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丹桂大笑三声,说:“没事!我在香水工厂工作已久,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甲方了!”
杨橄榄也哈哈大笑起来:“是的了。”
刘易斯却陷入深思:“我想不起来了……”
邵丹桂说道:“别急……其实你可以回到当时的情景里,慢慢回忆,用鼻子探索。香水是艺术品,不能一蹴而就,为了一瓶香水鼓捣个好几年的耐心我还是有的。”
“哇,鼓捣好几年?”杨橄榄咂舌,“你们艺术家真的不用吃饭?”
邵丹桂笑答:“对啊,看我这么瘦,就知道我吃得很少。”
刘易斯对邵丹桂很有好感——当然不是男女之情那种“好感”——而是他好像找到了一个同类,会将创作的完美摆在吃饭的需求前面的那种人真的不好找。
而且,刘易斯觉得邵丹桂比自己优越,邵丹桂是真的具有不凡的才华,也相当专注,同时,她要是不好好干活是真的会吃不上饭,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单凭这一点,刘易斯就要写下“敬服”二字。
午饭的时候,杨橄榄接到了一个工作电话。
等他接完电话回来,便是满脸喜色,跟邵丹桂说:“行了,我们弄到了一个试香会的名额。就在吴郡,你可以带你的‘武夷岩茶’样品过去了。”
“这可真不错!”邵丹桂也高兴,从自己的盘子里切了一块奶酪,放到了杨橄榄的盘子里,“这个当是你的预付酬金!”
杨橄榄语气夸张地嘟囔:“这也太吝啬了吧!”
邵丹桂不理会他的抱怨,扭过头来对刘易斯说:“你家也是在吴郡吧?你可以回去细细回忆你的月光游泳池了。”
刘易斯一怔。
自从成人以来,刘易斯经常离家,因此,也经常回家。
这还是头一次,让他在家门前生了“近乡情怯”之感。
古铜色的栅栏锁得很紧。
也许,此时此刻,他的兄长就在栅栏内的某个地方,或许在饮酒,或许在抽烟,或许在捧着一卷书在读,也或许他根本就不在。
刘易斯的心思缠绕在兄长模糊的影子上,仿佛流云逐日。
这是什么心情?
刘易斯无暇细想。
终于稳稳地踏入了家中,管家迎接他,莲子姐带笑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刘易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从行李箱中首先取出了熊玩偶。
大概是经历了时间太久,熊玩偶看起来已经很旧了,揉在怀中也并不如当初柔软。
但这还是他最喜欢的伴侣。
当他打开了窗户时,不免望着窗外葱郁的花园,晚香玉的气味随风飘入。他闭上了眼睛,用嗅觉却感受这一切,却又如同试香那瓶“月光泳池”一样,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
刘易斯打开了门户,慢悠悠地顺着橡木楼梯一步步往下。
莲子姐正在厅堂掸扫灰尘,回头给了他一个微笑:“怎么啦,少爷仔?”
“少爷仔”,这是家里老佣人对刘易斯一致的称谓。
如果说小时候这样称呼还算可爱,长大了就稍显尴尬了。
可是这班看着刘易斯长大的老佣人们并不觉得不妥,好像他们没看出来当初粉雕玉琢的小男娃已经长成了儒雅翩翩的大男人了一样。
刘易斯看莲子姐,也并不把她当成一个身份比自己低的女佣。恰恰相反,他认为莲子姐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辈。
“家里很安静。”刘易斯对莲子姐说。
莲子姐笑着答:“是呢,老爷子生气,跑去海南岛了。”
“什么?”刘易斯倒有些意外,“是哥哥做了什么吗?”
刘易斯的第一反应真实有趣。
如果是面对旁人的话,刘易斯一定会说“是什么惹父亲生气了”。只有面对老佣人的时候,刘易斯才能说出这么直白的问句。
莲子姐也笑了:“是啊!可不是就是你哥!”
刘易斯便又说:“到底是什么事?”
莲子姐答:“大少爷嫌家里的鹦鹉太多,吵死人了,便做主将老爷的棕榈鹦鹉送人了。”
刘易斯一怔。
要是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刘易斯一定觉得大哥做得不地道,可偏偏发生在老刘身上,刘易斯竟有一丝不道德的幸灾乐祸。
从小到大,老刘不知多少次凭着一己的喜怒随意将这两兄弟珍视的东西送人、甚至扔掉了。
刘易斯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瑞士的度假屋。白家的太太带着两个孩子来做客。白家的小女儿叫做白纨绮,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跑到了二楼的游戏屋,看到了放在那儿的一个熊玩偶,拿了起来,死不肯撒手。
白太太笑笑,说:“这个玩偶太漂亮了,我女儿多少美丽的玩偶都看不上,偏偏对这个不撒手!说到底,还是你们家的东西好。”
刘易斯一怔,呆呆看着母亲兰伯特。
兰伯特便笑答:“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这是我手织的,给小易的圣诞礼物。”
白太太闻言,也就打消了帮女儿讨要玩偶的念头,只对白纨绮说:“纨绮,这是哥哥的东西,不可以拿走哦!”
白纨绮却哇哇大哭。
此时,老刘感到烦厌,便扬起笑脸说:“女娃娃喜欢就拿去吧。咱们家这种东西多得是。”
白纨绮心满意足地抱着熊玩偶走了。
刘易斯就这样安静地看着。
白太太略带抱歉地笑着,又说:“这不好吧?”
老刘却说:“易斯啊已经十三岁了,是个大男孩了,根本都不玩这些东西了,扔了也可惜。送给妹妹正好。”
刘易斯却听到自己的心在叫喊,顽劣得像个孩童。
可是他看起来依旧温驯安静。
临睡之前,莲子姐为刘易斯盖上被子,问他:“少爷仔,你有什么圣诞愿望呢?”
刘易斯沉默了一阵,说:“我想要一个熊玩偶。”
莲子姐怔了一下,温柔地抚摸刘易斯的额头:“你会有的,像你这么好的孩子。”
刘易斯忽然想起老刘那一句“易斯已经十三岁了,是个大男孩了”。
窗户外紧紧地刮着风,雪如同飞絮。
度假屋这儿算得上与世隔绝,唯一的熊玩偶被拿走了。
刘易斯想着,今年的圣诞愿望应该不能实现了吧!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十三岁了,是个大男孩了。
却是在圣诞前夜,刘修斯抱着熊玩偶出现,告诉他:“听说你想要熊玩偶?”
“你会一直抱着它睡觉吗,小易?”
会的,我会的。
刘易斯微微眯着眼,陷入了那一片冷冽的、被冰雪覆盖的回忆之中。
莲子姐的声音再次将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莲子姐一边弯腰收拾桌面,一边说:“大少爷说要将棕榈鹦鹉送给别人。反正我们家多得是呢!结果,棕榈鹦鹉送人的前一天,老爷就生了大气,说‘哪有儿子作老子的主的’,竟然将棕榈鹦鹉摔死了!”
刘易斯闻言大惊:“真的?”
“你也吃惊吧?老爷平时多宝贝那些鹦鹉啊!说摔死就摔死了!”莲子姐又说,“大少爷还说他呢,‘胡乱杀生,有损阴德’!老爷听得气都气死了,险些就犯高血压了。第二天就坐飞机去了海南岛。本来定的也不去多少天,哪知道大少爷说,既然去了,家里鹦鹉都没人管了,索性全放生了。老爷气得都不肯回来了。唉……少爷仔啊,你有空就劝劝老爷吧。你也知道,老爷就是要个台阶而已吧!”
第19章
老刘在海南岛度假久了,也没人理他,自然要生气的。
刘易斯便也惦记着老人家的脸面,给老刘打了个电话 ,问他的好。
“你还知道问我的好呢!”老刘气不过地说,“你哥死了吗?”
“我们都很想你,”刘易斯说,“你在海南岛玩得开心吗?如果开心的话,可以慢慢赏玩。不过久了也不好,毕竟家在这里。”
老刘冷哼一声:“你们还知道有我这个老爸?我还以为我走了,你们会很开心呢!”
“不是这样的,”刘易斯温和地说,“我们都很挂念你。”
“哼!”
刘易斯知道台阶搭得差不多了,便拿出最后一句“点睛之笔”:“毕竟,您是一家之主。”
“一家之主”,这四个字对于老刘是有魔力的。
老刘愿意回来,是因为这四个字,老刘负气出走,也是因为这四个字。
对于一个精力和权力走下坡的老年大男人主义者,没什么比“掌控力”更重要了。
他的焦虑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掌控力”的流逝。
他掌控不了公司了,也掌控不了这个家了。
这对他来说是最大的噩梦。
他喜欢掌控一切,娶性格柔顺的妻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只是没想到,性格柔顺的兰伯特小姐也是有自己的意志的。
兰伯特可以忍受着他的一切,因为这是她的决定。
当她决定离开的时候,也是坚决的。
兰伯特开着那辆结婚时他送她的粉红色汽车,踩紧了油门,冲进了大海里。
这辆汽车是特别版,兰伯特当时说喜欢,老刘就说:“喜欢就买!你是公主!”
原来,这粉红色的公主梦,如同粉红色的泡沫,美好而梦幻,却不可触碰。
一旦触碰,便要消散。
粉红色的车子撞入了碧蓝的海水里,一轮烈焰般赤红的落日随她的灵魂一起下沉。
“我孩子的妈没了。”老刘对警察陈述说,“她怎么死的?自己找死。”
自己找死。
这是老刘对兰伯特抑郁症自杀的总结。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兰伯特自杀的时候,刘易斯并不在场。
兰伯特是在一个叫晚照岛的度假胜地自杀的。那个时候兰伯特的抑郁症很严重了,医生建议她去一个风景优美的海岛休养。结果,她死在了那儿。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年仅十六岁的刘易斯实在是无法接受。
“妈妈……为什么会死?”刘易斯握着电话的手是颤抖的。
父亲的声音却很平静:“人都是会死的。”
刘易斯哽住了。
父亲又说:“而且,你母亲的病本来就很严重了,这也是预料之内的事情了,只看早晚而已。”
刘易斯不知该说什么,只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他整夜整夜的失眠。
父亲自然是不知道的,他还在晚照岛那儿呆着,说那儿还有一场游泳的赛事,他要看完再回来。
而远在国外上大学的刘修斯便赶了回来了。
刘修斯回到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钟。
屋子里静悄悄的。
刘修斯顺着橡木楼梯到达了酒窖。
这个时候,酒窖本应该无人的,但他却看到了刘易斯的身影。
刘易斯看起来很憔悴,身上围着一件灰蓝色的羊绒毯子,神情很恍惚。
“你在干什么?”刘修斯忽然开口。
刘易斯看到了修斯的身影,他的身体也摇晃了一下,挤出一个笑:“哥,怎么回来了?”
“母亲去世了,我怎么可以不回来?”刘修斯说。
刘易斯艰难地开口说:“可是,她的遗体……并没有送回来。”
修斯说:“我是来看你的。”
刘易斯不解地看着修斯。修斯走到他的身边,问道:“你怎么来酒窖?”
刘易斯说:“我想尝试喝酒。”
“这真是不理智的尝试,你还没成年吧。”修斯看着刘易斯面前放着的杯子,是一个矮矮的、圆筒形的玻璃杯,杯子里剩着棕黄的液体。修斯伸出手,将杯子拿起来,把酒杯里剩余的液体喝光,仰头笑了,说:“这是威士忌啊。你还知道用威士忌杯装威士忌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揶揄一样。
刘易斯皱了皱眉:“我看老爸是这么喝的……你也这么喝。”
修斯说:“不好喝吧?不觉得呛吗?”
刘易斯不语。
“这不是适合初学者。”修斯伸手握住了刘易斯的手指,“你的手很冰,别喝冷酒了。”
刘易斯眯起眼睛,说:“你觉得我是小孩子,对吗?”
这还是头一回,刘易斯对兄长说话带出争锋相对的语气。
修斯却不似被冒犯了那样,只说:“喝点热的吧!”
“热的威士忌吗?”
“爱尔兰咖啡,听说过吗?”修斯说。
修斯冲了半杯热咖啡,再倒了半杯威士忌,随意地丢了两颗方糖进去,便移到了刘易斯面前,说:“虽然名字叫**尔兰咖啡,但其实是一款鸡尾酒。能喝到我亲手调的鸡尾酒的人可不多,你要好好试试。”
刘易斯看刚刚修斯根本不像调酒,简直就是随便把两种饮料混在一起再加点糖罢了。
然而,刘易斯还是接过了这杯热腾腾的爱尔兰咖啡,啜了一口,入嘴的是奇妙的味道,咖啡的醇香混杂着上等威士忌的焦香、麦芽味,以及若有若无的烟草芳香,好像是一种杂糅的暖气,窜进了刘易斯的心头。
刘易斯当时没怎么喝过酒,这样喝了一杯爱尔兰咖啡,便等于饮下了半杯的威士忌,刚下去只觉冰冷的指尖都重新回了暖意,再过一会儿便觉得困倦。
仿佛他的身体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充足的睡眠了。
他裹紧了身上的羊绒毯子,歪在了修斯的身上,沉沉睡了过去。
与威士忌相似的,修斯的身上也有混杂着烟味和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