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铮,我是不是从来没和你说过,就是再来一次。”
“就算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替你挡下来的。”
“所以我瘫痪这件事”,贺听昭说的很慢,他声音不大,必须确保每个字宋铭铮都听得清楚,最好是永远也不能忘。
如果不能忘记他,就要记得他说的话。
“不怪你,事情本身就不怪你,我自己也不怪你。”
我爱你,我愿意牺牲,都是自愿,是我一厢情愿。你不欠我,也不用你还。
枷锁太重了,我舍不得你背着啊。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这种人,谈不上对谁负责,你也可以不例外。
可是我也爱你。
宋铭铮一出声,嗓子哑的像抽了十包烟一样。他似乎在说话沟通上是先天的被动,在贺听昭面前也没办法显得太热情。只是还好他们彼此足够了解,互相靠近互相依偎,语言的力量就在片刻消散了。
只是他还是想说。
有些话再不说,宋铭铮也觉得害怕,可不要太迟了。我原本想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慢慢讲,或者我对你好,这些就不必讲。
但你还是想听的吧。
“小昭,我”,宋铭铮没有腹稿,惊慌失措的组织语言。他微微垂头,眼神四处转移,飘忽不定。
正好贺听昭身子不好,养了好几年,13年法国同性婚姻合法,才跟着他去结了婚。一纸契约落下,宋铭铮这种注定驰骋于法律之上的人,也第一次听从了它的规定,温温柔柔的,给了贺听昭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爱人就是爱人。是伴侣,是挚友,是亲人,不是三爷的床伴,不是三爷的情人,是宋铭铮唯一的爱人。
在那之前道上的人总爱把他的脸描绘的天花乱坠,把他的人生讲述的传奇无双。但是他们通通都会忽略贺听昭的存在,也会略过当年贺听昭曾经为他受伤。
宋铭铮很不喜欢。
从那之后有人传他长情,也有人说他居然愿意和一个瘫子结婚,实际上就是个没什么脑子的蠢货。
宋铭铮其实不怎么在意,传闻太多,他根本就懒得搭理。他们没有婚礼,结婚前后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宋铭铮印象深刻,他在那天晚上给贺听昭许了一段长长久久的誓言。
就和现在一样紧张。
“小昭,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会爱你多久”,贺听昭那时候身体状况还算可以,他们时常会有时间一起看窗外的月亮。
他们结婚的当晚,月亮很圆很好看。
他把人抱在怀里,全身瘫痪的贺听昭只能被他圈住才不会滑落下去。全身柔软异常,双腿垂在他的腿间,松松垮垮的脚腕挂着一双下垂的脚掌,踝关节凸起,但脚心又软。一双瘫脚歪扭的蹭着宋铭铮的脚,足趾刚好点在他的脚腕上。
毫不夸张,他的确有了那种怀抱全世界的实感。
“但是我以前好爱你,现在也是,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正在爱的”,他也没有腹稿,说话甚至有点结巴,但又生怕自己说的不好“但我不是说以后不会爱你的意思…小昭,我爱你,我不知道怎么说了。”
“好好,我知道啦”,贺听昭耐心的听完了他紧张的,到后来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誓词,轻柔的冲他笑起来。被握住的柔嫩掌心轻轻蹭了蹭,在接吻时调皮的咬了一口他的唇,最后耐心的安慰“阿铮,那我就觉得你一定会永远爱我的。”
月光格外爱惜他们,那时候他们还有正常的夜生活。拉上窗帘,喧嚣安静情梦旖旎,人生实在好快乐。
“我很自私,你不能离开我”,他俯身拥抱住已经有些靠不住,身子不断下滑的贺听昭,再从怀抱中把他不知不觉的带起“我不行…我一个人不行。你死了我会死的…但我,我才二十几岁,我不想死,所以你不能,你不能…”
宋铭铮的语序乱的厉害,渐渐身体都有些微微发抖。贺听昭安静的被他圈住,听他说话,给他力量,等他平静。
他总会安慰宋铭铮,可是今天没有。
这注定会比遥远的2013更让宋铭铮记忆深刻了。
有时候贺听昭和他闹,他无奈时总摇着头说贺听昭是小孩子。什么小孩子,小朋友,小宝贝,那些可爱的词汇全都用在爱人身上也可以。
但这段感情中,需要长大的一直是他自己。
“阿铮,你别难过”,过了半晌,怀里那具安静的躯体终于传来了回应,他不能控制身体,大概被抱得姿势也没有太好看,可在宋铭铮怀里,好像一切都很自然也很坦然“迟早有一天会来,你为我哭几声让我听听就够了。剩下的时间,要是觉得寂寞,再找个人陪着吧。”
“算我求你的,你得好好活。”
第30章
星星还没数完,回忆就遮住了夜色。
最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躺下的。他这一夜无眠,贺听昭倒是睡得很好。也或许是他习惯了照顾爱人,不论两个人讲了些什么,哪怕是他心里存了点气,也知道帮他翻身排尿,检查氧气面罩是否扣的位置正好。
宋铭铮五点钟不到就起了,左右也是睡不着,没必要浪费时间干耗着。他熬夜也是习惯了,只是总有正事做,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被情绪左右。
今天说好了要带穆辰远出去转转,但宋铭铮不怎么放心。即使他知道贺听昭其实不可能会出什么事,但也没办法相信他就这样毫无芥蒂的接受死亡,劝他放下的同时,想必也在让自己看开。
我很想安慰你,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觉得我做不到。
宋铭铮坐到床尾,掀开层层叠叠的被褥,便露出那一双夹在诸多软枕中的瘫脚。它们纤细柔软,宋铭铮伸手把它们捞出来,熟练的揉捏脆弱的脚踝和脚底的穴道。屋里没开灯,只有月光从纱幔中透出一条缝,和床头那些闪着光点的医疗设备交织,谈不上有什么亮度,反而看起来有些诡异。
但宋铭铮习惯了,他可以坐在这里默不作声的给贺听昭打理身子数个小时。不会着急也不会烦躁,这个过程长达十年,没人了解这个沉默的男人有什么样的内心变化,还是说始终甘之如饴。但宋铭铮并没有考虑过这些,很多事其实只要他自己知道就行。
他的爱人,只要能够夜夜安眠,就是他人生的值得。
人瘫痪之后其实是不会出汗的,神经控制的一切反射都失去了作用。宋铭铮很讨厌那种汗液粘腻的感觉,本质上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但是贺听昭冰凉的身体却并不让他觉得高兴,冰凉凉的像个死人。不会出汗,不会变热,不会疼痛。人类的神经在断掉之后其实也是在自我修复的,只是速度极度缓慢,所以说身体已经死去其实不对。宋铭铮总是很喜欢抠这些字眼,才能说服自己接受贺听昭永远不能动,永远需要照顾的这件事。
贺听昭无论是什么模样他都无法放弃,因为深爱才希望对方更好。可是现在宋铭铮已经没什么诉求了,就希望他能活着。
在靠自己的温度把贺听昭的皮肤,从外部短暂温暖起来之后。宋铭铮把那双蜷缩起来,像两个小肉团子一样的脚掌放回被子里,重新拿软垫垫在脚心处,让贺听昭能踩实。这些东西现在在他看来其实都是无用功,什么下垂不下垂,那脚踝脚掌哪怕是变形弯曲成了两个钩子一样的模样,也影响不了生活,影响不了他对贺听昭的爱意。从前那些希望爱人好的事都没派上作用,他不该只顾着这些没用的外表。
白白浪费了这么些好时光,没准还要搭上后半的人生去了。
宋铭铮做完这些站起身到床头,最后确定了一下氧气的状况。贺听昭的唇边滴滴答答落了几丝口水,他拿了毛巾把滑落的撤下,没去擦唇边的那些,生怕把人不小心弄醒。
他的宝贝,现在能睡个好觉是最好的事。
接着他去洗了个澡,然后去厨房给贺听昭做早餐。宋铭铮以贺听昭为中心,对时间的计算相当精准,有时甚至可以精确到分钟。十年之前他开始在这个时间弧度中慢慢熟悉贺听昭瘫痪后的生活,然后再学会照顾爱人,从而在这些时间里可以平衡工作,处理突发事件,但最主要的,全部都是以把贺听昭照顾好为第一原则。
现在是五点十五分,把这顿饭的食材准备好还需要二十分钟。小昭基本在七点半到八点之间醒来,小火慢炖一个半小时,等人睡醒刚好可以吃。他还有一个在智利的生意没处理完,货已经在圣地亚哥滞留了三天,对于工作而言这已经处于宋铭铮的极限,今天必须全部搞定。但圣地亚当地的政府还没完全沟通结束,他只做交待下去,但也要有个大概计划才行,应该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然后他要换了衣服去找穆辰远,小区位置在东城,离家很远,是没有时间陪贺听昭起床喂饭了,只能交待护工,但他做好工作回来换衣服的时候,还有时间可以帮着换个纸尿裤。
一切诚如他所想。
宋铭铮在五点三十五分把所有食材煮进锅里,花了五分钟回到书房,静下心来工作,一切完成的时候扫了一眼时间,用了五十八分钟。
天亮了。
他回到卧室的衣帽间换衣服。穿衣镜中的那张脸面无表情,他也不是刻意如此,或者职业所迫。只是很多时候,他不知道生活中为什么要有笑容。但他当然知道什么时候是开心的,只有恋爱最快乐。
否则他多像个机器人一样生活,行尸走肉毫无灵魂。
宋铭铮去帮贺听昭换纸尿裤,总温热的湿毛巾去擦拭爱人那苍白虚弱的皮肤。窗外透了一丝光照在贺听昭的身体上,他的手一下下擦拭,那道影子就也在他的手背上忽上忽下,处处是他所认为的温柔人间烟火气。
他忽然想起昨晚贺听昭说的,让他再找一个人陪着。他怎样讲的?他说他会死。
他真的会死。
小昭,现在又觉得,或许你真的不够了解我。否则又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也许你是用来安慰你自己,我不该反驳。
可是你该知道,我以为你一定会知道。
失去你我是什么样子?一具完整的空壳。其实你并不能支撑我整个人生,没有人能填补另一个人所有的灵魂。但你支撑了我一大半的寂寞,拥抱了我这张皮囊下无人喜爱的原本模样。
你已经有超过十年的时间没有走路了,那种无法移动的感觉,宝贝,我知你原本痛苦。
或许你觉得你已经只剩灵魂活着。
那你看一看我,我们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第31章
穆辰远比清晨的第一缕朝阳看起来还有活力。
宋铭铮其实很费解,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这样活泼,他自己经历过这个年龄,觉得咋咋呼呼实在太吵。他的精力全被贺听昭和工作填满,只觉得如果自己是穆辰远,有多余的时间一定全放在工作上。
只是宋铭铮记得自己的二十三四岁的一半精力都花在了爱情上,对眼前这个小孩而言,此刻自己也是他的爱情,是他每一天的期待。
爱情多半都是充满幻觉。
只是像他给穆辰远这样充满陷阱的,实属罕见。
年轻的男孩子今天起的很早。
宋铭铮五点钟不到起床。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穆辰远其实没比他晚到哪里去。只是和他那样略带抑郁的情绪失眠不同,穆辰远纯粹是兴奋的睡不着觉。晚上的事对第一次恋爱的男孩子而言只是小小的不愉快,穆辰远全然没意识到,宋铭铮会和他动手这是多严重的问题,放在寻常情侣中,这是完全不可以饶恕的错误。
他只记得今天宋铭铮要带他出去玩,算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的日子。
按照穆辰远的理解,其实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不少日子,这才算是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
如果他有父母,如果他有知心的朋友,或者哪怕是他能用微博之类的社交软件和那些追他漫画的粉丝说一说,也许就会知道。
这样的关系,本身就是很不正常的一种表现。他和宋铭铮的相处模式根本不像情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病态暧昧。
当然不会有人告诉他,因为他只是个没有什么钱的残疾孤儿。
有时你以为追逐到的光明未来,实际上只是神明挥挥手就落下的阴影。
车走到一半,路上就下了小雨。下的不算大,毛毛细雨,风一吹刮到人脸上,其实还挺舒服。宋铭铮支着脑袋看窗外略过的景致,刚出门时整座城市似乎还在沉睡中,等到了小区附近,人已经多了起来,路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像是一整个包罗万象的进化过程,让宋铭铮觉得很有意思。一般没什么人会看这些,但他喜欢。他自己待着的时候。就很爱这样打发时间。
拿出手机,他给管家发消息。天阴,贺听昭身上必然难受的紧,要比平时多几次按摩,多喂他喝水,还有要更加注重他心脏的动向,有没有头疼。
噼里啪啦打了一大堆,比他平常会直接说的话都多。
穆辰远住的那栋楼还在稍稍靠里的位置,宋铭铮径直下车往里走。他没那种出门带伞的习惯,但是遥遥相望,有个人坐在轮椅上,撑了把伞正冲他划过来。
一只手划轮圈对穆辰远而言本来有些吃力,但好在是下坡一切就还算轻松。他一早就把自己收拾好了,宋铭铮一眼就看得出人今天是打扮了不少。但好不好看对他来说都是一样,不是什么能吸引目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