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桌靠近慈郎的这半边,有个支撑架,上面放着平板,平板屏幕上,正是画了一半的眼前景色,慈郎打算画一系列猫猫狗狗在温泉滑雪度假的图,更新到ins上。
刚拿起笔,手机却响了。
是慈郎在出版社的担当编辑武内小姐。
伊集院晴本月初出版的绘本新作,名为《lost&found》,按词组是[失物招领处]的意思,按表面文义是过去式的[迷失与发现]。
在前言中,伊集院晴写到,这两种解释都符合想表达的意思,这本绘本,像一个装满能引起大家共鸣的各种人生迷茫的[失物招领处],但同时也是对人生迷失境况的再发现,每段迷茫都留有带着希望的思考或转折。
当初,慈郎决定要以这样的主题开始新创作时,虽然得到了伊集院的鼓励,但真的向武内编辑报告选题时,内心还是有些忐忑的,因为他认为这个主题不够商业。
武内编辑的反应大大出乎慈郎的预料,她非常激动,不仅认为这个主题非常契合眼下的都市人心理,而且还很好地延续了《猫&狗》系列为伊集院晴树立起的“都市治愈”口碑,她断言,这部新绘本一定能够拥有不俗的成绩。
她这样大力的肯定,反而让慈郎更加谨慎用心,生怕辜负了编辑的期待,初步完成还没精修时,慈郎特地给她先看过,结果武内编辑提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提议:就用这些稿件,直接装帧后下场印刷。
饶是慈郎一直以来十分的合作,基本上没怎么反对过武内编辑的意思,却实在不敢同意这样的大胆行为。
要知道,这份初步完成的稿件,精细度实在不够,有两三页很郁闷的场景,慈郎打算重新画,目前只是添加了少许文字描述的意识流画面;而且几乎每一张上面都有慈郎自己随手写下的思考、灵感甚至是琐事。
慈郎记得很清楚,有一张上面写着[坏猫骗到了一大块小鱼干。正义?鱼干?],因为那天他画画时,手机弹出了“那位”被弹劾下台的消息。
还有一张,右下角写着[两个人一起做了日式火锅],后面还画了个爱心,因为,嗯,因为那天与和臣两个人一起做了日式火锅,大猫做家事意外的利落。
再说,慈郎的字,虽然分开看都还算漂亮,但连在一起,不知为何,看上去每个字就都有点圆圆的,不那么正规。
但武内编辑说,正是因为如此,让这本旨在描绘人生片段的绘本,更符合生活感悟,对读者来说,如同观赏着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思绪,更有亲近感,而不是一本冰冷的精致印刷品。
经过她的反复劝说,慈郎最终同意了这项冒险举措。
武内编辑的眼光,被证实是明睿的,月初,这本《lost&found》一经发售,源源不断的好评就涌现出来,“回想起某个时刻的自己”,“共同的迷茫,深刻的共鸣”“悲伤而又温柔,晦涩而又留有希望”这些词汇,以很高的频率出现在该绘本的读者评价中,成为对这本绘本的公认印象。
如武内编辑所愿,“都市治愈系绘本大师”这个称号,成为了伊集院晴的市场标签。带起了一波都市购买风潮,ins上、推上相关话题热度一直居高不下,甚至《猫&狗》系列的销量也在显着上升。
一时间,各种杂志、报刊访谈邀请,还有知名tv节目的录制邀约都纷至沓来,[伊集院晴]成了时下讨论度最高的文化界名人,听武内编辑说,甚至有不少专业奖项的获奖可能。
这些是慈郎万万没想到的意外之喜,但这样鲜花掌声的情况持续了十几天后,慈郎发觉自己实在是不喜欢受到公众关注,即使隔着网络,都让他感到疲累,这时候,跟随伊集院来到[时烟去],真是让他松了口气。
武内编辑这次来电,是通知慈郎一些安排,一家文艺周刊同意了通过网聊进行采访,但两家在文艺界地位雄厚的杂志/报纸不认可网聊这种形式,它们答应不拍摄慈郎的照片,也可以由慈郎选择场地,但必须由记者通过面见慈郎的形式进行采访。
这样的结果,也在慈郎的预料之中,他向因为自己的特殊情况而努力向相关人士争取的武内编辑诚恳道了谢,并答应会尽快将安排好的采访时间、地点以邮件方式告诉她。
又要麻烦藤原助理和竹屋助理了,慈郎挂断电话时,这样抱歉地想着。
明明伊集院就坐在对面,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告知。
而是抓起笔,专心在平板上描绘起来。
完成一张,他打开ins,忽视数量多到不可思议的各项提示,把这张“猫狗依偎着,它们背影前方,是纸门外的温泉雪景”的画,上传发布。
刷新的瞬间就有数百点赞,慈郎赶紧退出软件,这时手机上方通知,有新邮件,来自高尾,里面是他截图的魔服挑战惨状,主题是:怎么办啊慈郎大哥,你要赢了_(:зゝ∠)_
高尾那套,据说以慈郎为灵感设计潮服,因为没有人能穿好看,挑战照片都丑得千奇百怪,反而跳出了原本的小圈子,网友自发将#魔服挑战#刷成了热门话题,引得各路时尚博主纷纷下场参与。
惊喜于突来的流量,[hazaad]一开始还开心地延长挑战时间,把赛期扩展到年底,但很快就不得不发公告解释初版打样没做那么多套、已经没有库存了。没想到,时尚博主们为了追赶热门话题,宁愿付费购买都要参与,[hazaad]狠心赌一把,火速联系工厂加急下订单。
结果,[hazaad]不仅挣到了第一桶金,#魔服挑战#的话题还越来越火,甚至引来了小明星参与,[hazaad]、高尾和这套“魔服”可以说是一炮而红。
然而,除了高尾自己发出的示范照,也就是慈郎帮忙拍的那张模特照,穿出了“魔服”的帅气,截止目前为止,没有第二个人能说穿得好看。
这里面,或许有后来的参与者,为迎合话题,故意扮丑搏关注的成分,但事实上,确实就是只有示范照帅得特别突兀。慈郎这张照片的票数一骑绝尘,是第二名的三倍,很多人都在好奇模特是谁,可惜照片里挡得太严实,大家猜测纷纭。
如果到月底31号,局面没有出现奇迹般的逆转,慈郎就会在高尾这一组胜出,奖品是成为[hazaad]的御用模特两年。
慈郎才不想当御用模特,他对着手机屏幕露出无语的神情,回复: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 = =。
高尾秒回:TAT
慈郎忍不住笑了下,但是不打算再回复高尾,他把手机放在矮桌上,站起来,扭扭头活动肩颈。
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伊集院,想了一下,打开电视,当前台正在放映一个娱乐节目,屏幕上用彩字打着嘉宾介绍:芸能界大物!国宝女形!高桥屋本代の松本有雀!
打开电视就是曾经见过的人,这是什么运气。
而电视上,那位曾见过的漂亮男青年,似乎是被主持人问了恋爱理想型之类的问题,没想到他认真地说:“唯有纸片人不会崩人设!纸片人才是最好的!”
反差剧烈的宅男回答引起全场爆笑,主持人做出难以相信的夸张表情,屏幕上出现衬托气氛的抖动大字:冲击性的宅男宣言?!二次元的胜利?!
慈郎简直想捂脸,他又看了一眼伊集院,内心吐槽:这是我家大猫造的孽啊。
他按下换台,却一不小心调到了成人频道,画面刺激,激情的声响瞬间充斥整个和室。
慈郎赶紧扭过头不看,正对上伊集院戏谑的眼神,立刻红了脸,完全没注意到屏幕最下方的滚动小字:激!元政要不伦相手、tv有名人、美人悪女!今名前は
[春日香]!デビュー本番解禁!
“我是按错了!”慈郎关掉电视后解释。
“我懂的,”伊集院却故意暧昧地说,搞得好像慈郎在说谎一样。
慈郎气得牙痒痒。
尤其是对面那个正在写遗书的伊集院。
慈郎决定去浴室洗个澡冷静一下。
洗完澡,换上浴衣时,慈郎忽然想起,前年第一次来这里时,自己还对浴衣有阴影,不知不觉间,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件浴衣是伊集院送给他的,天蓝色底,有大朵的向日葵图案,因为他觉得有些太鲜艳惹眼了,虽然很喜欢,但不管伊集院怎么说,慈郎都只在不出门的情况下穿它。带来[时烟去]是正好。
他换上浴衣,看向镜子。
其他人总爱夸他不老,可是,或许这么说有些不知好歹,但慈郎真的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评价,他觉得,自己有在努力变成熟,也有在努力变好。
伊集院应该是清楚他的想法,所以从来不这么夸他,慈郎一直为此暗自开心着。
和臣了解他,很爱他。
他也了解和臣,很爱和臣。
和臣说过,他不必担心在和臣面前“得意忘形”,因为大猫表现出的那些猫态,早就是在他面前“得意忘形”。
……
慈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复想着这些肯定,像是给自己打气。
然后他下定决心,走出浴室,却没有走向伊集院。
慈郎走到了和室另一端,是卧室门口。
卧室也是纸门。
慈郎并没有打开门进去,而是转过身来,靠在纸门上,两只手都背在身后,扣着推环。
“我一直在想,你会在遗书里写什么,”慈郎望着伊集院,忽然开口说。
伊集院抬起头来看向他,眉心微挑。
身穿蓝色向日葵浴衣的慈郎,靠着木框白格的纸门站着,是幅不容置疑的美景。
慈郎迎上伊集院的视线,尽管背后的手指都已经紧张得蜷了起来,他接着说:“以前我觉得,或许是写了有关财团的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后来想想,那些公事,你是会在有法律效力的遗嘱里交待清楚的,不会在遗书里提。”
伊集院并没有否认,反而唇角微勾,鼓励慈郎继续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到‘遗书’是什么?遗书是死前留下的书信,既然你已经有交待公事、财产安排的遗嘱,那么,遗书,就只有一个作用,是给人世最后的留言。”
说到这里,慈郎断开与伊集院的对视,垂下视线,看着榻榻米的地面说:“可是,我姑且厚颜这么说,在这两年之前,你对人世,难道有什么临死时会留恋或放心不下的人事吗?你不喜欢这个人世,高傲地不屑于被理解,那你的遗书是写给谁?写了些什么呢?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你要么放了张白纸,要么写了气人的话,把那些在你死后,急着想从你的遗书里找好处的人气得七窍生烟。”
伊集院低笑起来。
“真聪明,”片刻后,伊集院如此夸奖道。
即使是这种情况,被伊集院夸奖,依然让慈郎高兴,脸颊染了樱色。
慈郎镇定了一下,才继续说:“那么,现在,你的遗书里会写什么呢?我总忍不住想,可是我发现,我不愿意想这件事,我想,我也没必要去思考这件事。”
说到这里,慈郎的声音竟然轻颤。
然后他终于抬起头,发现伊集院正看着他,眼神还略带诧异。
于是慈郎抿着唇笑了起来,心底有恶作剧成功的感觉,尽管这并不是一个恶作剧。
再次开口前,慈郎稍做了个深呼吸。
“我没有必要思考你在遗书里写了什么,因为,”慈郎面对着伊集院的视线,第一次笑得如此张扬,比他身上的鲜艳图案还要明亮,“如果这个世界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你先我而去,那对我来说,就是此生最残忍的遭遇。我不会继续活下去,也无法继续活下去,如果心碎不能自然死亡,那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可以,我必将随你而去。有什么话,等到了下面,你直接对我说好了。”
慈郎慢慢打开身后的纸门,向后倒退着走进去:“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坐在那里?到这里来,来爱我。”
他向后倒进柔软的床铺。
慈郎闭上眼。
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呼吸。
而眼前是一片黑暗。
然后,他的和臣来了,覆上来,吻咬住他的咽喉。
得救了。
他笑着睁开眼,抱住他的大猫。
然后,意乱,神迷。
和臣伸手够向床边时,他搂紧和臣的脖子,借力将唇凑到和臣耳边,忍着羞耻说:“不用……我已经,在浴室……直接……”
再然后,就都疯了。
*
事后泡温泉时,雪恰好暂时停歇了会,慈郎有些站不住,一直靠在伊集院身上。
但是心情很好。
那株梅树今年也开得很好,虽然被下了一天的雪盖住,但风送来了带着寒意的冷香。
刚下池不久,暴露在温泉外的部分,还是会有一点冷,承载着慈郎重量的伊集院调整姿势,让他们更多部分进入温热的泉水中。
大猫非常非常听话,慈郎说什么大猫就做什么,所以慈郎玩闹地支使着大猫,两个人幼稚得跟初中生一样。
“和臣,和臣,”慈郎拍拍他的有求必应大猫,又想到一个主意,“给我念首诗。”
大猫事后的声音很好听,慈郎是向来都这么觉得,虽然没对大猫说过。
于是伊集院给他念了首诗。
慈郎听着耳熟,他不爱读诗,那就很可能是高杉晋作的诗了,一问果然是。
“是他临终前写的,”伊集院给他补充创作背景。
慈郎张开嘴,就近对着伊集院的肩膀就是一口。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伊集院提到的那句诗,似乎也是高杉的绝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