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的张仲文凝神静气地听他说完这番话,忽然哈哈地大笑起来;他身旁的小鱼都被他吓得匆匆逃散,只见张仲文摆了摆手,一字一句地说:“哥哥啊,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以为我是有道行有修行的妖精,就可以为所欲为,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有法术;可是我迷得了人的心魂,迷不了人的良心。就算是你和我离了家,走到天涯海角,可是我笑梅姐怎么办?你的母亲怎么办?这良心道义上的苦楚,就要用我们一辈子去受,你和我的一场爱欲之后的残伤余痛,莫不如让我一人承担,纠缠引我而起,也应由我而终。今天我就现我天蛇本生之相,送你出这情欲轮回,无边苦海……”
杨立功还没明白张仲文说的是什么,就见面前的人摇摆挣扎。张仲文的皮肤上隆起苍墨色的鳞片,发丝在水中激荡交缠,最后燃烧成幽幽磷火覆盖他全身,手臂和双腿溶成一股;青光爆现中一条斑斓巨蟒一嘴衔了他,硬生生直直地从水里拔了出去。杨立功被软绵绵热呼呼的蛇芯缠住了腰,动弹不得,两耳旁只有风声大做,他迷蒙间勉强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是被那大蛇叼在嘴里,遨游在无边无际的云海上空。
他一回头看见大蛇碧绿幽深的眼睛,和绵延在半空上铁甲狰狞的蛇身;暗叫:“他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不期然那大蛇嘴里一松,把杨立功整个人抛到五彩缤纷的云团里。杨立功飞身下坠,恍惚之间还听见那大蛇在风中说:“你我二人,今生尘缘已尽,我千年修行,定数中一场情劫。无奈我自甘堕落,无力回天;时至今日,只有渡你早脱孽障。那一番恩爱,常在我心,剩下的诸多灾厄,尽数由我去了解,你好自为之,务必珍重!”
大蛇把最后一个“重”字说完,奋力一吐,一道热风托起杨立功的身躯,让他在云中缓缓下坠。杨立功咬着牙深出手去抓,可是那大蛇盘旋飞翔,泪雨将落,已至九霄云外。
而当杨立功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却没有了踪影,只有余留的体温和缠绵后的激动还在提醒他这不是一场梦。杨立功抬头看见月色下的那一盆姿态奇特的花,知道这就是张仲文常提起的空明七心灯;他听过张仲文讲述这花的神奇,跌跌撞撞地来到花的身前,用期望的声音说道:“空明七心灯,你要是真能救苦救难,你就想一个办法,让我既不辜负笑梅,又能成全我和小文吧!”说罢也诚惶诚恐地跪倒在花的前面,响当当地磕了三个头。
那空明七心灯上,不知何时,又绽开一朵碧绿的花蕊。
ACT V 红线姻缘
离杨立功的婚期只剩下三天了,那一天可是张仲文掐算出来的所谓黄道吉日。东北地方上的婚事不仅仅是办喜事那么简单。因为乔家在地方上的关系和势力,所以这场婚姻还是一次社交和人情的大买卖。家里人,尤其是乔笑梅的父母,更是忙得脑门上的汗都没有工夫擦。装修摆设新房,通知四方邻里亲戚朋友,订酒席挑饭店发喜贴……讲究的是一个喜庆,一个面子,还有一个风光。
总的来说全家人都是沉浸在喜悦和激动的气氛中的,中国人的婚事把吉利看得很重要,幸好家里就有现成的大仙指东道西,一切的说法讲究都可以万事不求人,就连一惯对张仲文的言行举止百般挑剔的张仲文他爸,到了这个时候也得意地在说话的时候流露出自己作为专家父亲的骄傲。笑茹给她亲姐打了一件毛衣,她用了一年多的时候编织出来的大红色毛衣还算是得体漂亮,让笑梅看在眼里美在心里。弟弟小宏也用零花钱给杨立功买了一条领带,包装精美,款式大方,全家人都夸这小孩子有心。笑茹见张仲文一天到晚魂不守舍地忙碌,开玩笑地问他:“小文,咱哥和咱姐结婚,你怎么没有点表示啊?”张仲文听了之后一愣,心虚地一笑说:“我自是有好东西……只不过还没到拿出来的时候。”
笑茹一撅嘴,怀疑地说:“怕是你忘了吧?”
张仲文尴尬地转过身,的确,他最近一直心思混乱,把结婚礼物的事情忘到了九宵云外。实际上笑梅和杨立功哪里会计较弟弟妹妹们是否送什么礼物,而弟弟妹妹也不过是图个纪念,表个心意而已。张仲文见笑梅和小宏,甚至林森和大勇都准备了结婚礼物,自己两手空空真的是说不过去,无奈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他一时之间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也无奈叹息;好在他要办的事情还很多,心想以后有机会再补上好了。
天黑以后为了迎接明天的婚礼,一家人都早早睡觉了。张仲文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说不出的古怪滋味,虽然他已经做了放弃的决定,但是心里面那些残余的不甘与怨恨还是让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决定要去看一眼杨立功,还没有结婚的,不是他姐夫的杨立功。
楼上楼下的路记载了太多童年和少年的记忆,这一晚的张仲文似乎格外清醒。他轻车熟路地摸到杨立功的门口,用最小心的方式打开了杨立功的房门。那是阴历十四的晚上,晴朗的夜空上繁星点点,月光照进窗棂,张仲文一再叮咛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他哥哥了,至少,是最后一次带着情爱来看他哥了。
他幽灵般伫立在杨立功的床前,仔细地端详着他哥的脸,聆听他哥的呼吸,看了好久,他忽然盯住他哥赤裸的脚踝,突然内心里一阵激动,一颗心狂跳起来。他倒退着出了房门,冲到厨房里接了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端着水碗再次来到杨立功身旁。他对着天上的皓月伸出一根手指,念念有词搅拌着清水,水旋转激荡,于是他把水放在杨立功脚边,凝眉仔细看去,只见那水逐渐静止安定之后,从杨立功脚踝的方向那里隐现出一条极细的红线穿过水碗。张仲文大气也不敢喘,谨慎地端着水碗寻找那红线的另一端,果然不出所料,红线从客厅对面的乔笑梅的房间里连接而来,把他们两个人系在一起!
张仲文把水放在客厅中央,死死地盯住这红线看。就是这条细如蚕丝,轻如薄翼的红线,隔断了他张仲文的一腔深情,毕生挚爱。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瞬间的罪恶占据了他混乱的大脑,他冷眼一笑,匆匆上楼,翻出一把剪刀来。在蜡烛的火焰上烧得炽热,他沉着脸带着七份阴暗三分得意,拎着剪刀就来到客厅中央。他颤抖的手拈起水中的红线,恶狠狠地在心中念道:“什么红线相牵,宿世姻缘,在我面前,通通没用!都是鬼把戏!”
月亮穿透云层,一抹亮光照射在客厅中央的墙上。那是乔笑梅的一幅新娘照,穿着雪白婚纱,盛装艳丽的乔笑梅脸上带着温婉慈祥的笑容,柳眉弯弯,充满幸福与欢乐的大眼睛望着张仲文,好像在对张仲文说:“姐姐就想这一辈子能找到一个可以照顾的人,可以互相依靠的人,就什么都足了……”
“你大功哥,就是我的归宿啊!”
“我一生幸福的归宿啊!”
张仲文举着剪刀的手停下来,僵硬在半空,他看着乔笑梅的照片,浑身发抖。姐姐美丽而又和蔼可亲的面容是那样温柔地看着他,这温柔的目光仿佛是一把刀子,扎在他拿着凶器的手腕。最后他手一抖,还滚烫的剪刀砸在地板上,发出“咣”的一声响。寂静的深夜里这一声响吵醒了家里的大人,屋子里传来“谁啊,这么晚还不睡觉?”的质问声;张仲文慌忙端起水碗,抄起剪刀逃到走廊里,没想到一下子撞到了披着衣服出来看个究竟的姥爷,姥爷眯着眼睛问:“小文,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去花房……”张仲文随口应声。
“呵呵,你的那棵宝贝花儿半夜里还要动手术啊?”姥爷无奈地笑着说。
“……是啊。”张仲文勉强回答。
“小文,反正姥爷也睡不着,和你一起去看看你的花儿好吗?”因为明天的婚礼,姥爷心情激动。
张仲文抬头看了看白发苍苍的老人,点点头。
祖孙二人来到花房,张仲文怕老人有闪失,打开了所有的灯。花房里亮如白昼,张仲文领着姥爷来到空明七心灯前,老人一看这奇异的花朵,发出由衷的赞叹,夸奖道:“小文,你真是个巧花匠,我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花……”
可是张仲文并没有因此而高兴,他指着花丛中央那唯一一个没有绽开的花蕊说:“姥爷,其实这花还没有完全成形呢;空明七心灯只要有一灯不亮,就还是凡种,算不得上品。”
“小文啊,姥爷知道,你为这花,花了不少功夫了吧!”
“十一年……整整十一年。”张仲文骄傲而苦涩地回答道。
“姥爷知道啊,你只要一放假,一有空,就整天钻在这又闷又湿的花房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天天钻研你的这个什么空明灯……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有这份心,这份力,真是不容易;好歹今天它也算是有了眉目,你该安心了吧?”
“不,我一定要种出真正完全的空明七心灯来,差一点,我也不甘心,不罢休!”张仲文把手中的水碗里的水缓缓地浇灌在花泥里。
“小文,你就是年轻;你听姥爷说,不管是什么花儿,再美丽,再珍贵,可是它要是开放了,就会有调谢的那一天,也就是说,没有不变的长久。你们种花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为什么你们都还愿意认认真真,呕心沥血地种花养花呢?”
张仲文呆了一下,迷惘地看着自己的姥爷。
“其实这其中的奥秘很简单,种花的人并不是想让花死,也都不是为了看花开才栽种的。小文啊,这十几年来,你辛辛苦苦地给花培土养肥,选种生芽;裁枝剪叶;捉虫看病,每一时每一刻你都在尽心尽力,难道你不是乐在其中吗?花开了,你固然高兴;可是这花不开,你还不是依然兴味盎然地在看着它,守着它?人识花好花方好,好花只好养花人……你种它的那么多的时间里,我看你美着呢。”
姥爷的话像春天的小雨那样撒在张仲文的心房上,那空明七心灯似乎懂得人语,朵朵花儿扬起头,期盼般地望着张仲文。张仲文笑笑对姥爷说:“姥爷,我明白;咱回去吧……这屋子里潮,你的关节炎还没好,别多呆。”
“好,好。”老人慈祥地笑笑,小文拉着姥爷的手转身要去关灯。突然姥爷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说:“小文——你听,什么声音?”
张仲文也站立住,他竖起耳朵,觉得背后若有若无地传来一种细弱缥缈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天堂那里传来的丝竹轻奏的旋律,急若水淙淙,静如云雾濛濛;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婉转悠扬地从深夜的空气里钻进人的耳孔,浸到人的心里。两个人同时回头,只见水池中央的青绿鲜枝上,七朵花蕊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完全开放,那最中央的小花,羞涩腼腆地舒展开晶莹的花瓣。张仲文睁大了眼睛跑到花碗前,还没来得及兴奋,却马上就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张口结舌地呆立在那里,因为他看见,最后一朵花苞里竟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花都开了,可是并不是传说中的七种颜色,空明七心灯上只有六盏灯,岂不是笑话?
张仲文腿脚一软,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小文?你没事吧?”姥爷惊慌失措地说。
张仲文多年心血,功亏一篑。这花早不是什么花了,在他心中,那空明七心灯就是他全部真情挚爱的证明,是他心中渴望被承认,被理解的希望。可是事到如今,还是花开六朵,如今他心里面已经一无所有,万念俱灰;人生漫漫,他哪里再有力量和勇气去期待那第七朵花?去相信那遥遥无期的传说?
他恨恨地流下泪来,嘴里喃喃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胸口气血翻涌,再加上身体虚弱,他眼前一黑,仰头就栽倒在地面上。姥爷一看忙跑到花房门口,大喊道:“来人啊,小文晕倒了!”
乔家的小楼里在几分钟里灯火通明。张仲文的爸爸妈妈,还有大舅二舅两位舅母,乔笑梅杨立功及弟弟妹妹,都穿衣赶到楼下。还是张仲文他爸爸经验丰富,他用手捧了一把水池子里的凉水,撒在张仲文的脸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脯,没过多久面色苍白的张仲文在母亲的怀抱里幽幽转醒,看到众人关切的样子,不好意思地轻声说:“我没事……没事的。”
杨立功望了一眼旁边的空明七心灯,再看张仲文的表情,心里就已经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眼前憔悴瘦弱的张仲文靠在他妈妈怀里,干枯的眼睛却不敢再看他;他攥着拳头,咬着牙,他真的想把真相告诉笑梅,告诉家里的所有人。他酝酿着,准备着,低矮下头思索着,他不管了,他的良心和欲望都在驱使他,今天要把自己所有苦闷和不安做个了断!
“笑梅,我有话对你说!”杨立功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笑梅却着急地回答他:“你先等等,没看这里乱着呢?”
张仲文在家人的质问与关怀下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妈妈扶着他,而他看见杨立功却只想回避,他勉强地说:“我们出去吧,别在这里闷着了……”大家把他搀扶到了花房门口,大舅在关上花房门前拉下了电灯的电源。众人刚想离去,大舅却说:“不对,屋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什么啊?”大舅妈自然地推开了花房门,“哪里有什么……”
话到嘴边,惊为无语。
“天啊!”乔笑梅和母亲离门口最近,瞠目结舌地呆立在那里。
“怎么了?怎么了?”二舅和张仲文的爸爸妈妈也伸头来看,不看还好,一看也呆若木鸡般地不说话了。
原本黑洞洞的花房里,现在却在光辉四射,如星云般旋转闪烁的一片灿烂中。正北方的水池上就是光芒的来源,那里有白银真金翡翠琉璃玛瑙琥珀六种色泽的小灯在燃烧跳跃,仔细辨别可以发现是六朵花的花蕊在黑暗中不停闪耀,而其它辅花上去散射出数以万计的细小的光点,打在花房四面的墙壁上,整个房间里就像在下了一场流星雨。天窗上方有风吹进来,吹得花枝摇叶动,那落在房间里的满天星星也随之摇摆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