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临死仿佛恢复了神智,清明的双眼盯着碧蓝的夜空,发出一声很轻很淡的笑。
三.往生(上)
两人带着一身血走向出村口时,远远看见了长舌鬼坐在树上晃腿的身影。月光拉长他的影子在地上投出一片阴影,他的脸隐没在黑夜中,只能听见他浑厚的笑声。
“真慢,”长舌鬼从树上荡下来,“非得等到三更半夜害我不能睡个好觉。”
程慕北看着他眼下的一片乌黑,默默腹诽,“睡过好觉吗?”
“走吧,去‘往生’。”长舌鬼走在前面,程慕北和沈简生跟在后面。月色撩人,清风徐徐,树叶哗哗作响,那死寂的村庄还亮着火光,也许以后还会住上这么一些人。
“‘往生’是要你们到另一个小村庄,不用杀人,”长舌鬼忽然一笑,语气中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不过你们得在里面住半个月,活着走出去。”
这……变态的考核。
程慕北望着沈简生,却见他神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人几乎走了一夜,才到了另一个小村庄。尽管太阳才从东边升起,街巷就有些早点铺子开始忙活,摊贩在街边摆着各色的商品,五花八门的旗帜随风飘扬,活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有种恍如隔世的恍惚。
长舌鬼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留下程慕北和沈简生面面相觑,幸好两人把那套沾满血的衣裳换了下来,重回人间的感觉还有点儿陌生。
“沈兄……你有钱吗……”程慕北可怜巴巴地望着沈简生。沈简生近乎无奈地微叹口气,从兜里掏出几块碎银给程慕北。程慕北倒很有节操地没有接,嬉皮笑脸地说,“不用给我不用给我,我跟着沈兄有饭吃就好。”
沈简生果然带程慕北去吃了顿热腾腾的早餐。
店主是个和蔼的老太太,帮忙的大概是她的孙女。老太太很热情地招呼两人,倒是那姑娘端烧饼和豆浆上来时透出几分羞涩。
程慕北悄悄验了下毒,听见老太太打趣那姑娘,“哎哟我们这丫头,见着生人就脸红。”姑娘羞得满脸通红躲在了里间。时候还早,街道上人都不多,老太太干脆跟两人闲聊起来,“两位小哥要从这儿过?”
“是啊,”程慕北咬一口烧饼,冲老太太眯眼笑,指着正在喝豆浆的沈简生,“我这位哥哥受了点儿伤,看到这里有个村子,说来落个脚。”
老太太“哎哟”一声,朗声笑道,“小哥长得可真俊哩,要是老太太我还是个姑娘,准被你迷住哩。”
程慕北也笑,“阿婆现在不也美着吗?”
老太太掩嘴笑笑,低声严肃地说,“小哥你们可得当心哩,这村子里每年都有人杀人!尤其是你们这种外来人!”
沈简生看了眼朴实无华的老太太,脸上满是关切,便问了句,“那你们不怕吗?”
“怕!”老太太说道激动处忽然提高了音量,“刚开始怕得不行,不过不是有宋大侠嘛,有他在,那些恶人都不敢伤害我们平民百姓的!”
“宋大侠?”程慕北仿佛有些好奇,眸子中透着亮晶晶的仰慕的目光。
“是哩……”老太太接着说,却听见屋里那姑娘喊,“阿婆这烧饼好了哩!”
老太太便只好在身上拍拍手,站起身,“哎哟,小哥们慢些吃,老婆子要先去忙了。”程慕北对老太太笑笑,“谢谢阿婆提醒,阿婆可别累着了。”
小店里的人多了起来,老太太没空闲再从后厨出来,那姑娘也一直忙个不停。
程慕北和沈简生在店里多坐了一会儿,没探听到什么有用消息便走了。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一声高过一声,程慕北好像对各种玩意儿都很感兴趣,总这里看看那里望望。
村子很小,只有两条交叉的干道,整个村庄也只有一家客栈。
因为客栈是最没有生意的,小村子里基本没有外来人。
两人晃悠着到了客栈,肥胖的老板娘正在百无聊赖地磕瓜子。见到有客人来,她也并不热情,只是闲闲地伸手点着柜台上摆着的价格表。
价格高得令人咋舌,也许是经年累月不见人来,需要敲诈每一位顾客,又也许是反正只有一家客栈,不住也得住。
于是程慕北很不要脸地以不浪费沈简生的钱为由,强行只开一间房。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大声叫小二,“又死哪儿去了,没见着有客人吗!”
良久,一个提着裤子的猥猥琐琐的干瘦青年才跑出来,“来嘞!”
老板娘脸色不善地冲青年吼,“吃屎呢你,带客人上房去。”
小青年委屈巴巴地回答,“没吃,正拉呢。”
程慕北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看着沈简生毫无表情的脸,又默默憋着笑,害得他脸都涨红了。
回到房里,程慕北乐得直捶桌子,“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到眼泪都逼出来了,脸色红润,好看得异常。沈简生忽然理解为什么老太太说如果她还是个姑娘,准被程慕北迷住。
可沈简生觉得,如果自己是个姑娘,一定不会喜欢程慕北。因为他像个迷,掀开了一层还有一层,讨好卖乖信手拈来,什么时候都把笑挂在脸上当面皮,这样的人,太不靠谱。
程慕北笑够了,才端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这客栈虽然冷清,打扫得却很干净,屋子也简单整洁,至少凳子桌子没缺胳膊少腿儿。程慕北喘过气,又给沈简生倒了杯茶,“沈兄,坐坐。”
沈简生确定周围没有人偷听,才开口问,“你觉得怎么样?”
“那老太太说的是真的,”程慕北也正色起来,“这村子里绝大部分都是普通老百姓,但是秩序井然,显然有什么人有足够的威信来维持场面。而那个宋大侠,可能就是负责看囚幽谷犯人的。”
沈简生也点点头,“而每年的外来人就是来参加选拔的,只是不清楚这村子里到底埋伏了多少人。”
程慕北倒显得不甚在意,“我们住一起夜里有个照应,免得他们夜袭。就是对不住沈兄,没商量就兀自冒犯了。”
沈简生没接话,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下午又将集市转了一圈,吃完晚饭才回客栈。程慕北别好门,沈简生拿出白日买的纸笔画地形图,他勾勒出几个可疑地点,指给程慕北看。令人惊奇的是,这小村庄祥和又宁静,没有作奸犯科的人,连那些武功高强的人也只是做着小本生意。
可疑的人里包括一个卖猪肉的屠户,一家布庄,和老太太早点店里的姑娘。
“肯定还有隐藏的人。”沈简生停下笔。
程慕北点头,“暗处的人总会出来的,先休息吧。”说着,他就脱了鞋往床里侧钻。沈简生看着十分自然的程慕北,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嘴。
烛火一熄,房间陷入了黑暗当中,床很大,两人各占一边也不会碰到对方。程慕北抱着头躺,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沈兄,你为什么来囚幽谷呢?”
沈简生没答话,呼吸声在黑暗中清晰可闻,在程慕北都打算另找一个话题的时候,沈简生淡淡地说,“欠沈家的。”
所有人都觉得,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其实哪有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无非是世俗的逼迫和自我的枷锁。
程慕北想了想,缓缓道,“我也不想来囚幽谷。”
“嗯?”
“不过感觉日子一天天的没意思,得找点儿新花样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得好好的。”程慕北的语气有些玩世不恭,也就只有衣食无忧不懂人间疾苦的大少爷才能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
沈简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便沉默了下来。小村庄的夜晚很宁静,久违的躺在床上的感觉令人满足得昏昏欲睡。
可惜程大少爷一向乌鸦嘴,一声细微的“咔嚓”声在黑夜中被放大。沈简生立即直起身,却被程慕北拉住手腕按在了床上。
来人并没有留情的打算,刀背上映着从窗户口透进来的月光,明晃晃地朝两人劈来。程慕北拉起沈简生往里一翻,扣住一柄屠鬼刃朝那人飞去,不料那人刀背一转,将屠鬼刃拍了回来。沈简生一个翻身滚到床边,拿起纹天朝那人奔去。程慕北闪开了屠鬼刃,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脸,那是白日卖猪肉的屠户。
“沈兄,我们得杀了他!”程慕北喊出声,一掌朝那屠户拍去。屠户正面被沈简生缠住,感受到程慕北的掌风,错开了身子,程慕北一掌拍到他肩上,震得他喷出一口鲜血。
那屠户一个趔趄,沈简生的大刀就架到了他的脖子上。那屠户的眼中有种视死如归的嘲讽,不过那眼神还没来得及散去,程慕北便生生拧断了他的脖子。
“他会自爆。”程慕北点住了屠户的几个穴位,松了口气,“全是死士。”屠户的嘴角蜿蜒出一股鲜血,还保持着死不瞑目的姿势。
“我就说,这破选拔怎么会让人轻易活命。”程慕北嫌脏一样拍拍手,踹了那屠户一脚,“怎么办沈兄?”
沈简生看着程慕北,沉默了会儿,“留着儿交给老板娘处理吧。”
两人重新躺下,却没了睡意,沈简生问,“你怎么会知道他会自爆?”程慕北偏着头看月光,轻轻柔柔的月光像层薄纱。程慕北说,“我看他眼里有抹血色,所以特地拍了一掌,感受到他内力紊乱。”
沈简生知道程慕北不简单,却没想到他那么见多识广。很久以后,他才喃喃问,“你到底是谁呢?”不过程慕北已经睡着了,呼吸声绵长又轻柔。
三.往生(中)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出了门,吩咐了老板娘把房间收拾干净。既然只有一家客栈,那么这老板娘定是见惯了选拔者被杀或者犯人被选拔者杀的景象。
两人心照不宣地去那老太太的店里吃早点,店里很忙,那姑娘一刻也没歇着。等把他们的早点送上来时,程慕北才能跟那姑娘搭上话,“店里生意很好啊。”
姑娘红着脸怯怯地笑了下,“阿婆手艺好。”
程慕北好似好奇,“就只有你和阿婆两个人一起?”
“嗯。”姑娘有些难过似的,微微垂下了头。程慕北没来得及多问,便又有客人叫吃的,姑娘便跑开了。
两人吃完,程慕北还特地去跟阿婆打了招呼,顺便冲那姑娘道了句谢。姑娘叫水绣,是阿婆的孙女,她的父母死于山匪的抢杀。
两人走在街上,沈简生压低声音问,“是误会?”
程慕北不置可否地笑笑,“沈兄可听过‘千面’?”
“千面?”沈简生皱了皱眉,“你说她是……”
程慕北只是笑笑,忽然看见当街有杂耍的,立刻来了兴致,“沈兄咱去瞧瞧!”
杂耍无非是那些胸口碎大石刀尖走人的把戏,寻常人看来很是不可思议,但就江湖中人来说,却是不入流的玩意儿。
沈简生觉得没趣,但程慕北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有个大人没拉住的小孩举着糖葫芦窜了过来,撞到程慕北怀里。那小孩可能有十二三岁,看着却粉粉嫩嫩,眼瞳乌沉沉的,是个极漂亮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撞了人也不说对不起,就看着程慕北发愣,嘴角还粘着没舔干净的糖块,很是惹人心疼。不过程大少爷自小对小屁孩深恶痛绝,尤其是对长得丑的和比他好看的,他皱着眉退了半步,盯着这呆愣愣的小男孩。
男孩对于程慕北的不亲近有些委屈,瘪了瘪嘴,好像要哭出来。不过他举起糖葫芦给程慕北,讨好地说,“漂亮姐姐,给你吃。”
程慕北强忍住一巴掌拍死他的欲望,十分僵硬地笑着摸摸他的头,“是哥哥。”
“哥哥。”男孩从善如流,眼睛一眯就成了月牙状,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哥哥漂亮。”
程慕北无语望天,倒是沈简生走上来,半挡住程慕北,淡淡地望着那小男孩,“你家大人呢?”
小男孩好像被吓到了,瘪嘴望着沈简生,然后把糖葫芦塞到程慕北手里,转身跑了,跑到半途,还不忘回头做个鬼脸。
程慕北拿着糖葫芦,非常苦大仇深,“这孩子是什么玩意儿。”他忽然理解了他爹自小把他往四面八方扔的苦衷。
两人晃荡回客栈的时候,房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老板娘竟然面无异色,照样态度恶劣地磕瓜子,“打扫要加钱。”
程慕北人穷志不穷,正打算往桌上一拍跟这奸商好好理论,沈简生拉住他,冲老板娘说,“多少钱。”
老板娘哼哼唧唧地算了算,直接多要了一天的房钱。
不过房间确实打扫得干净,连血迹都擦拭了。他们上楼时小二刚打扫完旁边的房间,冲两人憨憨地打招呼,“客官回来了?”
程慕北将从那孩子身上憋着的气撒在这小二身上,“我们回不来你们的房钱就划算了。”
小二张张口哑然,结巴了半天,听见老板娘在楼下吼,“小六,你又死哪儿去了!”小六便又道了句歉匆匆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