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吃醋
“二爷,您别想了。”千山跟了封栖松这么长时间,也经历了封老大的死,轻声安慰,“大爷若是在天有灵,看见封家有如今的局势,肯定会开心的。”
“是吗?”封栖松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接住了屋檐上的漏雨,“他不会怪我抢了自己的弟媳做男妻?”
千山一时愣住。
“他死前求我护着卧柏。”封栖松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可我抢了卧柏的妻子,你说他在九泉之下会安息吗?”
他好不容易期盼来的那一点点快乐依旧是建立在痛苦之上,但凡活一天,负罪感便如凌迟一般,有条不紊地割着血肉。
留过洋的封栖松本不信鬼神,可有时他也会想,百年之后,他要跪在哥哥与爹娘面前,为偷来的这一年夫妻生活忏悔,然后上刀山下火海,祈求白小少爷喝掉孟婆汤,把这段不光彩的婚事忘得一干二净。
就在千山一筹莫展之际,白鹤眠从屋里跑了出来:“封二哥!”
他带着一点羞恼,一点怯意,跑到了封栖松的面前,将梁太太写的方子藏在身后:“你喜欢喝汤吗?”
他刚刚偷偷看了一眼,原来所谓的秘方不过是调养身体的寻常方子罢了。
白鹤眠略一思索,明白了。梁太太就算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传家秘方,也不敢随随便便拿给封栖松用。
药方没用也就罢了,若是有了用,还不是好的用处,那她就算有十条命,也不足以平息封栖松的怒火。
所以便有了这么一张单纯的补身子的药方。
白鹤眠想起千山说的,封二爷的腿在骑马的时候差点伤到,于是急急地跑来询问。
他没注意到封栖松身上的低气压,自觉找到了一个可以报答封二哥救命之恩的法子,欣喜道:“我给你煮汤喝,好不好?”
封栖松浑身都震了震。
总是这样,在他准备将自己彻底投身进黑暗的时候,白鹤眠就如同一缕光,坦然而热烈地照进他的心房,一如白昼狠狠地拥住肃杀的夜色。
那种不能为外人道的快乐如同从泥沼里翻腾出的纯洁的花,带着罪恶感盛放。
或许他们能走下去,撕掉代表交易的字据,真真正正地成为夫妻。
“你不能这样……”封栖松喃喃自语,没敢继续细想下去。
不能这样,给我希望,再任由我跌回绝望。
白鹤眠没听清封栖松的话,还以为他不信自己能烧汤,有些不服气:“我当花魁的时候,经常做饭。”
说话间,忘了藏药方,抬起胳膊作势要撸衣袖,结果薄薄的纸片就这么落在了封栖松的膝头。
封栖松神情微凝,将药方展开,才看了一眼,就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望向白鹤眠:“你还是觉得我不行?”
白鹤眠差点气晕过去。
谁知道封二爷还懂药方?
他扑过去抢梁太太的“秘方”,嘴里振振有词:“我看你骑马受伤才想着给你煮的,你怎么……怎么这般无赖?”
封栖松任由白鹤眠把药方抢走,藏进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随他去吧。”封栖松身上的郁气快散尽了,笑着对千山说,“你瞧他,还是孩子心性。”
“白少爷才十九岁。”千山低声附和,“他有时胡闹,您别跟他置气。”
封栖松收回了视线,望着拿过药方的手,自言自语:“我哪是跟他置气?我是跟自己过不去罢了。”
“您……”
“推我去东厢房。”封栖松将手重新放在腿上,“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二爷!”千山怔住了,扶着轮椅的手微微颤抖。
“怎么了?”封栖松皱紧了眉,“你不推我,我就自己去。”说罢,作势要站起来。
千山只好依言将封二爷推去了东厢房,继而一脑门子官司地找到了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白鹤眠。
“你说封二哥去东厢房了?”白鹤眠脸上沾了点面粉,无暇顾及,一边往锅里倒水,一边问,“怎么,东厢房有二爷的旧相好?”
他来封家虽不是一天两天,但仍旧搞不清楚各间厢房的用处,听千山念叨了半晌,猛地把水吊子往桌上一摔,也没心情烧汤了:“关我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白小少爷:呵,我一点也不酸:)
第20章 选谁?
“哎哟,白小少爷。”千山哪里知道自己会闹出这么一出乌龙,哭笑不得地扶起水吊子,“不是您想的那么一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唉。”千山深深地叹息,瞥了一眼在旁边帮忙的下人,凑近,压低了声音,“那是大爷的屋子。”
白鹤眠愣了一愣。
“二爷每回心情不好,就会去大爷屋里,谁也不许跟着。”千山见他又开始往锅里加菜,忍不住劝,“但是小少爷不同于我们,您去瞧瞧,二爷准高兴。”
就算东厢房不是大爷曾经的屋子,白鹤眠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他点了点头,蹲在灶台边,全然忘了“君子远庖厨”那一套理论,熏得鼻尖微微发黑,满心满眼只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的汤。
一碗滋补的汤当然没什么特殊的疗效,但终归是聊胜于无。
白鹤眠盛好汤时,酝酿了许久的雨哗啦啦地淋了下来,千山替他打伞,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了好久,才来到东厢房门前。
“小少爷,我在屋外等你。”千山将他送到屋檐下就不肯走了,“顺着游廊一直往前,您就能找到二爷了。”
白鹤眠点头说好:“我尽量把他劝出来,但是……他要是不听,我也没有好的办法。”
“您去就成了。”千山收起伞,老老实实地站在檐下,大有他不陪着二爷出来就不挪步的架势。
白鹤眠只好端着汤,沿着游廊往前走。
看得出来东厢房久无人居,砖瓦上遍布青苔,但院中却并无过多的杂草,想来定期有人打扫,他走了十来分钟,便见到了间门半掩的卧房,想来二爷就在里面。
白鹤眠踌躇了几秒,还是进去了。
屋内没有多少灰,所有的家具都蒙着白布,但扑面而来的一股寂寥的寒意让白鹤眠差点又退回去。
他小时候是见过封老大的。封家兄弟的爹娘没得早,早先全靠大哥当家,白鹤眠翻墙的时候还因为封老大的军装吓得直接跌了下去。
他念及此,忽而顿住脚步。
那时是谁接住他来着?
白鹤眠的心狠狠地震了一下,想起来了,是封二哥把他抱在了怀里。
“谁许你进来的?”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封栖松低声呵骂,“不知道东厢房是什么地方吗?”
“封二哥……”白鹤眠一个踉跄,差点将手里的汤打翻。
他缩在罩着白布的屏风后,探出头去看封二爷的背影。
封栖松没坐轮椅,而是背对他站在窗边,瞧着又落寞又萧索。
“鹤眠?”封栖松没料到来人是他,语气瞬间温柔,“怎么是你?”
言罢,看见了白鹤眠手里的汤,眼睛微弯:“煮好了?”
“嗯。”他从屏风后绕出来,不敢去看封栖松身后的床,又忍不住往前凑。
白鹤眠想知道自己的汤煮得如何。
封栖松接过了他手里的汤碗,二话不说,仰起头直接喝了大半碗:“很好喝。”
白鹤眠也就开心了,他四处看看,没找到封栖松的轮椅:“封二哥,你怎么站起来了?”
“东厢房平时没人来,不会有人看见的。”封栖松顿了顿,苦涩地笑笑,“也是我自欺欺人,不想让大哥看见我坐着轮椅的模样。”
“……就算是装瘸,也不想。”
哪有人想要长辈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呢?
白鹤眠感同身受。白家落魄之初,他最怕夜深人静之时,因为那时他会想到离世的爹娘,生怕他们看见自己最不堪的样子。
“封二哥,你别这样想。”白鹤眠伸手扶住了封栖松的手臂,磕磕巴巴地安慰,“封大哥……封大哥肯定很心疼你。”
谁知,封栖松冷不丁打开了他的手。
白小少爷从小到大只有被别人安慰的分儿,鲜少有安慰别人的时候,如今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实属不易,不承想手被挥开,于是更加手足无措。
白鹤眠想骂人,望着封栖松,又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几番纠结之下,只能杵在原地发呆。
今年夏天的雨水格外丰沛,屋内满是沉甸甸的湿气,封栖松站在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没戴眼镜,目光落在蒙着白布的床上,又像是落在了别的地方,明明在笑,白鹤眠却觉得封二哥无比地悲伤。
“抱歉……”封栖松苦笑着望向自己的手,“我就是想到了大哥……”
说到后面,又没了声息,像是把原本要与白鹤眠说的话咽了回去。
于是封栖松身上好不容易散开的阴郁重新凝聚。
白鹤眠愣了几秒,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也的确去做了——白鹤眠伸手拉住了封栖松的衣袖。
“封二哥。”
“嗯?”封栖松望过来,目光缱绻。
“我们回屋吧。”白鹤眠的喉结上下滚动,莫名口干,“封二哥,我有话想对你说。”
封栖松没想到他被打开一次,还愿意与自己回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握住了他的手:“好,我们回屋。”
于是白鹤眠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将封二爷从东厢房里拉了出来。
他们走到门前的时候,千山看上去快喜极而泣了,变戏法似的从门后推出一张轮椅,然后充满期待地望着白小少爷。
白鹤眠只好硬着头皮再次扯封二哥的衣袖。
封栖松抿唇笑了笑,顺从地坐下,由千山推着,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卧房。
一路上白鹤眠都在思考,到了卧房内,要和封栖松说什么。
他根本没话跟封二爷说啊!
可是他们前脚刚进卧房的门,千山后脚就把门板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封二哥,你……你困吗?”白鹤眠倚在桌边,没话找话。
前几回独处,他们几乎一致的针锋相对,像今日这般静下来的场面好像不曾有过。
白鹤眠一紧张,就忍不住用手指揪自己的衣袖,垂着头嘀嘀咕咕:“虽然还早,但好像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想出去玩?”封栖松会错了意。
在封二爷看来,十九岁的白小少爷还跟个孩子似的,哪儿能成天闷在屋里?想出去玩是正常的,就像他那个不成器的三弟,不是喝酒就是拉着三五个狐朋狗友去城外郊游。
也只有他,被琐事缠身,早已忘了玩乐的滋味。
“下雨呢。”白鹤眠蹙眉摇头。他坐下来,托着下巴注视着窗外的纷纷细雨,忧愁地叹息:“又热又潮,封二哥,你的腿如果受伤了,一定要及时换药。”
封栖松神情微动:“我晓得。”
说完,又问:“你在关心我?”
“当然。”白鹤眠理所当然地点头,“我不关心你,关心谁?”
他冷哼:“封三爷?”
白鹤眠心想:饶了我吧,可千万别再把我推到封三爷身边去。
一听见白鹤眠提自己的三弟,封栖松的脸色立刻阴沉了几分:“你想去就去,我不拦着。”
“……毕竟你们有婚约在前。”
“封二哥,以后别再提我跟封三爷的婚约了,成吗?”白鹤眠难得没生气,而是疲惫地趴在了桌上,“我真不喜欢他。”
“……婚约是爹娘在世的时候定的,我那时还小,不知道如何反抗。如今我已经成人,又嫁给了你,”他顿了顿,“名义上嫁给了你。既然要装夫妻,你就不该把我推给别的男人。”
白鹤眠认认真真地说:“就算是你的弟弟也不行。”
他没想得多复杂,就单单觉得封栖松这样不好,若是被陈家的人发现了,指不定怎么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呢。
封栖松骤然被真相砸了个头晕目眩,来不及高兴,就脱口而出:“那我和你那个相好的,你喜欢谁?”
这个问题,于封栖松而言,是自欺欺人。
世上哪有什么所谓的“相好的”?所有情意缠绵的信都是他用左手写就的。
可于白鹤眠而言,这还真是个格外严肃的问题。
“喜欢”本身更为严肃。
“封二哥,你这话问得有什么意思?”白鹤眠避重就轻,倒也没多羞涩,毕竟他现在没心情谈情说爱,只要闲下来,就会想到陈家和封家的恩怨,还有陈北斗死去的不成器的儿子,“我刚刚都答应你了,在立下字据的一年里,不会与任何人有不干不净的牵扯。你现在再拿自己和我过去的相好比,又有什么意义?”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白鹤眠已经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也不敢细想。
万一内心深处的答案是前者,一年之后,他该如何自处?
封栖松静静地听着,片刻,坐在了他身边,看他清丽的眉目间笼罩着淡淡的忧愁,晦暗不明的天光在颈侧的纹路上游荡,心口酸涩得近乎发胀。
封二爷连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唯独不敢再往深处问一句:若我就是给你写信的人,你可愿直接说一声“喜欢”?
念及此,封栖松眼前陡然出现大哥死不瞑目的模样,以及那字字泣血的遗言:“照顾好三弟。”
半掩的窗外吹进来一股混着雨水的风,封栖松猝然回神,然而感情终究是冲破了理智的牢笼,他满怀罪恶感地伸出胳膊,牢牢地揽住了白鹤眠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