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某个角落里,端坐著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
那少年有一张清秀俊雅的面孔,嘴角微微勾起,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明明年纪尚轻,却有一双世故老练的黑眸,幽幽的闪著暗光,叫人无法看透。
少年的面前摆了一壶清茶,他一口一口的轻啜著,动作优雅。那模样,似在等人,又似仅是无所事事的发著呆。
片刻之後,门外进来一个蓝衫男子,一身剑客打扮,容貌甚是俊美。他进门之後,看也不看四周,径直往少年那边行了过去。
江临月在少年面前站定,将剑往桌上一掷,怒声道:"莫剑雨,你究竟要跟我到几时?"
原来他虽然长相斯文俊美,脾气却是暴躁得紧。
被唤作莫剑雨的少年抬眸看他,浅浅淡淡的笑著。"跟你?江少侠弄错了吧?只是......碰巧遇上而已。"
"会巧到三个月来每回都住同一家客栈吗?"江临月挑了挑眉,怒气有增无减。只要一见眼前这少年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莫剑雨轻笑了一下,道:"既然江少侠这麽讨厌与我遇上,怎麽不住到御剑山庄去?反正......"
"不许你去御剑山庄,更不许碰张小姐!"江临月迅速拿起桌上的剑,并往前一指。
"呵呵!"莫剑雨低低的笑了起来,一双眼眸愈加幽暗了几分。"再过几日,你便要入赘御剑山庄了,怎麽还‘张小姐'、‘张小姐'的,叫得这般生疏?"
"与你无关!"
"也对。"莫剑雨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我昨日偷偷瞧过张小姐了,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配你倒是半分不差。"
江临月心下一惊,竟不由自主的紧张了起来。"你......不要伤她!"甚至不知道现在说这话会不会为时已晚了。
"这麽紧张她呀,可惜......你越是不让我动,我就越是想毁掉。"莫剑雨轻轻扬起唇角,笑得灿烂无比。
眼见他将人命说得如此轻飘,江临月一时愤恨不已,提掌,运足十成功力向面前的柔美少年击去。
莫剑雨既不躲也不闪,甚至连眼睛也未曾眨过一下,生生承下了那一掌,唇畔依旧留著似有若无的笑意。
"如此......可消气了?"他柔声问,笑得异常动人。
"你不就是仗著内力比我高!"江临月咬牙切齿说著,恨只恨自己的武功与他差了太多,一掌打上去,对方仍是不痛不痒的。
莫剑雨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摇了摇,道:"没办法,这就是事实。"
"你......!"心里虽气得半死,奈何武功远远不及人家。
"不用担心,江少侠成亲那日,莫某一定会送上一份大礼的。"闭眼,全是那人身穿大红喜服的样子,一时只觉心痛如绞。
"不许来!"
"许不许是你事,去不去便是我的事了。"莫剑雨拿起茶杯轻喝了一口,浅笑。
"......"江临月生气的瞪了他一会,然後咬了咬唇,转身离开客栈。
少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茶杯,朗声道:"小二,换壶茶来。"
小二想起方才场面,仍是心有余悸,那个蓝衫男子虽然可怕,但眼前这眉清目秀的少年,似乎更为恐怖。
他战战兢兢的拿起茶壶,眼睛不小心瞥见少年手中的茶盏,竟然还是满的。只不过,里头的早已不是清澈的茶水,而是......黑黑红红的血。
三日後,御剑山庄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灯彩辉煌,到处贴满了大红的喜字。
这红色,於现在的自己来说,真是有些刺目呢!
莫剑雨斜倚在山庄内的某棵树上,嘲讽的勾了勾唇角。
嘴里酸酸苦苦的,从来不晓得,眼见著自己心爱之人成亲,竟是这般痛苦的事。
远处落下一道黑影,恭敬的伏跪在地。"教主!"
"要你查的事,有结果了吗?"莫剑雨微微侧了侧头,轻问。
"属下查知,如今御剑山庄的大小姐是庄主三年前所收的养女。她全家被一个黑衣男子所杀,那人左手使剑,武功非常高强。"
左手?与自己所猜想的有些出入,不过也相去不远了。
"你下去吧。"他摆了摆手,双眼空洞的直视前方,黑眸里有著浓到化不开的忧伤。
过了今晚,什麽都会不一样了,所有爱恨情仇,就此做个了断吧。
明明是少年青涩稚嫩的脸庞,配上那双深沈的眸子,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端的是风华绝代。
江临月站在树下,几乎看痴了去。不由得又想起了少年曾说过的话,俊脸立时红成了一片。
许久,才回过神来,出声唤他。"莫剑雨,你果真来了。"
"我说过的话,自不会食言。"
少年由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时,脚步略有些不稳,竟直直撞进了江临月的怀中。
"你做什麽?"他忙不迭的推开怀里的温香暖玉,直觉的认定对方是故意的。
"抱歉。"莫剑雨轻笑了一下,问:"今日就要成亲了,你可喜欢那御剑山庄的大小姐?"
"我又不曾见过她的面,哪里来的喜欢不喜欢!"
"既是如此,又为何要娶她?"莫剑雨偏了偏头,眸里暗光流转。
江临月没好气的瞥他一眼,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会有幸福可言吗?"
"哼!"江临月冷笑了一下,"我不娶良家女子为妻,难道非要和你这个男人混在一起,才算是对的?"
莫剑雨心下一惊,胸口猛然刺痛了一下。幸好,黑夜掩去了他伤痛的表情。自己软弱无助的模样,定是不能让任何人瞧见的。
"我只问一次,你愿不愿跟我一起离开?"
"开什麽玩笑!你自己不正常也就罢了,做什麽拖我下水?"
"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又有什麽错呢?"
"当然是错的!且不说你是邪教教主,你我正邪不两立。光我们都身为男人这一点,就已经绝对不可能在一起了,喜欢这两个字你如何说得出口?这可是悖德逆伦,天地不容的!"他越说就越觉得心痛,听起来竟不像是在教训别人,反而似在警告自己。
"或许吧。"莫剑雨低眸浅笑了一下,"可是,就算天下人都道我错了,我还是一样喜欢你。已经交付出去的真心,如何收得回来?事到如今,我早已没有退路了。"
"我不会和你一起走的。我要留下来,娶妻生子......"
"这样啊......"莫剑雨把头凑过去,靠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我说过要送你一份大礼的,血洗御剑山庄,你看如何?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江临月生气的瞪大眼睛,拔出腰间的佩剑就朝前挥去。原是不指望砍著什麽东西的,因为那人的轻功本就高到出乎自己的想象。
结果,长剑竟轻易的穿透了少年瘦弱的肩膀。
这一刻,江临月当真是惊讶的无已复加了。他不敢置信的摇著头,哑声问:"为什麽不躲开?你应该......能够躲开的才对!"
莫剑雨抿唇轻笑了起来,那是冰冷到毫无温度的笑容。"笨蛋。我练的是七煞绝情功,一旦动情,就会武功全失。早在三个月前,我就已经没有半点内力了。"
"什麽......?"那在客栈里接了那一掌,他怎麽会......?
"我原是想赌赌看,你会不会用剑指著我,结果还是输了啊......"他轻声低语,一时也说不出是喜是悲。
江临月直直的望著眼前的美丽少年,突然身子一软,就这样倒了下去。
莫剑雨急忙伸手去扶,却惊讶的发现他的嘴唇已经泛紫了。
是蚀心草!自己果然还是晚了一步。
"夫君!"伴著一声大喊,一个红衣女子急急奔了过来。"你是什麽人?快放开我夫君!"
"哼!"莫剑雨眯起眼睛,冷冷的看著她。"他既是你夫君,为何要对他下蚀心草的毒?"
红衣女子愣了一下,表情瞬时变得狠毒无比。"他杀了我全家,我自然要报仇!"
"你爱报仇我管不著,但敢动我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暗沈的黑眸里闪过寒光,瞧起来,硬是比那红衣女子更狠厉了几分。
"少吓唬人了!我刚才全听到了,你已经内力全失,如何对付我?"
"我是不能用武功,可其他人可以啊!"莫剑雨说著击了击掌,庭院里立刻多出几条黑影。
刀光剑影中,神情哀伤的少年缓缓隐没在了黑暗之间。
邪教圣殿的最深处,有一个世外桃源,据说住在里头的人,能医世间各种恶疾,只是他救人,有一个规矩......
一头白发的年轻男子瞥了眼莫剑雨怀中的人,不带任何感情的说:"蚀心草之毒,世间无药能解,他只能等死了。"
全身是血的白衣少年幽幽的笑了一下,道:"无药能解,是对普通人而言,於你,绝对不会太难。"
"教主可知我医人的规矩?"
"不就是以命易命嘛?你即管来拿就是了。"莫剑雨毫不在意的答道。
"教主可要想清楚,为了这种男人,并不值得。"
莫剑雨轻轻将怀中的男人放在地上,神色温柔,眼里有著道不尽的深情。
"有什麽值不值的。"他的手静静划过江临月俊秀的眉眼,"只要能救他,赔上我这条命又算得了什麽。"
只不过以後都不能再爱他,有些可惜罢了。希望自己不在,他不会太过寂寞才好。
滴答!
眼泪滴落在地,扬起细微的尘土。
一个人为什麽会流泪呢?
七年後,江湖上早已没了江临月这个人,只是多了一个左手使剑的杀人狂魔。
那人武功极高,非正非邪,杀起人来全凭自己的喜好,将黑白两道的人都给得罪遍了。因而得了个"碍杀"的称号。
官道上,山贼和路人的尸体堆了一地。
少年背靠在车辕上,身体抖个不停。真是流年不利,先是走著走著遇上了山贼,然後又出来一个黑衣男人,把所有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大哥!我只是个无辜的路人而已,和这些山贼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拜托你放了我吧!"他苦苦的哀求著眼前的黑衣男子,但看来不会有什麽效果。
那男人虽然容貌俊美,但神情却极为骇人,一副恨不得杀尽天下人的样子。
看来自己真的要英年早逝,命丧於此了。
黑衣男人在少年身前停了下来,手起,刀却迟迟不曾落下。
江临月呆呆的望著面前的清秀少年,因为他的眉眼之间依稀有著那个人当初的影子。
记忆里,永远是莫剑雨十六岁时风华绝代的模样。
眼前的少年有一双清澈透明的眸子,而那个人的双眼却是世故深沈的,与年龄全不相符。分明只有十六岁的年纪,一颦一笑,却是风情万种,倾国倾城。
然後又忆起了那个人的深情,他爱得单纯,爱得热烈,爱得不顾一切,甚而......连性命也一并赔上了。
是啊,那个悠然浅笑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了。从今往後,上天下地,再寻他不得了。
"和我做朋友吧?"那一年,他浅笑著伸出手来。
"跟我一起走吧?"那一天,他近乎哀求的笑著。
太多太多的回忆,太多太多的心伤,害他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
一个人为什麽会流泪呢?
因为心里盛不下这许多悲伤,於是......只好由双眸溢出,化作眼泪,跌落凡尘。
原来,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心爱的人已死。而是......直到那个人死後,才发现自己曾经深爱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