这小鬼。灵体化实，我还要他做什麽？"
莫红尘也不理他，只轻声问道，"素卿，你想好了麽？"
李素卿抬起头，终於还是弯起了嘴角，"莫兄，你是知道的啊。且不论之前如何，照如今的样子，我是不可能再放开他的。"
"你可知......"莫红尘的声音略有些不稳。
"我知道啊，"李素卿淡淡地笑著，"我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放不开怀中的少年。
一时间众人沈默下来，却听吴安大笑道，"果然是冤孽。我只是输给我老天，还不算太丢脸。这就告辞了，有缘，也许还会见到。"说著，径自走出院落，再没有回头。
莫红尘只看著李素卿，"你......"
李素卿对他歉意地笑笑，没有再说什麽。低下头，怀里少年的哭声已经止了，只是还略略抽泣著，脑袋搭在他的肩窝里，便随意揉了揉他的发。发髻本就松散地绾在那里，没有簪子箍住，这样一来满头青丝如水般流泻下来，少年抬起眼，一双明眸直看著李素卿，那张脸不再朦胧犹如纱罩，看上去却是绝世的清豔。
李素卿正在怔忡间，少年莞尔一笑，双手握住他流血的伤口。"对不起，刚才只顾著哭，忘记了。"
李素卿恍然忆起他们的第一次接触，一双几乎透明的玉手，轻柔地包裹著著自己同一只流血的手。只是这一次，他终於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他。
莫红尘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静静走了出去。

第十六章

再次叩响秦府的院门，李素卿只觉飘飘悠悠的，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似乎也不甚真实，犹如梦中的坎坷，如今想起，已少了些许感慨。再看身边小少年低着头，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
不自觉有刹那的微笑流泻而过，留这孩子一人在客栈，他不放心。将那些化作人形时周身包裹的轻纱换下，套上一身绿衣，此刻俨然是谁家小公子的装扮，看起来更显白璧无瑕。
半扇门打开，依旧是徐伯张望出来的面孔。见到李素卿略显尴尬，再看那少年时不由诧异起来。"这是......"
李素卿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路上收留的孩子。"
徐伯自是不信，如此精雕细琢的小公子，岂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见李素卿不欲多说，便也不问，突然间看到李素卿走路时摇晃的身影，一条腿拖在地面上，却是抬不起来。
"小公子......"徐伯声音也哽咽起来，再说不出后面的话。
李素卿见状，忽又忆起当年的许多事情，对老人安慰地说道，"这也是命里注定，不必太在意了。"
徐伯看他越是轻描淡写，心头就越难过，只低声说道，"究竟是秦家害了你。"
李素卿摇了摇头，低头对上少年的一双眼，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也是愿意的。

走过回廊，秦夫人依然等候在同一间屋内。端坐在太师椅上，姿态却似乎骤然老了许多，脸色憔悴，眼中有愧色。
李素卿笑了笑，"见过老夫人。"
"素卿不必多礼，坐吧。"秦夫人低声回答着，她始终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这位世侄。
李素卿欠了欠身，拉少年坐在一旁，才开口道，"素卿这次来，是来辞行的。听说小姐的身体已无大碍，我也再帮不上什么忙。家中生意一直搁置着，总不是办法。如今一别，此生恐难再见，还请老夫人保重。"
"素卿？"秦夫人听到此言，不由一顿，脸上却已经老泪纵横，"你是个好孩子，秦家对不起你啊。将来九泉下无颜见你爹娘，我家老爷也定然不会原谅我......"
"老夫人......"李素卿顿了顿，"素卿亦是希望小姐健康平安的，事情总算了结，您也放宽心吧！"
秦夫人摸了把眼泪，踉跄起身，却来到李素卿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李素卿忙去扶她，"您这是做什么？"
秦夫人半躬着身子，头抬起来，眼睛直直盯着他，又见两行泪落下来，"素卿，我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老爷过世后，满心满眼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啊。望月是配不上你的，经过这些事情，我们不奢望能如当年所约结成秦晋之好。但是......但是如今她又是整日郁郁，我来日也不多了，将来她孤苦伶仃，教我如何能放下心来？拼去一张老脸不要，我......我希望你能收留望月，哪怕做个侍妾也好。"
李素卿不由一愣，"老夫人，请先起来说话。"
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来，秦夫人只看着他，"素卿啊，亏欠你的地方，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只是望月......"
"娘。"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回首只见秦望月急匆匆冲出来，"娘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根本不想嫁。"
"闭嘴。"秦老夫人将她拉至身后，"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娘，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我怎么有脸......"正说着，扫到李素卿身旁的少年，不由颤抖起来，身子也向后缩了缩。
"望月？"李素卿担心地问道。
"没有，"秦望月强作镇定，摇了摇头，眼神却还是向那少年瞟去，"不知为什么，只觉得有些冷。"
小少年不安地拽了拽李素卿的衣角，凑上去悄声说道，"我虽然有了形状，可是气息还是偏寒，她已经感觉到了。我若再呆下去，只怕她抵挡不住。"
李素卿的心顿时沉下去，一时间转过千百个念头，却没有一个能两全的。他站起身来，"老夫人，请恕素卿不能答应，我会定期帮补下府上的用度，只是......我与小姐有缘无份，望小姐好好养病，早日找到知心人。就此告辞，万望珍重。"
说罢，拉起小少年便向门口走去。
"素卿......"秦夫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开口唤道，声音沙哑而悲凉。
李素卿只往前走着，心中犹如千斤之重。他知道这一走，李秦两家的世交便到了尽头，走出这道门再不可能踏进来，可是终究不能回头。
在院中遇到等候的徐伯，取了些银票给他，也只能做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了。徐伯含泪收下，送他至门口，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小少爷，你在怪我们吗？"
李素卿勉强笑着摇了摇头，知他也不会信，可又当如何解释？若有所失地转过身，恍恍惚惚向前走着。小少年跟在身旁，抬头看了看他，想说些什么，又抿抿嘴垂下眼去。

一直走到街头，预订好的车马等候在那里。
李素卿扶着少年钻进车内，自己刚要跨步，忽然肩头搭上一只手。回过头，原来是莫红尘，不由诧异道，"莫兄，还以为你不辞而别呢？怎的还在此处？"
"我来去从来不需那些繁琐礼节，可是这一次......却是走不了。"莫红尘看了看他，正色道，"原本担心你一时心软，秦家如此凉薄，你却还是要娶那小姐。如今......我却宁愿你娶了秦望月。"
"此话怎讲？"李素卿不由怔住。
"按你的性子，多半会照料那秦家小姐后半辈子，却为何改了主意？"
李素卿想了想，开口道，"照顾一名可怜的女子，于我来说确实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望月她承受不了那孩子的寒气，我是亲眼见到的。"
"吴安纵然该千刀万剐，他有一句话却没有说错。人鬼毕竟殊途。我且问你，是人重要，还是鬼重要？"
"自然是人重要。"李素卿顿了顿，继续说着，"我不娶望月，望月还有秦老夫人照顾，将来若遇到可以相互扶持之人，也是她的福分。可如果我不管他，任他在世间孤单单飘着，或者被道士收了去，他却再没有人可以依靠。"
莫红尘半晌无语，终于叹了口气。"素卿你说得不错，世间万物本无贵贱之分，你愿如此维护一只鬼魂，却是我等修道之人应当感到惭愧的。只是这小鬼虽得了天地人之灵气幻化成实体，毕竟难掩魂魄中的阴寒。"
说着，手中便多了一把长剑，横递过去接着道，"破空为刚，碎玉为柔，因此当日的血迹全部被这把碎玉沾染上，它便认得了你。你且收去，小鬼在你身边，借这把剑自身的灵力多少长些修为，不致在众人面前化为虚影。"
李素卿直看着他，只觉无法用言语表达心中的谢意。w
莫红尘摆了摆手，径自先走过去。心中隐隐有种不知是好是坏的预感，却像石缝间小鱼一般灵滑游走，始终捕捉不到。罢了，只愿那小鬼不惹出什么麻烦来，也算自己做了件好事。

第十七章

一路上停停走走的，向南而去。
少年毕竟小孩心性，又是头一次可以触摸到世间万物，禁不住好奇什麽都想去试试。李素卿心有怜惜，凡事只由著少年。
初夏的郊外山花遍野，溪水潺潺，少年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只觉得从未曾这麽欢快雀跃过。顾不得多想，便纵身跳下小溪。站在凸凹不平的鹅卵石上，浅浅的溪水从脚面没过，只是鞋袜却湿了。
李素卿追过去，无奈地笑著，"玩一会就出来吧。这溪水从山上来，水温还是凉的，不要被冻坏了。"
少年原本乖巧至极，一时兴起跳下了水，听到李素卿的话便立刻爬上来，腿边湿漉漉地站在他面前。李素卿没来由又是一阵心疼，这孩子太听话了，自己却情愿他再调皮一些。
李素卿就地坐下，拉他过来抱住，替他脱去鞋袜，擦干脚上的水迹。这时候才问，"冷不冷？"
少年轻笑著摇摇头，却扭身向李素卿怀里钻去。脑袋靠在他胸膛上，小脸蹭了蹭，抬眼偷偷看他，掩饰不住得意非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