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人生难得几回醉~~~干了这一杯……”
姥姥也着急,问唐好:“今天给她吃奇怪的东西了?”
唐好立即否认:“没有呀!”
姥姥跺脚急道:“肯定是你这个女娃娃,告诉过你不要养那些虫啊蛊啊,又关不严逃出来吓人!”
唐好紧搂着躁动的大白猫赌咒发誓:“没有没有!我没有养东西!”
司徒湖山大笑,抿一口酒说:“养得好哇!以后嫁了人,万一他小子敢欺负你,就把那些虫啊蛊啊往床下一放,盖子一揭,管叫他们全家活不过三个月,哈哈!”
“表舅爷你乱讲,我真的没有养东西!”唐好打算死不承认。
见姥姥狠狠瞪着,她只好垂下头说:“反正最近一个月没养。”
“……”姥姥举起筷子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骂道,“不知轻重的死丫头!”
她离开饭桌走到院子里,缓缓地转动脖子打量四周,侧耳聆听,示意唐缈赶紧抱唐画进屋,说:“你们不要乱走动,我猜有生人来了。”
“生人?那就奇了!”司徒湖山带着酒意说,他又抿了一口酒,满足地叹息说:“天黑不入一线天,风波堡的乡邻们都知道这个规矩。请问唐大姥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往里头闯呢?”
姥姥不理他,只是示意大伙儿安静。唐画抽抽噎噎地把小脸埋在唐缈的胸口。
果然不久之后,一束明亮的手电筒光在谷口方向出现,风中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姥姥拉开大门,正要扬声问来人是谁,连续灌了几杯烈酒的司徒湖山唰一下站起来,左脚绊右脚地走出去,晃晃脑袋稳定了片刻,便振起袍袖、迈开大步朝着不速之客扑去。
对方是两个人,黑夜中看不清穿着长相,只感觉是两个男人。他们正沿着绵延的石阶小心翼翼往下走,没想到突然被司徒湖山裹挟,一路拖拽到谷底。
唐家老小只听到院墙外惨叫连连,有人胡乱喊着救命。
唐缈赶紧放下唐画,飞一般地冲出去,姥姥嘱咐唐好看家,抓起手电筒紧随其后。
他们在谷底山涧里找到司徒湖山,那老东西将两人按在水中拳打脚踢,嘴里骂骂咧咧都是醉话,什么“熊心豹子胆”、“狗心耗子胆”、“鸡心项链”之类的。
唐缈和姥姥赶忙一左一右将他拉开,他还叉着腰叫嚣:“鸡心项链只有景山公园里的小摊卖的最好看!景山公园就是崇祯皇帝上吊的地方!崇祯皇帝就是朱由检!朱由检就是朱由校的弟弟!朱由校就是……”
唐缈去扶那两位被打的仁兄,其中一人还能说话,另一个早就昏过去了。
两个人对于唐缈来说都是生面孔,能说话的那个抱着头喊:“饶命饶命!不要打了!我是乡里的干事,我姓周!”
司徒湖山一连串报完了所有朱家皇帝姓名和年号,意犹未尽地转过身骂:“放屁!乡里的人我每个都认识,连妇女主任也认识,怎么没见过你?”
第15章 生人之二
自称乡干部的周姓男子抖抖索索说:“我是两天前才调过来的!不信你看!”
然而他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找到身份证明,最后摸到一张浸湿的饭票,上面盖着半个乡政府食堂的红戳。
姥姥把晕过去的那个从水里捞出来,上下一摸骨头没断,在手电光下一照,说:“哎呀,这个人我认识,这是乡卫生所里新来的卫生员!”
周干事连忙说:“对对,是乡卫生所的小赵……啊……啊嚏!”
姥姥说声误会了,对不住,示意唐缈背起小赵,自己则将散落在溪水中的钢笔眼镜草帽胶鞋等零碎收起,快步向家走去。
到了家,姥姥举起蜡烛在小赵人中上一烤,只听“啊”一声惨叫,小赵醒了。
他迷迷瞪瞪中见一群人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吓得翻身落地高喊:“饶命!别杀我!”
周干事喊:“小赵你醒醒,我是周纳德啊!”
小赵揉着眼睛:“嗯……啊……对,你是周纳德!出什么事了?我在哪儿?”
“你在我家。”姥姥接口。
小赵与姥姥见过两面,还曾经向她讨教过草药的药性,一听说是在她家,顿时身子不那么哆嗦了。
“原来……原来是唐姥姥,打……打扰了!”
姥姥问:“小赵,这么晚了,你们来做什么?”
“啊……哦,有、有点事,”小赵整理衣服要站直,突然捂着脸说,“哎哟好痛!刚才好像有个人打我?”
“哪个打你?”司徒湖山笼着袖子,高高地坐在厅堂上,皮笑肉不笑,“阎王老子打你?”
自从周干事他们进门后,唐画表现得十分不安,一直蜷缩坐在客堂角落的小凳子上,紧紧搂着大黄狗,时不时瞪起无神的大眼睛作张望状。
唐缈以为她是害怕生人,没有过多注意。
周干事说:“各位,唐姥姥,是这样的。乡卫生所下午来了一个生□□涨的孩子,病挺重,孩子也挺疼。小赵同志刚从卫生学校毕业没经验,山区又缺乏药品,不知道该怎么治。听说这一片谁家孩子病了都找唐姥姥,我们也赶紧来请您了。”
姥姥晚上从不出诊,加上□□涨(腮腺炎)也不是什么极度危急的病,她想了一会儿,决定教小赵一个叫“神灯照”的方法,让他回去用。
她挑起一根油灯芯,点起火苗在自己手背上快速地一触即离,接着又示范一次,说:“取的穴位在耳朵上面的头皮上,把娃娃手脚压住别让乱动,找到穴位就用墨水做个记号,然后用灯芯点,听到‘叭’的一声就走。要是没听到,就再点一次,可千万小心,别把娃娃烫伤了。”
小赵断然拒绝:“我可不敢!”
姥姥劝道:“你试试呀,不难的。”
小赵怎么都不肯,光摇头。
姥姥劈手就把唐缈抓来给他试验,这下换了唐缈疯狂摇头了:“为什么是我?”
“来嘛小伙子,你们工人阶级觉悟高啊!”
“快点儿,漂亮脸蛋也不是给你白长的,得派上用场嘛!”
“不行不行不行,哎哟哎哟哎哟!”
“小赵,不是那儿你烤错了,你烧到唐缈头发了。”
“啊——!妈哎————!”
“又错了啊,再偏一点儿。”
“要死了要死了!放开我————!”
……
前后半个多钟头,小赵终于勉强学会了神灯照。唐缈被折腾得满眼是泪,面上一层愠怒的薄红,捂着耳朵直吸凉气,他耳朵后面的的那一小块皮肤算是报废了,隐约都能闻到焦香。
真是倒霉,好好的被人燎了头,后半辈子估计看见半截儿蜡烛都倍感亲切。
卫生员小赵一方面着急回去给患儿治病,另一方面害怕唐缈打击报复,不顾山路险陡,刚刚掌握技术就打起手电连夜赶回去了。
周干事没那么迫不及待,他在山涧里不明不白地捱了司徒湖山几拳,一开始没觉得什么,时间越久却越觉得肋下疼痛,他把衣服掀开给大家看,只见身体侧面有一大块青紫。
姥姥便怒骂司徒湖山,骂他老畜生死猪懒驴癞狗,好端端的打人干什么!
司徒湖山冷笑:“哼,好端端?什么叫好端端?”
他不再多说,转身回房。
周干事身上是跌打伤,急也没用,姥姥给了一瓶药油让他自己涂抹,终于能坐下来吃饭。唐缈和唐好已经抽空吃过了,只有唐画缩在角落里不肯上桌,唐好只得端着小碗去喂她。
“小妹妹是不是怕我?”周干事显得过意不去。
姥姥说:“你别管她,就把她当做小猫小狗好了。”
唐好牵起唐画的的手,跟姥姥打了声招呼回厨房,留下唐缈在客堂陪姥姥和周干事。
姥姥问:“周同志,你吃过晚饭没有?”
周干事连忙说:“吃过了!”
“要不要坐下来再吃一点?”姥姥说着递一只馒头给他。
唐家吃得简单节省,馒头还是昨天早饭剩下的,别人不怎么吃剩菜,姥姥愿意大扫除,反正东西没坏。
“不用不用!”周干事又说。
唐缈坐在桌边托腮望着,觉得他似乎拒绝得太快了一些。
“我自己还带着干粮呐!”周干事在衣服口袋里一通摸,摸来摸去空空如也,才想起刚才被司徒湖山摁在水里过,就算有干粮也早泡汤了。
“真不吃?”姥姥说,“不要客气啊。”
“真不用!谢谢您咧!”周干事满面堆笑。
他是北方人,说话带有明显的儿化音。
八十年代各地交流没如今这么频繁,在重庆山区,公路、水电均不通的闭塞地带能听到北方口音是件新奇事,仅次于听见外国口音。再往前数二十年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无数城市青年插队到农村生产生活,但那也时过境迁,他们当中的大部分都回城了。
周干事年龄在三十岁上下,应该没赶上那拨运动。
“不吃饭,那总要喝茶吧。”姥姥又吩咐唐缈,“你去给周同志泡杯茶。”
唐缈起身往厨房去,问唐好待客的茶杯在哪儿。
唐好正在洗碗刷锅,听到这话便在围裙上擦手,从碗橱里取出一只搪瓷杯子,一看就来历不凡,因为上面写着:
“赠给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县驻军指战员。
——万县革命委员会,一九七七年一月”
“家里有人在部队?”唐缈问。
“没有。”唐好说,“是表舅爷顺手牵羊来的。”
“部队的东西他也敢偷?”唐缈瞪大眼睛。
唐好偏着头说:“他有什么敢不敢的,还不是看上了就揣在怀里。”
她洗干净杯子,趁着唐缈不注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小手绢沿着杯沿迅速擦了一圈,不露痕迹地收起手绢,这才把杯子递过来。
“唐缈哥哥,泡茶去吧。”她笑嘻嘻地说。
唐缈正在和唐画玩,见有了茶杯,便从灶台上的大茶壶里倒了一杯浓茶,捧出去放在周干事面前。
周干事望着杯中茶,只是道谢,但不喝。
这个姓周的身高大约一米七八,肩宽背厚有些壮,高鼻深目,毛发旺盛,好像还是络腮胡子(但剃得很干净),总觉得不太像中原人。
姥姥问:“周同志,你是哪里人呀?”
周干事说:“您太客气了,就直呼我名字周纳德吧。我是张家口那边的,在北京也呆过几年,但我有点儿俄罗斯血统,我外婆是苏联人。姥姥听得出来吗?”
姥姥摇头笑道:“云贵川三个地方的人我还能勉强听出口音,北方就算了。你是什么时候到我们乡里来的啊?”
周纳德说:“来了有小半个月啦。乡里的领导让我先熟悉环境,可这儿路真难走,我才刚刚跑了三个村子。所以这次我听说卫生员小赵要来找您,我就跟着他来了,正好把这一块走访一下。”
姥姥又笑:“那你这回来的可不合算,我家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就是山坳里单独的一户。”
周纳德有些言不由衷:“划算!我是乡里的干部,照理说整个风波堡乡角角落落、但凡有人的地方都要跑到,要深入群众,才能更好地位群众服务嘛!”
姥姥说:“你叫周纳德,这个名字可不多见呀。”
周纳德说:“您可错了,这名字最普通了,就像有人叫张纳福,有人叫王纳财,我叫周纳德,怎么说也比那些人境界高些不是?”
唐缈插嘴:“周干部,你喝茶呀。”
周纳德微笑拒绝:“哦,我不渴。”
唐缈挑起眉毛:“是嘛?你走了好几个小时的山路,又折腾这么半天,居然不渴?”
“真不渴。”周纳德依旧婉拒,“你们别客气,你们请自便吧,我等天一亮就走。”
唐缈觉得没趣,转身回厨房。
唐好正在帮唐画洗脸洗脚,两人准备上床睡觉,见他来了就问:“那个人喝茶了没有?
唐缈摇头,突然凑到唐好耳边,极小声地问:“你在茶里加了些什么?”
第16章 生人之三
唐好不承认:“我没在茶里加什么呀。”
“真的没有?”
“一点儿都没。”
唐缈问:“那为什么都说咱们家的东西不能乱吃,连水也不能轻易喝?”
唐好失笑:“胡说八道,你是不是听表舅爷说的?他是个老促狭鬼,最喜欢编谎话吓人,别人越害怕他越高兴,你不要听他的!我在家里十三年了,唐画也快六年了,如果家里的东西不能吃,水不能喝,我们岂不是早就饿死渴死了?”
“咬我的那只毒甲虫怎么解释?”唐缈问。
那两股狂飙的黑色鼻血可让他记忆犹新,年轻人或血气旺盛或打闹失手,喷鼻血是正常的,但喷黑血就骇人听闻了,反正他之前没见过。而且事后回想唐好的解释,越想越不对劲,越南产的“巧克力豆”是什么鬼?
“反正不是我养的。”唐好抵赖。
“你上回还讲养了一千多只。”
“你听错啦!”怕他继续问,唐好赶紧抓着抹布跑了,说是出去收拾一下,姥姥让周同志就睡在吃饭桌子上。
唐缈也追出去,来到客堂见周纳德板正地坐在桌旁,背挺得笔直,双手在膝盖上方握起又松开,松开又握起,屁股只沾了小半张凳子,脸上笑容有些僵硬——说穿了,他看上去有些紧张。
姥姥倒是和平常无异,去里屋找东西给他盖,山间温差比平原大,夏季的后半夜还很凉,稍不留神要冻感冒。
见姥姥走了,周纳德放松了些,对唐缈尴尬一笑。
唐缈此人傻白甜,懒得管那些弯弯绕绕的客套,当即就问:“你之前见过司徒湖山?”
周纳德一怔,问:“谁是司徒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