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些好时光呀。"
他也同意这个观点。不过那段"好时光"里,他想的全是要怎么怎么赚大钱,赚了钱以后要怎么怎么享受,之类之类的东西;然后后面的一切,就更像做梦了。无论是加州的大白房子,还是熠熠发光的法拉利跑车,都不像是真的。他又总是打海洛因,所以过得......也不能说不好,总是跟过去想地有出入就是了。而现在他实在不能想这样的事。所以他只是说:
"喂,Tami(想起那个真名来了;谢天谢地,脑细胞还没死光),你该不是只为了怀念过去的时光给我打电话吧......有什么事吗?"
然后她第一次完全不同地沉默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尴尬的沉默,仿佛空气里都是果冻一样。他只好又说:"......如果有什么事要帮忙的话,可以做到我会尽量做的。"
这实在不像他说的话。虽然他说的时候完全是诚心诚意的,出于一片对于旧情人和朋友的可爱的温柔之情;但话一出口就似乎一下变质了。于是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她说:
"其实基本上,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联系到你而已......也没什么事情啊。我过得很好的。不过非要说有什么事的话......"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考虑措辞。然后飞快地说:"礼拜六我家这里有派对,我把地址给你,你来吧?"
那语调是"从前"那种语调......Nikki觉得自己恍惚了一下。
"......好。"他最后说。
然后他伸手到地上去摸免费的信纸。他用一根出水不畅的笔写下了那个地址,叠起来塞到口袋里面。他挂了电话。
有那么一会儿,他确定自己接电话以前其实已经快写出一首歌来了......只是它后来就像一只长耳朵野兔一样,跳到树丛里不见了。他蹲下,在那些灌木里找着这淘气的小东西,可是找不到。找不到。......最后他放弃了,将头放到枕头上,把另一边的床罩拉过来盖着(虽然不太干净,但他似乎并不介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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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生日派对到底是Vince一个人去的。因为他觉得又不是自己开的,叫一堆人去蹭饭好像有点说不过去的样子。所以他套上他那条白色牛仔裤,还穿了Tommy的假皮夹克(天冷),背着把破木吉他,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小子一样去了。他家里没有一面大镜子,所以虽然他觉得自己好像很傻,也只好姑且地认为自己不傻。出门以前他用牙刷把子搅着冲了杯半冷不热的咖啡,咕噜咕噜喝下去。然后他看了看沙发上背对着他侧卧的人形,想说"你不去送送我"什么的,听见Tom哥头也不回地说:"慢走啊。"于是他一摔门就走了。
在去公共汽车站的路上他想起很多人,很多事。Vince走路是低着头的,从前他会把下巴抬得老高,可是他现在低着头,几乎是看着自己的脚尖在走路。人行道上有一些落叶,更多的是垃圾,他就看着这些东西,用脚去踢它们。有时他想,说不定是这样的:有一天他突然想抬起头来看看。看看天空啊,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都没关系。可是最后就看见一个留着棕色直发的女孩子,会做饭的,笑起来很温柔的样子,擦肩而过的时候,闻到她身上洗发水在阳光下残余那种模糊的香味......于是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什么嘛。
他微低着头,笑了笑。顺便把白塑料袋踢到一边去了。然后伸了个懒腰,抬起头来。前面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天真蓝啊,简直好像在里面能看见倒影似的。
......他到了那儿的时候摁了摁门铃。她穿着睡裙似的粉红色裙子来开门,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五罐可乐。Vince探了探头,看见他的儿子跟一帮孩子围在电视机旁边打游戏,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他感到那么一点不好意思,心里很奇怪的被触动了一下。然后她就瞪着他了。
"还不进来......帮忙。"
"啊......"
Vince赶紧走进来,把门在身后关上。他左右看了下,把吉他卸下来,放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她好奇地看着。
"......那是什么呢?"
"不,没什么......"
她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他。
"那你过来。"
她把手里的可乐分了三罐给他,让他拿到客厅的桌子上。放下的时候他看了看Neil,那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看呢。Vince向那边说:"喝可乐的来拿啊......"那音量估计没人能听到。
......其实是烤肉派对。后来他到厨房去帮忙,弄了一会儿又被推到阳台去摆弄烧烤炉子。他往里面添炭,拿着本旧杂志蹲在旁边扇风,不一会就热起来了;额头直冒汗。从前他参加过多少威士忌狂欢派对啊,可从来就没有这样过。......Tommy看到他这副样子,肯定得笑话。他想着,摇了摇头,把一绺金色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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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kki穿着很普通的衣服,就是一般的男人会穿那样的。他没有刮胡子,戴着顶有点显傻的帽子;笑笑的样子还是很英俊。这是Tami看见他时的感想。这家伙倒是越老越好看了啊......
他终究是来了;虽然来得很晚。他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点风尘仆仆的,显得很疲倦,好像是走很远很远的路过来了一样。
"喂,你来这么晚......哪里还有剩的给你啊。"
她像老友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见Nikki挑挑眉毛。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禁笑起来了。
"过来吧......"
后来他看见那个很壮观的十来个小孩围着烤肉炉的情景,Tami跟他说:"今天是我儿子生日哦......不表示一下什么的?"
他愣一愣,闭上眼睛笑起来了。"喂........."
她也就跟着笑,没说什么。后来他才反应过来:"等等......你有儿子?"
她翻了个白眼儿,"那小子都七岁啦。"
Nikki看了看那帮孩子,"我来猜猜是哪个......"
"不用猜了......他不在这儿,跟他爸在房子后面呢,不知道在干啥。"
然后她就到冰柜那儿拿饮料去了,临走的时候问他:"喂,要什么?"
"不能喝含酒精饮料吧?"
"不可以,要乖乖的。"
他笑起来,"柠檬水就可以了。"
......再后来呢,他到后面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假如她回来之后看不见他呢?......可是他到后面去。Nikki心想,他想看看那个女人的儿子会是怎么样的,她儿子的父亲又是怎么样的家伙。他觉得她会找个满脸胡子的凶巴巴的男人......可是显然他又搞错了。
哎。
远远的他就听见他们在说话。
(--"你就假装这里有根弦......虽然断了,但还是可以假装的嘛。瞧,就摁着这里--")
那声音居然有点耳熟。
然后到那里的时候,透过一些植物的宽大的叶子,他看见那个金色头发的男孩子背对着他坐在台阶上。事实上,应该说是两个金色头发的男孩子才对吧......他觉得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妙。他走了过去,看见Vince把裤腿挽起来,能看见小腿上许多模糊的伤痕,非常瘦。他脸上那种表情......
七
Vince把那把木吉他递过去的时候,Neil把它抱在怀里。它对他来说始终还是大了一点儿。后来他用小手抓着吉他的脖子,试图在那上面摁出刚刚他年轻的父亲教他的和弦来。再后来他眯缝着眼打了个呵欠。Vince看着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好啦。今天就这样了,你回去玩吧。"
一边摸了摸他的脑袋,想要作出个长辈的样子来。小男孩只是很乖的看了他一眼,站在那儿。
"走吧,小兔崽子。"
男孩于是吸吸鼻子,跑回去了。
过了一小会儿。Vince听见里面,Neil像是撞到谁了,急急忙忙的在说"对不起"。那声音说:"没关系"。Vince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屏息静气地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才把提起的心稍稍放下来,又不知为什么有一点失望。他不想回去。于是就坐在那儿,夜晚的空气好像要结冰了一样,刚刚还觉得暖乎乎的,身上越来越冷了。但他不想进去。由于好久没弹吉他的缘故,他的指头磨得像火烧一样疼。他把指尖放进嘴里。现在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是腿缩到胸前的姿势,紧紧地蜷着。好像要把自己从外界的伤害隔离开来一样。他心里有点儿难过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像一头稚嫩的小兽想要保护自己。......当然他早就是大人了,但因为他觉得这里没人,所以这么样也没什么关系吧。
......后来,听见身后毫无预警的响起一声"喂"的时候--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Vince转过头去,发现自己好像冻得连转头都有点困难了。他这才想起把卷起来的牛仔裤腿放下来,重新仰起脸,看见好几天没见的Nik站在那儿。他穿着叫人羡慕的呢料子大衣,手插在衣袋里。人倒是精神多了,乌黑的头发支棱棱的。终究是夜了,Vince看不清楚他有没有在笑。
"......是你啊。"他最后说。
这种心情说不上来。后来他一直这么想。......那个时候,小Vin是一边静静地发着抖,一边看着Nikki朝他走过来。他是背着光,客厅的灯光给他勾勒出一个柔和的淡黄色轮廓。一切都十分宁静。
他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像任何一个最普通的男人一样,掐了掐自己酸痛的小腿,抬起头朝他有点疲倦地微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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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k坐下的时候,仔细的看了看Vince。他不确定自己第一眼把他认出来没有,但他叫他的时候......他肯定认出来了。Vince下巴和嘴埋在膝盖里面,那一对大眼睛那么样地斜着看着他,那模样不像一个七岁孩子的父亲,倒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才好,只好耸了耸肩膀。"是啊,是我。"他说,"很巧嘛。"可Vin仍然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他后来又补充说:"那天......对不起。"
Nikki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通常来说,他是一个讨厌道歉的人。而且根本就没什么可道歉的啊......可是他就是很自然地那么说。小Vince于是就笑了。他把腿终于放下来,往手上呵着气。他禁不住也笑了。Vince是那种,你看见他笑地话,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地笑起来的人。一切好像容易多了。他接着说:"你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我是说,你瞧,有时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Vince说:"没关系的。......你没事儿就好了。"
这句话换了个人说可能就不行,听起来这么假声假气的一句话。但Vin的声音里面,有种好像孩子一样真挚的东西,让人忍不住要相信他。Nik也觉得自己被他打动了,于是说了另一句他平常绝不会说的话。"谢谢你。"他说。
......不过他还是不习惯说这样的话,说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仿佛脸红了一下似的。Vince于是又笑了。"我以为你会恨我呢,"他轻声说,"......我以为你想......"
他没有说下去。Nikki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也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知道他要说的,其实是真的。很多时候他的确觉得不如死了还好些......但他也是确实地感谢他。这个金色的头发的男孩子,出于某种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用他单薄的肩膀把他抬回来。还有他揉着眼睛,看着他就那么可爱地笑起来了,说"要喝咖啡吗?"......Nik觉得自己没有办法不感谢他,那是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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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活着啊。"后来,一段沉默之后,Vin就突然这么说来着。好像有点儿愣愣的。这话听起来挺粗鲁的。他自己说了之后,发现好像说错话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Nik也笑了笑。"我还活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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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从前。
这种感觉,对他也并不算陌生了......"我还活着啊。"有一点点惊讶,更多的是麻木了。躺在医院病床上,鼻腔里都是消毒药水的味道,周身插着管子。活在这世上,他觉得真是累极了。梦也都那么叫人失望......累得要命。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只想哭出来。好好地哭一场的话就好了。但他的泪腺好像坏掉了似的,看到谁就歪着一边嘴角朝他笑笑。还有好几次他被救回来之后,回去接着打针。他还割过脉,也被救了起来。上天不让他死。他想。可是。可是......
......后来他第一次在一个不是医院的地方醒来。他看见淡绿色的窗帘和枯萎的盆栽,屋里半明半暗地,阳光从帘子的缝隙溜了进来。他看见那个有点儿像一只小动物、又有点儿像个女孩子的长着金色毛发的家伙趴在他旁边睡着了。他觉得那是个陌生人。......他不知道就在刚刚,他睁着眼睛,从一个关于童年的梦中醒来。他哭了,这个陌生人就蹲在边上,给他擦眼泪。他的眼泪还停留在他手指上。其余的蒸发到了空气里,但有一部分会一直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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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搬回去吗?"
"不知道......为什么?"
"本来想拿了你的钱就走人的......但你的钱包里根本一点儿现金都没有。我都快气死了。......后来......"
"后来?"
他不说话了,沉思了一会儿。仿佛在回忆着那一夜的所有细节。借着月光,看见了他苍白的脸和眼底的暗影,好像一个鬼魂。但奇怪的是,他不害怕......一点儿也不。他就那么把他扛起来了。那么高的一个人,虽然很瘦,可是骨头简直好像有成吨重。他的骨头好像刀子一样,深深的刻进了他的骨头里面。钻心地疼。
再也......忘不掉了。
......他想说:我好像也不知道。但后来他转过去看着他,微笑了,非常镇定地对他说:"你觉得呢?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小Vin那时等待着Nik说: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或者那一类的话。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那种心情......
"因为你喜欢我呀。"
......可是那个人就非常自然地,几乎是微笑着,这么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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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那里的时候,Vince一直在发抖。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发抖,真是,那么、那么地冷......后来Nikki跟他说:"我明天坐飞机走。"小Vin想:这家伙可真过分......我救了他的命哎。这么着就走了。好像那天一样。也不请我吃顿饭什么的。
他就把这个想法对他说了。Nikki笑了起来。他一本正经的说:"可以啊......要不你跟我回纽约吧。把你塞到行李箱里就好了,他们又不查我东西。"
这是在开玩笑了。Vince看着他,他的眼睛是笑着的,还是显得疲倦。但是很温暖。他觉得,夜渐渐深了呀。他仰起头去看他,一种深重的绝望仿佛从嗓子眼堵上来,就要透不过气来了。
"......少无聊了。一边儿去。"
Nik看着他很生动的翻了个白眼儿。仍然在往手上呵着气。他这才注意到了。"你......很冷吗?"他问,"要不我们进去吧。"
Vince摇了摇头。他又把身体蜷起来,脸埋在膝盖里面了。Nikki本来已经起来了一半,这个时候重新坐下来。他看了看他,在庞大的天幕下面,他显得是那么小,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寒冷和黑暗吞噬一样。Nik于是就伸出手去,像个老朋友一样,搂了搂他紧绷着的肩膀。他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不好呢?......但他并没有一下僵硬起来或者什么的。他没有,只是就那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好像并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穿着那件破烂的假皮茄克,身上冰冷得让人不忍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