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势在必得。
陆延觉得很有意思。
参加了一个多月的乐队比赛,临近决赛之际,主办方却突然告诉他:我们并不想运营乐队。
他甚至想笑。
但等到那份合同被推到面前,看着那些白纸黑字的条例,他发现自己抵在膝盖处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明天给你答复。”静默间,南河三出声。
说完后,他起身,拿着合同往外走。
葛云萍似乎对这个情形早有预料。
她的这份自信不是没有原因,这个女人太聪明了。
聪明到可怕。
她在等他们自己沉进去,沉进去、亲眼看到站在顶峰是个什么样子,等他们自己扒光身上的刺、修剪成她想要的主流模样。而她只是冷眼站在远处考察他们身上的商业价值。
葛云萍神情轻松。
她从不打没准备的仗,合同的事等到现在才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果见过光,谁甘心再缩回地下,熬着漫无边际的时间、去等一个不知道可不可能降临的机会?
葛云萍:“你呢,离四进三比赛还剩不到两天,还是你也需要考虑?”葛云萍又说,“老实说比起南河三,我更看好你,你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们最近的采访我都看了,还有曲风,流行曲风确实接受度更高……陆延,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主流歌手。”
陆延摁住手,等手指轻微颤动的情况平息。
手是按住了,心底那股不断往上烧的火依旧按捺不住。
葛云萍清楚听到陆延笑了一声。
换发型后,陆延凌厉的眉眼毫无遮掩地展露出来,带着十足的攻击性。他身上穿着件黑衬衫,身形清瘦,长直的腿,往那儿一坐引得人挪不开眼。
然后陆延伸出手,拿起合同。
“你想多了。”
陆延说着,当着葛云萍的面,把合同一点点撕了。陆延细长的手捏着碎纸片。
他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冷。
葛云萍睁大眼,合同像雪花搬洋洋洒洒撒在她眼前。
陆延站在长桌另一边,垂眼看着她。
“我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什么主流歌手,”陆延身上那种无拘无束的、地下摇滚乐手独有的叛骨彰显无疑,“老子妥协,为走到地上去做好所有觉悟,不是为了让你单签我的。”
葛云萍以为陆延真的被修剪成她想要的主流模样,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本质上压根没有任何改变。
唯有一点她说对了,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陆延:“今天有个娱乐记者问我对地下这个词怎么理解。”他完全知道地上因为阳光太烈,所以才会有影子。而地下虽暗,一旦有光,那抹光却可以刺破黑暗。
陆延走出去之前说:“我倒想问问你们,你们懂什么叫乐队吗?”
陆延没去关注葛云萍是一副什么表情,他回到排练室,手搭在门把上,听着里面李振他们练习时的说话声,最后还是没有拧下去。
他们满心都是下一场比赛,这要怎么说?
陆延最后躲在走廊尽头,想抽烟,摸了半天身上只有一盒喉糖。
他低声“操”了一声。
“抽一根?”
陆延出神间,从边上伸出来一只手。
南河三把烟递给他,陆延接过。
南河三看到他空荡荡的双手,猜到怎么回事:“你把合同撕了?”
陆延低头抽了一口烟,没说话。
南河三也不在意,他靠着墙,捏着打火机说:“我打算签。”
“是不是觉得我挺过分的?”
陆延一口烟下去,苦的:“你乐队怎么办。”接二连三的消息让他莫名烦躁,“高翔呢,他把你当哥,你抛下他不管?”
南河三沉默了一会儿,又忽然笑了,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谁:“陆延,在这点上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当年因为那帮人打了老四,你就一个人单枪匹马冲过去……你去之前不是不知道有危险吧,我也提醒过你,你还是去了。”
南河三说:“我当时可以帮你,但我没帮。我怕惹麻烦。”
陆延抽烟的手顿了顿。
南河三最后说:“陆延,人总得为自己打算。我在地下呆够了。”
南河三走后,陆延弯下腰,缓缓蹲下,被嘴里那口烟呛得直咳嗽。
陆延是中途去的霁州,而南河三在霁州土生土长,走到哪儿都有人敬他一声三哥,在霁州,不狠一点根本站不稳脚跟。
陆延没法去说对错,他不知道初中开始就在酒吧打工的南河三在霁州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成长轨迹,也不知道黑色心脏解散后的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但南河三是第一个灌输他“乐队”观念的人。
几曾何时,这个男人在酒吧迷乱的灯光下对他说:“你就叫老七吧……算是,一种传承。”
陆延咳了半天,最后捏着手上那枚的戒指,起身把烟扔了。
高翔好不容易排练完,累得十根手指都差点没了知觉,刚躺下又被一股力道拽起来:“手机呢。”
高翔:“……”
陆延这次没什么心情多说什么玩笑话,只说:“我就用三十秒,这是最后一次找你借。”
高翔本来想说还三十秒、还最后一次呢,我信你个鬼哦,然而他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不明情绪,愣愣地说:“我、我给你拿。”
陆延站在走廊里。
他听着手机对面传来的“嘟”声,去看窗外,这会儿是半夜十二点,天色早已经黑透了。
电话接通。
肖珩那边还没来得及说话,陆延就说:“珩哥。”
他声音有些低。
“我想见你。”
“就现在。”
第69章
陆延说借三十秒, 实际通话时间可能连三十秒都不到。
肖珩没有多问, 没有问你们那封闭录制怎么还乱跑, 也没问发生什么事,他关了电脑,起身说:“地点。”
陆延:“大厦后门。”
肖珩不是没去过那栋大厦:“……你们大厦后面有门?”
门当然是没有。
陆延说:“有墙。”但老子能翻。
录制基地一共有六层楼, 他们节目组包下两层。因为录制的特殊性,加上偶尔会有粉丝过来堵人,因此保密措施做得相当到位, 几堵墙将整栋大厦围得密不透风。
肖珩在电话里让他等半小时再出来, 陆延等了十几分钟,实在等不下去。
他起身就往楼下走。
他已经很多年没干过这种冲动的事了。
高中那会儿倒是整天翻墙出去, 去音像店,去酒吧, 去废弃高楼楼顶上练琴……陆延想到这,单手撑着窗台, 弯腰,从一楼窗户翻出去。
边上就是监控摄像。
陆延身上还是那套衣服,他避开监控, 在避无可避的时候, 直接用石头把监控摄像头砸了。
摄像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只手的剪影。
伴着“啪”一声。
画面瞬间转黑。
盛夏已经过去,天气远没有他进录制基地来得热,陆延踩着张废弃桌椅翻到墙上去的时候,有风从墙外刮过来。
肖珩从车上下来,站在路的另一边远远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陆延双脚悬空坐在高墙上, 几乎和夜色融成一体,强烈又喧嚣的风打在他身上,掀起一侧衣角,他整个人像只即将凌飞的鸟。
陆延看到他,收回聚焦在对面街灯上的目光。
一个多月不见,肖珩头发长了些。
不再是之前那个摸着都觉得扎手的短寸头,几缕碎发落在额前,离陆延最开始形象里的那位“有钱少爷”近了一步。
又或者说他从来没变过,无论落魄或是重新站起来之后的模样,肖珩身上总有一种无形却相似的气场。
街道不过几步宽。
陆延却在肖珩朝他走来的这几步里回想起很多个肖珩。
那场雨夜里的他。
掀开黑网吧那片帘子看到的那张散漫的脸。
夸他、对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他在时的神情。
……
只要一看到这个人,心里所有纷乱的念头都消逝了。葛云萍那句“我从来没想过要运营乐队”,和南河三“我打算签,陆延,人总得为自己做打算”的混杂声逐渐远去。
当烦躁、不耐、愤怒的情绪散退后。
剩下的居然是一种陆延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委屈。
这情绪过于陌生,他从小野到大,去霁州之后即使被打得浑身伤痕也只是在街头石阶上坐一会儿,跟不知道疼一样。
手伤之后也只是一声不吭回学校宿舍,把压在枕头底下的信封拿出来,拖着行李上了开往厦京市的火车。
陆延不着痕迹地轻吸鼻子:“不是说半小时吗。”他才在这坐了不到五分钟。
“问同事借了辆车。”肖珩晃晃手里的车钥匙。
陆延腿长,垂着离地面只差半堵墙。
风把他一侧衣摆吹起来,腰身隐在夜色里,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半截轮廓。
肖珩张开手说:“下来?”
陆延的手搭在粗糙的墙皮上:“接得住吗你。这个月是不是又整天忙项目……腹肌还剩几块?”
陆延之前就肖珩腹肌的事说过一回。
肖珩嗤笑一声:“你自己下来摸摸。”
陆延坐在那堵墙上,没回这句话,只是低着头看他,突然喊:“珩哥。”
肖珩嗯一声。
下一秒,陆延直接松开手往下跳,这一瞬间他仿佛背后长出一双看不见的翅膀,像是不计后果、孤注一掷地决定从这个地方出来。
肖珩把人抱了个满怀。
他们都闻到彼此身上无比贪恋的、熟悉的气味。
陆延呼吸间都是肖珩衣服上干净的洗衣液味儿,带着白日阳光晒后的气息,暖得他鼻尖一热,而这其中还混杂着淡淡的烟草香。
陆延跟小狗一样在肖珩脖颈处嗅了半天。
“珩哥,我想抽烟。”
陆延喉结忍不住动了动,又补充说:“不是手里的那种烟。”
烟这个词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肖珩被他勾地几乎想在这直接办了他,在他耳边问:“带身份证了吗。”
陆延还埋在他身上,声音听起来有些闷:“带了。”
陆延坐上车,肖珩一路开着车到附近酒店。
订房、上楼。
房卡刚碰上去,在门打开的瞬间,陆延就被按在玄关处,随着门关上的声音,肖珩的吻也急躁地落下来。
太长时间没见过面,肖珩压根控制不住,他伸手挑开陆延的衬衫纽扣,神进去的同时,侵略性的吻落在他眉间、途径鼻梁、最后落在他被风吹到泛凉的唇上。
陆延嘴唇都被咬得发疼。
但对方身上的气息实在是太浓烈,陆延只希望再疼一点……再疼一点也好,他从唇齿间溢出一点细碎的声音,手抓着肖珩的衣服,默认他任意妄为。
陆延身后那堵墙并不平坦,他后背抵在衣架上,久了并不是很舒服。
他松开手,在肖珩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用手去抵肖珩的胸口:“等……等一下。”
肖珩这才松开他,哑着声问:“怎么了。”
陆延:“有点硌人。”
肖珩:“我不是问你这个。”
“为什么跑出来。”
陆延沉默一会儿,说:“他们压根不想运营乐队,今天带着合同找我,想单签。”
肖珩没再说话。他在陆延小幅度往边上挪位置的同时,他抓着他的手,低下头,顺着他的指节一根一根、近乎虔诚地吻过去。
他抓的正好是陆延的左手。
那片黑色的星星就在他眼前。
肖珩的吻炙热到发烫。
陆延忍不住缩了缩手指,然而肖珩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落在他腕间的刺青上。
肖珩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他此刻所有神情,唯有他亲吻那片星星时贴时炽火般的温度格外清晰。
……
事后,陆延累得说不出话,强撑着去浴室洗澡。
肖珩衣领大开,倚在浴室门口抽烟看他。
陆延洗完澡后,清醒不少,他又把来时那套衣服穿上,只是造型师给他弄的发型是回不去了,一头半长发随意散在脑后。
他把一切都整理妥当后这才赤着脚走到肖珩面前,抬手去勾肖珩的手,把他指间那截烟往自己这边带,然后闭着眼凑上去抽了一口。
肖珩看着他,问出一句:“想好了?”
肖珩隐约察觉到陆延今晚偷跑出来找他,不是没有缘由,他好像想借着他、借着某种东西去坚定自己所做的决定。葛云萍和南河三的话难道他会不清楚?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这个问题在地下呆了那么多年的陆延比谁都清楚。
比赛进行到现在这个环节,他们离顶点已经很近了。
不,是太近了。
在地上的那种感觉,无数双高高举起比着“V”字形的手,热烈的、向阳而生的强光,陆延真真切切地体验过,他承认他确实也很渴望。
想冲出去的人,谁能抗拒得了这些?
陆延缓缓把嘴里那口烟吐出来:“想好了。”
-
陆延再度翻墙翻回录制基地的时候,天还没亮。
摄像头损坏的事也没人追究,监控室的门卫估计晚上不小心睡了过去,一切都跟往常没什么两样。除了李振几人只从高翔那儿听到陆延让他带的话,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回来,担心得一晚上没怎么睡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