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童话————钱夫人

李员外见高怀安忽然面露不豫之色。连忙说：「大师您别见怪。我知道骗你是我的不对，只是我这些女儿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我没有儿子，只有这十个乖巧女儿，她们贤良淑德，样样都好。」
李员外不停说著自己女儿有多好，非得要高怀安留下来吃晚饭。高怀安越听越烦，正想甩头就走，忽然他闻到一种味道…他挑起眉毛。
李员外说他家里有妖怪，虽是瞎说，但……

好一股恶臭，那是什麽怪味？像是毒虫巢穴里的味道，让人闻之作呕。高怀安练过内功，嗅觉可比常人好上几倍。他凝神不动，侧耳听。
忽然，他剑眉直竖。咻的一声，抽出配剑。
「啊呀！」少女们一见到他拔剑，吓得花容失色。
「高大师！请息怒！不要伤了我的女儿…」李员外大喊著。
「妖孼！哪里逃？！」
高怀安一声大喝。剑尖所指，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一只白色狐狸，竟然有好几个尾巴，赫然便是妖怪。
「狐、狐狸！」
「妖怪啊！」
李姑娘们吓得哇哇大叫，也顾不得金龟婿都还没钓上，全争先恐後地逃进屋里了。李员外没想到自己家里真的有妖怪，震惊地张口结舌。
「这…这…」
高怀安一边盯著白色狐狸。说：「道行挺深，大约三百年。看来现在正值蜕变妖化的时候，需要能够补充力量的东西。李员外，你家是不是有放什麽人参酒、或是特别的药酒，才引得它在这里藏匿？」
「有、有啊！前些日子才有人送给我一罈酒，说是用什麽沙漠的五彩毒蝎酿成的。他说是极为珍贵、皇宫里才见得到的极品，但我没当一回事。就摆在地窖里…」
李员外脸色忽青忽白。
「那就是了。你看它周身罩著淡淡的五彩色，身上有股恶心的味道，原来是因为喝了那种东西。」
高怀安刺出一剑，却让白狐狡狯地闪开。
「高大人！你一定要帮我抓住它，拜托你了！」
「李员外，我今天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高怀安讽刺一笑。
李员外尴尬地没答。没想到歪打正著，自己家里竟然真有妖怪。
高怀安笑笑，又说：「放心吧，既然它会出现，那就是闻到味道了。在我身上，可是有比毒酒更好的东西…」
「什麽东西？」李员外好奇地问。
只见高怀安拉拉袖子，李员外还以为他会拿出什麽稀奇的宝贝，没想到他把整个袖子卷起，露出结实的手臂。他对白狐说：
「你是想要吃这个吧？」
李员外目瞪口呆。匪夷所思，竟有这种以自己为饵食的做法！而那狐狸竟然也真的张开大口扑了上去。高怀安一个飞身跃上墙，避开了它的尖牙。借力一跳，反而堵住了白狐的退路。
「哪里跑！」
高怀安伸手一抓，没想到这狐狸速度比他更快，瞬间便滑溜开来。它大约知道绝不是高怀安的对手，速往大门逃跑。
「李员外！它朝你过去了，你帮我挡它一下！」
什、什麽！？
「哇哇啊！救命啊！」
李员外一边惨叫著，闭著眼睛硬著头皮伸手一抱。足足有一个人那麽高的大狐狸将他扑倒，尖锐的獠牙在他眼前对他咆哮。李员外吓得大喊：
「高大师！快来救我啊！」

忽然怀里一轻。他睁开眼。

那白色巨狐被高怀安扛在肩上，动也不动。
「它…它死了吗？」李员外颤声问。
「没死。只是昏过去而已。」
「那…」
「回去再杀，要活的料理才好吃。」
李员外脸色一僵。妖怪也能吃吗？
「李员外也想嚐一嚐？」高怀安笑问。
「不…不了。」
李员外浑身一抖。想起刚才还想将女儿嫁给他，不由得头皮发麻。

3
一听家里的人说陆旭先已经被兄长们带回来，高怀安立刻直奔他的房间。到了门口，两名守在门外的家仆见到主人来了，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半点不敢怠慢。
「陆少爷刚才发了一顿脾气，现在已经睡了。」
「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外头太阳还高高挂著，这家伙就在睡觉，是真有这麽累，还是故意睡觉跟他赌气？他推门进房，床上传来轻轻的酣声。房间的主人睡得很香，连有人进房间、坐在他的床沿都不晓得。
「旭先…」
轻轻抚过那宽广的面额，饱满的脸庞。隔了十几天没见到他，再看到他的睡脸，让他都有点想哭了。
没有良心的人！只不过一餐不准他吃饭，他就离家出走跑得老远。要是不去追他回来，他不知道要到什麽时候才会回家。高怀安不舍地抚摸他的头发。

感觉到有人在摸自己的头，陆旭先动了一动。过了一会儿，他眼睛眨呀眨地，醒过来。
「醒了？」
陆旭先抽了口气。
「你在这里干什麽？」
「我听说你回来了，你不来见我，我只好自己过来找你。」
「我在睡觉！有什麽事不会等我睡饱再说。」他拉起被子盖著头。
高怀安用力一扯，把他的被子拉走。陆旭先板著脸瞪他。高怀安问：
「你这几天跑去哪了？」
「反正你哥他们都已经告诉你了，还问什麽。多此一举！」他撇开头。
高怀安把他的脸用力转回来。
「他们不在，我没问他们，我要亲耳听你说。你去哪里了？为什麽出门也不说，还一去这麽多天？」
「我要去哪里，有必要向你报备吗？」
「当然有必要！家规定得清清楚楚，要外宿要先告诉我。」
「家规，家规个屁！」
陆旭先扁著嘴，撇开头。高怀安叹口气，问：「你是不是因为生我的气，所以才离家出走的？」
「废话！」狠狠瞪他。这还用问吗？
高怀安皱起眉头。「你到底在气什麽？我实在搞不懂，我哪里让你不高兴了。」
陆旭先不回答，哼的一声把身体转向床里面去。要说起他不高兴的理由，一时半刻说得完吗？那可是要从很久以前开始说起的。

自从高怀安五岁那年，他终於找到他的哥哥高向南、高向北之後。从那时候开始，他可爱的小宝贝就开始变了。
「旭先，要不要来练剑？」
当时十六岁的陆旭先，听见有个童稚的声音直呼他的名字。他停下手中的笔，转过头。高怀安这时候才六岁，他站在门外，手中拿著一把木剑，脸上红通通的。
「你刚才叫我什麽？」
「旭先。」
「谁准你直呼我名字的？没大没小，叫我大哥！」
陆旭先瞪了他一眼。高怀安对他嘻嘻笑，短短的腿一跨，大步走进来。
「旭先，你在干什麽啊？」
高怀安靠到桌子边，陆旭先怕他看见桌上的东西，皱著眉头轻轻推开他。
「你怎麽还叫我旭先？出去出去，我现在很忙，你去找你哥哥玩，别吵我。」
「我不要。」高怀安凑到桌子边，硬是不走。
「你不听话？」
陆旭先瞪著他。这小子，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只要一瞪他，他就要哭著撒娇道歉的。可是现在，被那两个哥哥宠得要命，无法无天起来。他都已经摆了臭脸，高怀安却一点也不怕。
「你在做什麽？让我看，让我看嘛。」高怀安说。
「你再不出去，我要打你了。」
「我现在练了剑，学了武功，你才打不到我呢。」
「说什麽你！」
高怀安又凑到桌子边。听了他的话，陆旭先正要骂人，却听高怀安说。
「嘻嘻，旭先，你写的字好丑，像鬼画符一样。我写的比较漂亮！」
陆旭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抽起桌上的纸，藏到身後。
「啊！人家要看。」
「不要吵！」
他从小当乞丐，最近才在跟高向南学写字，他虽然很认真，但总是写得不好。本来就怕人家看了，没想到今天竟然被一个六岁的孩子笑他。
「你、你出去！烦死了！」
一想起自己写的字被讥笑，陆旭先又羞又气，他把高怀安整个提起来抱到外面去。栓上门不让他进来，高怀安拿著木剑猛敲门，就是不肯走。
「旭先，开门啊！」
「不要叫我旭先！闭嘴！」
「旭先！你开门啊！来陪我玩嘛！」
「臭小子！走开！」
好不容易外头安静下来。却听见高向北的声音在门外说：
「怀安，你别吵他了。他要多练习写字，你跟我再来练几招，我多教你一些。向南说你出生的时候命带金星，妖怪吃了你可以增加妖力，所以你容易吸引妖怪。多学点，等妖怪找上门的时候，你才能自保。」
「不要！我现在想找旭先陪我玩。他在写字吗？他不是已经写很久了吗？为什麽不出来？」
「怀安听话。向南说，旭先比平常的孩子笨一点，他光学拿笔到现在都还拿不好，得花长一点的时间练习啊。所以你别吵他了。」
「原来他连笔也不会拿啊？难怪我刚才看他写的字都歪七扭八的。旭先真是好笨。」
陆旭先拿著笔的手抖了起来。这孩子…这孩子竟敢说那种话，不把他剥一层皮，他就不叫陆旭先！他这麽想著，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正要出去教训那小鬼，却听外面传来木棍相击的声音。
「不行！你力气太弱了！至少要能让两柄木剑齐断。」高向北说。
「可是，如果木剑一下就断了，那就不能练习了啊。」怀安说。
「喔？你是说你做得到吗？」
「那当然，我现在才用了三分力而已。」
「三分？」
「是啊。」怀安说。「哥哥你如果不信的话，我试给你看吧。」
他话才说完，陆旭先就听到几下木剑相击，然後忽然「啪啦」一声，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很好！」高向北喝道。
「我只有用五分力而已。」
「你这小子真有一手。力量真大！现在的你，应该已经可以对付些小妖怪了。」
「而且也不怕旭先了。」
陆旭先僵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刚才自己想什麽来著？要教训那个小鬼？可能吗？
……啊！对了！他的字还没练完呢！先练练字好了……
他想著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顺了顺毛笔，写下第一笔。岂料他的手抖得厉害，一笔抖成三笔。可恶，抖什麽啊……
「旭先！」高怀安忽然碰的一声推开了门。
「哇！」陆旭先一时不稳跌在地上。
「我们去玩！」
陆旭先铁青著脸，躺在地上。他吼道：
「谁让你进来的！」
「我已经练完剑了，我们去玩。」
「我不是锁门了吗？」
「有吗？」高怀安笑笑。他伸手要拉陆旭先起来，却听他惨叫道：
「别拉！别拉啦！」
「你怎麽了？」
「我…我…闪到腰了…」
看著高怀安指著他大笑的模样，陆旭先真是气得想要哭了。

为了那一次惨痛的经验，之後陆旭先只要有时间，就拼命练习写字。他武功也不学了。反正怎麽练也不可能赢得过那怪力小孩，何必学呢？
明明是他养大的孩子，不知什麽时候开始，已经不再叫他陆大哥。明明他的年纪大了他整整十岁，但这个家里渐渐的不管什麽事情都没有他插嘴的馀地。然後，等到高怀安意外开始从事除妖师的工作之後，他就更没有地位了…

高怀安的两个哥哥高向北、高向南在京城里做大户人家的贴身护卫。有一年，他们成功帮主人抓到刺客，主人为了感谢他们，特地请他们全家人到府里作客吃饭。陆旭先带著高怀安一起去，当时高怀安已经十三岁，武功也十分精进了。

吃饭的时候，主人随意聊天，他说起他家里藏有兔妖的事。
「那只妖怪五年前就来了。它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我们用尽了各种方法，请过各种术士、法师、道士来作法，甚至把庭院里的山水、造景都挖掉。但是直到现在为止，还是找不到它。它每天偷吃我们的粮食、咬伤府里的孩童，大家早已经忍无可忍。」主人说。
「有妖怪啊…」陆旭先皱起眉头。
「你怕吗？」
听见高怀安的耳语，陆旭先怒目横眉地瞪他一眼，却只换来一张皮皮的少年笑脸。虽然才十三岁，高怀安的脸上偶尔会出现很超龄的自信表情。
主人说：「上个月，我的小妾怀孕了。有天傍晚她在外头乘凉，那只兔子突然跑出来咬了她的小腿。她吓了一跳、摔了一跤，结果……唉，如果有谁能帮我抓住那只兔子，我愿意给他一千两的赏金，只盼能够摆脱这场恶梦。」
高怀安听见主人这麽说，眼睛顿时一亮。
「请让我试一试！」
主人听见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显得有些生气。
「小兄弟，你别跟我开玩笑了。要是你哥哥还有可能，可是你只是个小孩…」
高向南对主人说：「那您可就想错了。在这方面，我们还不及我这小弟呢。反正也没损失，您何不让他试一试？」
「这……」

4
结果那晚他们全留下来过夜了。两个哥哥是做护卫的工作，陆旭先则和高怀安守在庭院里。
陆旭先揉揉眼睛，他的眼皮已经半闭起来了。
「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吧。」
坐在石阶上，高怀安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陆旭先的肩上。
「那怎麽行，要是兔妖出来了，只有你一个人的话…」
「只有我一个，反而比较安全。」
「哼。」
「我说实话啊。」
陆旭先听了生气，却也没办法反驳。不过听高怀安这麽说，他心想那他就偏偏不睡给他看！只是，他心里是这麽想的，但平时生活非常规律，几乎是到了固定的时间就会睡著。果然，要不了多久，他就不醒人事了。
高怀安见他睡著，轻轻地扶著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陆旭先规律的气息掠过他的耳边，高怀安静静地看著，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低声唱起歌来。那是一首催眠曲，是陆旭先在他小的时候常常给他听的。
彷佛受到歌声的吸引，在月色被乌云遮住的时刻，有一只体型庞大的白兔从花园里一蹦一蹦地跳出来。它红色的眼睛紧盯著高怀安看，高怀安也看见它。他把陆旭先轻轻放倒在台阶上，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回头面对它。
「一千两上门了。」他微笑说著，抽出配剑。

「啊！」
陆旭先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时候睡著的。醒来的时候，自己却是躺在一间房里。
「这是…我的房间？」
陆旭先开始怀疑昨夜只是一场梦了。手边不知道摸到什麽热热的东西，掀开棉被一看。
「你怎麽睡在这儿？」他不大高兴地说。
高怀安揉揉充满血丝的眼睛。
「吵什麽。」
「兔妖呢？」
「抓到了。」
高怀安说著，伸手抱住陆旭先的腰，继续睡觉。陆旭先死命拉他却拉不开。不满地说：「走开。自己有床不睡，跑来这里做什麽？」
高怀安没有睁开眼，他那因熬夜而有些沙哑的声音说：
「你知道你是怎麽回来的吗？」
「不知道。」
「我背你回来的。你睡得好沉，一点声息都没有。主人还问我你怎麽了。我不好意思跟他说你是睡著了，就骗他说你是被兔妖所伤，晕了过去。」
「为什麽是你背我？为什麽不叫向北？」
陆旭先脑海里想像著当时自己被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从别人家里背出来的画面，他从头到脚都羞愧地变红了。
「他说太丢脸了。」
可恶……
高怀安从怀里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陆旭先。他说：
「你看，这里是一千两。从今天开始，我也可以开始赚钱养这个家了。以後，我会赚更多的钱，让你和哥哥们都有好日子过。」
「说什麽大话。」他斥道。尽管口中这麽说，他却感觉眼眶有点热起来。作父母的，听见小孩说要孝顺，哪有不感动的呢。
「你看著好了。不久之後我一定可以做到，到时候，你就不能再把我当成孩子对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