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了?”
“啊,”我愣了一下,“收拾完了……”
严行闻言,手腕一甩,把手里的苹果投进垃圾桶,一声响亮的“扑通”。
“张一回,”严行的手扣上我的肩膀,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令我感到陌生,“除夕那天晚上,为什么聊着聊着就不理我了?”
我没出息地结巴了:“没、没有,我那天晚上……睡着了。”
说了不如不说,睡着了,哎。
果然严行不信我的鬼话,语气冷淡地说:“那后来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总不能从除夕夜一觉睡到今天返校吧。窗外干枯的树干上停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也像在嘲讽我漏洞百出的谎言。
窒息般的沉默里,我听见身后的严行,沉沉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忽然走向我,身体直接贴在我的后背上,我一下子屏住呼吸,整个人紧绷起来。严行是不是要揍我了?就像那天他揍唐皓一样?
然而他没揍我,他只是轻轻地,把嘴唇凑到我耳边。
“你知道什么叫做贼心虚么,”严行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暖暖地冲进我的耳朵,“就是你现在这样,张一回。”
我的整只耳朵都麻了。
下一秒,我转身狠狠推开严行。
“这不对,严行,咱们这样……不对。”
我喘着粗气说。
第32章
严行被我推得后退几步,堪堪站稳。
他冲我笑了一下:“所以你承认了?”
“……”
严行说:“张一回,你也喜欢我,是不是?”
我沉默,背对严行,难受地闭了闭眼。
严行低声唤我:“张一回?”
张一回——如果不是从他嘴里念出我的名字,我从来都不会知道,张一回这普普通通三个字,也能如此百转千回、暗潮涌动。如果不是认识了严行,我从来都不会知道,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产生这种感觉,这种能逼得人肝肠寸断的,欲语还休。
“我不喜欢你,”我强迫自己说,“我喜欢女孩儿。”
严行冷静地说:“人是会变的,性向也可以是流动的,你知不知道……”
“和这个没关系!”我忍不住朝他大吼,“我必须喜欢女孩儿你懂不懂?过年我爸妈还问我谈没谈女朋友!严行你明白吗?我不像你这么潇洒!要是我和你在一起,被我爸妈知道了怎么办?!被别的同学老师知道了怎么办?!”
我气喘吁吁地盯着严行,心如鼓擂。
严行表情大变,刚才冷静的自信刹那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愣怔的神情。
他愣愣地站在距我几步之遥的地方,过了足足有一分钟,才说:“张一回,我……我没想这么多。”
我看着严行的脸,心痛地几乎喘不上气:“严行,别逼我了行吗。”
严行气焰全消,看我的眼神像个无助的小孩儿:“我没想逼你,我就是、就是太喜欢你了,张一回……你对我那么好,我以为……”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对,咱们是不一样的。”
我无言以对,低下头,不敢看严行的眼睛。
严行开始收拾东西,他从柜子里胡乱抓出很多衣服,塞进他的行李箱里。他的动作很快,就像急于逃避什么。
“……你去哪?”我问他。
“你不用管我了,张一回。”严行把拉杆箱的拉链拉上,起身,将桌子上的钥匙手机揣进兜里。
严行拉着箱子走了。
寝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外面闹哄哄的,有不少学生已经返校了,都在热火朝天地聊天和打闹。
我站在寝室里,却突然觉得这寝室空荡荡的,好萧索。
我想,话终于说开了,我和严行彻底完了吧。
第二天晚上,沈致湘回来了。
他拉着一只箱子,背着书包,手里还拎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哎,我操,累死我了,”沈致湘把旅行包和书包扔在地上,整个人扑倒在床上,“晚点了三个小时,我特么坐得屁股都麻了……”
“没事吧?”我问他,“吃晚饭了吗?我这儿还有点面包。”
“在飞机上吃了。”沈致湘把脸埋在枕头里,有气无力地说。
他在床上趴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慢腾腾地收拾行李。
“看,”沈致湘从拉杆箱里取出一大包白色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我姥姥做的酱肉!”
我凑过去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酱香味。
“璐璐说她有那种小锅,功率小,可以在寝室煮东西,”沈致湘得意地说,“明天我借过来,咱们把这个酱肉煮了。”
“诶,”他话音刚落,想起什么似的,朝严行的床铺看了看,“严行呢?他不是也今天回来吗?”
我硬着头皮说:“他……还没回来。”
“啊?这都十点四十了,”沈致湘拿起手机,“我问问啊。”
“……嗯。”
还好沈致湘没多想,直接就给严行打电话了——他只要多想一点儿,都会发现我的不自然,比如,为什么这么晚了,我没给严行打个电话问问?
很快电话就接通了,沈致湘直接开免提,扯着嗓子问:“严行,你飞机也晚点啦?!”
几秒后,严行才回答:“没有……我今晚住我朋友家。”原来是在朋友家吗?
“啊?”沈致湘愣了一下,“哦!那你明天就回来吧?明天我们吃酱肉啊!”
“明天……”严行语气犹豫,“我看看吧,没事,我要是不来,你们不用等我。”
“啊,那好吧,”沈致湘的表情有些遗憾,“老好吃了,你能回来就回来啊,反正后天报道了。”
严行:“嗯,好。”
沈致湘挂了电话,耸耸肩:“他要是不回来就只能咱俩吃了,璐璐也进不来男生宿舍。”
“嗯……”我心虚地应道。
沈致湘收拾好东西,把酱肉放在阳台上。然后我们各自爬上床,关灯睡觉。
很快沈致湘就开始打呼噜了,我却睡意全无。
昨天严行拉着箱子走了,他去哪儿住呢?不会回他舅舅家了吧?应该不会……那大概是住在宾馆?
听他给沈致湘说的那话,他明天也不会回来。
可他难道就再也不回寝室了吗?为了躲我?那他总得上课吧,上课也是会见面的。毕竟我们在同一个专业,有太多相同的专业课。
越这么想,我心里越难受,像是堵了块沉甸甸的锈铁。我想要是严行没有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就好了,或者,如果我能像严行那样潇洒和自由,就好了。
以前我从没这么想过,我发誓。即便是我爸重病的时候,即便是去亲戚家借钱怎么敲门亲戚也不开门的时候,即便是一次次上台领助学金被同学们注视的时候,我都从没抱怨过自己怎么摊上了这样的家庭。
因为我太清楚了,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比我更惨的人,在那些荒僻的山区里,在那些城市的阴暗角落里……远的不说,我们家属院里就有一户,湖北农村的一家三口,孩子得了白血病,父母带着孩子来北京治病,租住在家属院的一间地下室里。那地下室本来就阴冷,又没有暖气,冬天该多难熬啊。
所以我从来不抱怨,我是爸妈唯一的儿子,我都开始抱怨了,以后谁来撑起这个家呢?
可这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真羡慕别人,无论是自由自在的严行,还是天真单纯的沈致湘。如果我能有和他们一样的家庭环境,我想我也可以无所顾虑。我可以不想那么多,不怕那么多,喜欢谁,就告诉谁。而如果是喜欢的人向我表白,那么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我都敢接受。
我可以不像现在这样——我不担心我和严行要是在一起了爸妈会不会反对,我担心的是,我和严行在一起了,我爸会不会被气死?
字面意思,气,死。
第33章
第二天,北京开始下雪。天色阴沉,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一瓣一瓣清晰可见。是一场大雪。
沈致湘从杨璐那儿借来了锅,还顺来一瓶酒,笑着感叹:“璐璐室友牛逼啊,家里绍兴开酒厂的,送她们寝室每个人两瓶桂花酒。”
我去食堂买了一份炒青菜,两份米饭,暂时放在暖气上。沈致湘往锅里倒上水,然后把酱肉放进去,盖上盖子,插电。
“来,咱俩先尝点,”沈致湘不知从哪弄来两只一次性纸杯,“璐璐说这酒一瓶三百多呢。”
桂花酒是黄澄澄的颜色,我低头,闻到一阵淡淡的清甜味儿。
我抿了一口酒,只有一点点辣,但很香,唇齿间都是那种特殊的清甜,不腻,香得沁人心脾。
这种味道……
好熟悉。是在哪儿闻到过?桂花酒。
桂花酒。桂花。
北方没有桂花,我没见过桂花,也没有闻过真的桂花的味道。可这桂花酒的味道为什么令我如此熟悉……
是——是严行。是他的沐浴露的味道。我只闻过一次,那天晚上暖气停了,我把一床被子借给严行,身上就只剩一床三斤的被子,整个人冻得打哆嗦。
然后那天晚上我和严行睡在一张床上——是那天晚上吧?是的。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高二的时候吧,我的作文不好,就去学校的图书馆随便借了本小说。之所以说是随便借的,是因为我既不了解那个作家,之前也从未听说过这本小说。我不过是随意翻了翻,发现这本小说的语言十分华丽,用了很多令人炫目的词汇,所以就决定借它。
结果当然是没看懂。
没看懂,却一直记得其中的一句话:
“有一天男人用理论和制度建立起的世界会倒塌,她将以嗅觉和颜色的记忆存活。”
嗅觉和颜色。我低头,深深地嗅了嗅那桂花酒。
“哎?”沈致湘惊讶地说,“都辣出眼泪了?我咋觉得没多辣啊……”
我吸吸鼻子,仰头把杯子里的小半杯酒一口饮尽:“不辣,是我刚才想打喷嚏没打出来,憋得。”
沈致湘带的酱肉实在是很大一块,我们俩中午吃一顿,只吃掉不到四分之一。
“晚上接着吃!”沈致湘豪爽道,“这么多呢!哦,没准儿严行晚上回来,还能吃顿宵夜。”
我其实也是这样想的,明天要报道了,也就是拿着学生证去辅导员那儿注册盖章。严行也该回来了吧?
然而晚上我和沈致湘又吃了一顿酱肉,沈致湘是个会吃的,他从隔壁寝室的重庆人那儿抢来袋火锅底料,用杨璐的锅煮起了火锅。我们慢慢地涮酱肉,涮菜,涮粉丝。一顿饭从八点吃到十点。
可严行还是没回来。
我洗了澡,又把寝室收拾干净,已经是十一点过了。严行没回来。
“啊——”沈致湘打了个嗝,正在和杨璐通电话,“璐璐,我好撑啊。”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沈致湘憨笑两声:“这还不简单,明年过年跟我回东北吃。我们家,绝对肉管饱!嘿嘿,我们那儿的菌子也特好吃,还有米饭也好吃……”
我缩在被子里,盯着手机屏幕上,我和严行的聊天记录。
我想发条消息问严行:天这么冷,你去哪儿了?
但我又强迫自己放下手机,我已经明确拒绝了严行,我不应该再去招惹他了——哪怕只是作为室友的关心,都不合适。我不想变成一个敢做不敢当的人。
我和沈致湘一起去辅导员的办公室注册盖章,杨璐也在。
沈致湘和杨璐为了两条同款不同色的围巾,沈致湘的是黑色,杨璐的是粉色,连围巾的系法都一样。
辅导员看着他们俩,笑了:“是不是该说恭喜你们俩呀?”
“谢谢您。”沈致湘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好啦,”辅导员在他们俩的学生证是扣了章,看见我就在他们身后,便开玩笑地说,“张一回,严行没和你一起来?”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心想难道辅导员看出了什么?!
“没,他没和我一起。”我说。
“哦,”辅导员倒是没再说什么令我胆战心惊的话,给我的学生证也扣了章,“那你们互相提醒着来注册啊,我怕有人不看群里的通知,就忘了。”
“好……”
走出辅导员办公室,杨璐牵着沈致湘的手,说:“就是呀,你们寝室那个帅哥呢?”
沈致湘一脸悲愤,举起被杨璐牵着的手:“你牵着我,却想着别的男人?!”
“哎呀,”杨璐笑了,在沈致湘胳膊上砸了一拳,“我就随便问问嘛。”
沈致湘:“我不管,你这太过分了,我心里难受了……”
杨璐笑眯眯地:“好啦好啦,帅又不能当饭吃,你最可爱了……”
当天晚上,严行还是没回寝室。
“他搞什么,”沈致湘疑惑道,“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吧,一个礼拜不带上课的……”
“呃,我也不清楚。”
沈致湘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严行其实在他之前就回过寝室的,他撺掇我:“你给严行打个电话问问吧?你俩不是最熟么,明天第一节 老杨的课啊,我听学长说老杨特可怕,第一节课点名不来,就直接挂了。”
“……”我只好掏出手机,“那我问问他。”
“嘟……嘟……”电话是通的,响了四十多秒,没人接。我的手心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