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月前的,那次留寝,郢仁回想起来,抿了抿漂亮的嘴唇。
那晚无风,重屋迭脊的皇宫干冷干冷的,月亮似乎躲藏在天空的某一处,唯有几颗疏星发出微弱的光芒。
已是夜深人静,太监宫女们早被他屏退开去,而欧阳子鑫,坐在靖德殴的外廊上,背靠着朱红的廊柱醒神。
他随意地曲起左膝,支着手肘,好像在思念着什么,那颈部与头部勾勃出的曲线,若隐若现的锁骨,飘溢出一股无比妙曼的风情。
郢仁再也躺不住了,从紫檀木龙榻上起来,静悄悄地站到他身后。
「皇上您醒了?」欧阳子鑫回头瞧见,脸孔一红,掩饰似地拍了拍长衫,从地板上起身迎驾。
「爱卿在这里做什么呢?」郢仁明知故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自然,可那蓝眸,透着非一般的神采。
「臣有些倦意,出来透透气,奏章臣已经按照轻重缓急,分类好了。」欧阳子鑫微微一笑。
「可是子鑫,在这里你不冷么?」虽然年纪比欧阳子鑫小,两人的个头却已经一般高了,郢仁近距离凝视着他微垂的脸。
「哎?」突然被直呼名字,欧阳子鑫抬起头来。
「朕与你年纪相仿,无他人时,朕希望能叫你的名字。」郢仁温柔地低语。
「臣遵旨。」
「不是旨意,是朕个人的意思,你也不要如此拘谨,嗯……就像你对武将军那样,你们不是常一起玩吗?比武喝酒的。」说着说着,郢仁颇觉吃味,板起脸来。
「是,子鑫明白了。」看着这样孩子气的皇帝,欧阳子鑫笑了,那笑容真是清俊极了。
「这、这就好。」郢仁居然口吃了一下,脸孔微红。
「皇上,还是进屋去吧,这里冷。」
「好。」这份关心让郢仁更兴奋,脱口而出道:「你今晚留下来陪朕吧?」
「是。」欧阳子鑫欣然答应。
郢仁还来不及欣喜若狂,就看见欧阳子鑫转回书案前,坐下忙碌起来,近期灾害不断,北方田地遭受干旱,南方遭受虫害,再加上强盗战祸,地方上呈交上来的奏章都快从几案堆到地板上去了。
这些奏章,明早都要在朝堂里,一一回复给官员们的。
欧阳子鑫留下来的意思,显然是继续帮助他审理奏章,而且神情非常地专注。
「子鑫。」郢仁凝视着他漂亮的侧脸,忍不住叫道。
「皇上,已经批阅完了吗?」欧阳子鑫立刻把刚才分类好的水灾的奏章递了上去,并微微一笑道:「看完这些,皇上就可以歇息了呢。」
「你……」看着欧阳子鑫那澄澈的眼眸,温柔的笑颜,郢仁怔了半晌,才轻轻地叹气,接过奏章,虽然深感挫败,但对他的喜欢,却是增添了不少……。
「万岁,请落轿。」太监总管瑞德在金顶銮驾前,卑躬屈膝地道。
「嗯。」不觉中已经到了紫宸殿前,郢仁正了正神色,在文武百官的跪拜中,迈下轿来。
◇◆◇
仁帝在金銮宝殿上落座之后,向文武百官提出了「知州何以失守」这个难题,于是靖夏之战,贯穿在整个议论过程中。
临江将军刘建率先说道:「皇上,臣以为知州失守,是我方将军失职,武将军年轻气盛,自恃大兵在握,过于轻敌,以至最后被敌军反攻,损失惨重,臣恳请万岁押解武将军回京,予以重罚,并重新委派曹将军督战。」
「一派胡言!」这个提议立刻遭到武家势力的极力反对。
「知州之所以失守,是我军藏有奸细,才让敌军里应外合,夺下城池,臣等以为,要夺回阵地,必先彻查知州官吏,而且,曹将军常年奔走西域边关,根本不适合海战!」
「武将军初出茅庐,就适合打仗了吗?」
「你……」一时间,双方针锋相对,互相追究是谁失职,欧阳鹤皱着眉头,很难主持公道。
首先,战争局势向来是武将们比较清楚。其次,他和武家是挚交,现在出声,恐怕被人说偏袒徇私。最后是怕被拖下水,当初极力推荐武程上阵的,就是他。
由于宰相的噤声不语,到底孰是孰非,错在何处?该如何夺回知州等话题,被讨论得极为混乱,个个神情激动,就差没打起来了。
「御前仕郎,你和武将军自幼便相识,你对此又有何见解?」沉默了许久的郢仁,突然开口道,朝堂立即静了下来。
各种不明意味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欧阳子鑫身上,欧阳鹤也是心中一凛。
「回皇上,臣以为错不在武将军。」欧阳子鑫抬头注视着龙座上的皇帝、没有丝毫怯场。
「噢?爱卿能否说得详尽些?」郢仁颔首道。
「武将军熟读兵书,十四岁便随父上战场,虽然雄豪奔放,却不是有勇无谋之人。城要守,也要攻,他大举进攻敌营的策略并没有错,因为知州兵多城小,平日没什么,打仗的时候,粮草和医药就成了大问题,虽说朝廷会有供给,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南方水涝虫灾,道路通行就是问题。」
有几个武官连连点头,欧阳子鑫继续道:「武将军夜袭敌军主力阵营,是擒贼擒王之计,想让对手一个措手不及,这没有错,敌军元帅,能在一个月内攻下北疆三座城池,其带兵打仗有多厉害,想必各位将军大人比谁都清楚。」
刘建的脸色有点发绿,因为他也是守城的将领之一。
「所以,武将军是深思熟虑之后,发令进攻的,战败,只能说……」欧阳子鑫迟疑了一下。
「爱卿请直言。」郢仁道。
「只能说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将军的策略,反被敌人利用了。」欧阳子鑫面色凝重,敌军元帅当时只是假寐,那个黑漆漆的营地,是捕兽的夹子,武程能保护一半的军队,杀出重围来,已是非常厉害了。
「爱卿,你这是在助长别人的威风么?」郢仁眯起眼睛,冷冷地道。
「臣不敢。」欧阳子鑫跪了下来。
一直提心吊瞻的欧阳鹤赶紧说道:「皇上,犬子资历尚浅,不知所云,还请皇上谅解!」
「不知所云?哈……哈哈!」忽然,板着脸的郢仁仰天大笑起来,群臣愕然!
「皇上?」欧阳子鑫也楞住了。
「爱卿,其实朕和你想得一样,这封密函,朕给每位将军都看过,」郢仁拿起桌面上的信函,啪地摔到地上。
「可是没人敢说实话!不是说船只差,就是说有奸细,却不敢说出真正的原因,敌人就是厉害!可是朕……要拿下他!」郢仁最后一句话,咬牙切齿,掷地有声,所有人都立刻跪了下来。
「武将军少一个军师,一个敢直视敌人的人,」郢仁抬手,扶着纯金的龙椅把手,正色道:「御前侍郎,朕封你为正七命光禄大夫,前往肴郡辅助武将军作战,上前接旨。」
欧阳子鑫非常吃惊,正七命相当于前后左右将军,而武程是八命的抚军将军,都是非常高的官衔。
「爱卿?」仁帝盯着欧阳子鑫愕然的眸子,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臣……遵旨。」击退敌军,是身为臣子义不容辞的事情,欧阳子鑫也一直想上战场,可是……藏在汹襟内的鸡血板指,似乎分外沉重起来,凌毅……如果可能,不想两国开战呢。
「吾皇英明!」被摆了一道,诚惶诚恐的官员们,齐齐磕头。
「哼,」郢仁冷冷地睨视着他们,「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一片响彻殿宇的呼喝声中,郢仁关切地看了欧阳子鑫一眼,才走下阶梯。
第六章
仁帝翌年三月,是个少有的倒春寒,「嗖嗖」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肌肤,靖国水陆精兵均驻扎在知州左面的古驿站,肴郡。
城门内的广阔校场上,大旗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咚咚咚」的战鼓声也是不绝于耳。
身着青铜战袍的年轻将领武程,手持着红缨铁长矛,脚蹬一匹枣红的骏马,奔驰在广场中央。
紧随他身后的,是骑着一匹古铜色骏马的高大士兵,手中拿着一把铮亮的大刀,喝叫着,气势十足。
战鼓声越来越急,两人的追逐战也越演越烈,刀光急闪,长矛横扫,当当当地一阵激烈交手后,武程面不改色,而士兵已经大汗淋漓,士气也大不如前。
城楼上下,围观的军士们看得起劲鼓掌欢呼。武程练得性起,忽然飞身立于马上,掉转头,杀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回马枪!
士兵防不胜防,大叫一声,摔下马背,弃刀认输!
能把三个男人才扛得动的重铁武器,耍得如此灵活又犀利,加上险象环生的马技,武程高超的本领不得不令众士兵惊叹折服!
「好!」校场外有人大声喝彩道。
武程寻声望去,见一匹白马旁立着一个人,那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又急忙拭目察看,万分惊喜地神情顿浮现在他俊朗的脸上。
「子鑫!」把长矛扔给一众士兵,催马过去,跳下马后,武程一把抱住穿着淡紫色裘袍的欧阳子鑫,激动地道:「真的是你!」
「嗯,武程,我提早到了。」欧阳子鑫微微一笑,一旁的士兵们都好奇地盯着这个好生俊秀的青年。
「咳,武将军,」站在欧阳子鑫身后,一路护送他到这儿来的杨御使,忍不住开口道:「请列队,恭迎皇上钦赐封号的正七命军师。」
「是、是。」武程高兴得都忘乎所以了,他转身挥挥手,示意将士们操列军队,一些士兵仍不敢相信地私语道:「这位就是朝廷派来的军师?好年轻啊!」
「看上去都没有二十吧?」
「好秀气呢!」
武程瞪了他们一眼,士兵们赶忙收声,在广场上站好了位置。
看着武程并未受到之前战败的影响,精神反而更加振作,欧阳子鑫很高兴地道:「你在这么冷的天里,还认真操练,皇上要是知道,一定很欣慰。」
「带兵操练,是将领之职,」武程跟着笑道:「但要论起功夫来,赤手空拳也好,刀剑长枪也好,我不是每次都输给你吗?」
「呵呵。」欧阳子鑫笑出声来,因为他想起小时候,两人一起练武,武程常破他打得满头包,虽然会痛得偷偷抹眼泪,武程却从来不向宰相告状,也不会拒绝再在一起习武。
所以说,自己能练就一身本领,还多亏了沙袋似的武程呀。
而士兵听到武将军的话,惊得汗毛倒竖,力大无比,怪物似的武将军,居然也会输给别人啊,还是这样清秀的书生?
这个人到底是……?
在众军士惊叹,敬佩,又难以置信的注目礼中,欧阳子鑫和武程登上了城楼。
极目远眺,拔地参天,直上青云的肴山山脉屏立在城东,龙走蛇舞,山光映雪,靠近西面海洋的山峰更是错落层迭,林木繁密,一副雄浑壮丽的姿态。
在这座天然屏障后,便是被夏军占领的知州,因山势险峻,加上猛兽很多,两军都没有冒然通过山路行兵作战。
现在唯一可以打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的战场,就是正对着城楼的云险海海域。
在这里驻扎的都是精锐的水陆军士,在五百余里外的海岸上,还驻守着前哨军队,停泊着近千艘的战船。
正午的阳光很耀眼,海天一线的方向显得格外刺目,欧阳子鑫望不真切那若有似无,接连成一片的船桅杆,却可以清楚地闻到扑面而来的海的气息,他不觉深吸了口气。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回到海上……迎着海风,眼色如琉璃,欧阳子鑫百感交集的神情,让人难以琢磨。
武程看着似乎越来越迷茫,快要被白色光芒吞噬的子鑫,心没来由地一紧,出声叫道:「子鑫,没事吧?」
「什么?」欧阳子鑫转头,困惑地看着武程。
「城、城楼的阶梯上结满了冰霜,很滑,等会儿下楼时,别走太快,稍不留神就会摔跤的。」被这么凝视着,武程心跳得厉害,都有些不知所云了。
「是。」想到武程还和儿时一样,总爱提醒自己当心这个,小心那个的,欧阳子鑫不觉莞尔。
这笑脸纯然怡人,仿佛刚才那忧郁的眼神,是武程多心似的。
「现在局势如何?」欧阳子鑫问道:「我这一路上,都听说敌军占领知州后,并未急于攻打其它都城,包括这里?」
「是的。」武程点头道:「我军的防守固若金汤,肴山又是天然屏障,对方若攻过来,必定是短兵相接,硬碰硬,双方都损失惨重,所以……」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攻不得,我攻不破,持久战了吧?」欧阳子鑫接下了武程的话。
「正是!」武程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可是对峙已三十多日了,对方的耐心也该到极限了。」欧阳子鑫低语:「这次,时间越长,情势越不利的是他们。」
「没错,我们可是靠山吃山,靠水喝水,他们三万大军,光靠补给和知州粮仓,撑不了多久的。」
「你有对策了吧?」欧阳子鑫微微一笑道:「不然,你也不会如此兴奋地比武。」
「知我者,子鑫、不,军师也!」武程笑道:「不错,我是有所打算。」
等不及回营地细说,武程抽出腰间的匕首,在城垣上画了个大概的地图。
「我军有战船『余皇』『蒙冲』各四百艘,可载军士三万五千,还有『子母』连环舟两百六十条,先锋『蒙冲』上备有铁甲炮楼,和兵部最新打造的『火龙出水』火箭。」
武程在「地图」左下角画了一个图,代表自己的船队。
「而敌军采用的是以快闻名的『赤马舟』,还有冲撞和防守都极强的『突冒舟』『斗舰』,估计可载军十二万七千人。」武程又在右下角画了一个叉,在几乎平行的圈和叉中间,画了一条山脉线。
「这里。」欧阳子鑫说着,伸出双手的左右食指,分别点住圈和叉,往地图的斜上方移去,手指相碰的地方,正好是一个三角形的顶端。
「嗯。」武程应道:「这块呈三角的海域,便是我们激烈拼斗的战场,而三角以外的海面战火波及不到,所以我打算把船队分为四路。」
武程刻下编号,解释道:「每次和夏军作战时,只动用一路船队。一路战退,一路接上,如此反复,而且每当夏军逼近,我军就后退,当夏军后退,我军就逼近,要让夏军求战不得,求宁更不可能!」
「唔……」欧阳子鑫沉吟了片刻,道:「夏军不断往返行船,必定疲惫不堪,而我军却有三路船队位于调休状态,以逸待劳,便能抓住敌人的行军破绽,一举反攻!」
「不过这种战略,务必要沉着冷静,知己知彼,还要随时警惕战局的变化,武程,这场仗要辛苦你了.」欧阳子鑫注视着武程的脸,知道他经常心浮气躁,要按耐着性子打仗,定不容易。
「哪里,还要有劳军师指点啊。」武程笑道,脸孔一阵发烫。
「我们一定要赢!」想着临行前,仁帝那誓在必得的眼神,欧阳子鑫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而坚定。
「当然!」武程目光卓然地道。
越发强劲的海风下,远方的船桅更显得扑朔迷离,欧阳子鑫早就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双手去结束战争!
所以——我要赢!不觉摸着衣襟,那一直贴身携带的鸡血扳指被留在了家中。
是心虚也好,决意也罢,在运筹帷幄的同时,欧阳子鑫觉得胸口也被这冷峭的海风刮到似的,打着一阵阵痛苦的寒噤。
◇◆◇
「报!在前方找到靖军舰队。」
农历三月初七,在这满天浓云,飘着细雪的晌午,前方哨队「斥侯」号,给行进着的夏国舰队,带回了最新的警报。
「嗯?这么快就到这里了,他们是想先发制人?看来那个什么御赐的军师一到,士气也变得不一样了呢。」
说话的人,站在旗舰突出于甲板的三层船楼上,他一身银色盔甲,迎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脸孔虽然美得令人屏息,却也带着比冰雪更要彻骨的冷酷神色。
「连你的影守,也查不到那个『军师』的身份,哼,这样的人物……」站在银盔男子旁边的人,更年轻一些,黑发黑眸,雕刻出来似的五官,金黄色的战袍,浑身蒸腾着一股王者才有的剽悍之气,他的腰间扣着一块赤黑嵌金字的军令牌,说明他正是全军最高的统帅。
「怎样?」银眸男子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