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日本人的各方利诱招揽,贺东亭的回应冷硬,以总商名义会发出通令,高挂共和国旗三天。
此事无疑让日本人恨得牙痒,接连派出人几次暗杀贺东亭,但都未成功。
贺东亭态度坚决,抗日爱国,也因此数次遭遇刺杀躲进租界中,有家不能回,最凶险的一次是被弹片伤到了脚踝,暗杀之人冲上来准备补枪的时候,被一旁的护卫和警察抓住,未能伤及性命。
不止工商界,各界爱国人士和学生也奔走街头,全国抗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全国抗日士气高涨,百万大军开赴京沪。
八月,战火燃起。
沪市,江口。
几艘商轮正在连夜赶路,船上的汽灯明亮,几个轮岗的船员都是被紧急调来的,他们身上沾满油污的衣服还未来得及换,神情略显疲惫,此刻正围拢在一处灯柱下,催促其中一个年轻人读报纸:“小六,快念念,战事打得如何了?”
“对对,打胜仗了没有?”
“前些天说小日本要几个月打到沪市来,奶奶的,我才不信,咱们那么多人,拼刺刀也不怕他们!”
年轻人翻看着报纸,把这几日的战事读给周围的人听,听得众人一时提起心来,又一时恨得牙痒痒。
几人正在那说话,忽然船身剧烈摇晃几下,停在了江中。
几人往前眺望,就看到不远处一艘军舰在前,正驱灯指挥他们向前靠拢,除了他们这艘商轮,另外还有十几艘船可靠拢过来。军舰在前,商轮在后,一字长蛇阵向前航行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抵达江面入口最窄处,军舰随即号令停泊。
十几艘商轮不明所以,他们是被紧急调来支援的,如今国难当前,人人都愿意出一份力,军舰如何说,他们便如何去做。
夜深安静,周围的海风都平静了似的,常年生活在船上的海员们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扭头去看时,才发现一旁的商轮船体慢慢下沉,一时间有人惊呼出声,他们在海上多年,看到一旁的船有难潜意识就想要帮一把,更何况周围那几艘商轮他们见过太多次,彼此熟悉的连名字都叫得出来。
但是很快,有经验的船员就发现不对,这些船不是遇到了危险,而是它们自己在放水入舱。
二副从驾驶舱出来,直到此时才说了今夜“沉船塞江”的任务。
“此国难当头,望大家均能深明大义,共抱同仇决心,完成沉江船舶,阻止日舰通行……”
船体慢慢下沉,那些上了年纪的船员忍不住哽咽出声,他们一辈子都在船上讨生活,爱惜船舶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如今眼睁睁看它沉入江中,一个个都赤红着眼睛,咬唇一言不发。
第167章 指挥
各轮开始放水,船体慢慢下沉。
船员们注视着江面上一艘艘陌生或熟悉的船舶,眼含热泪,直到一条小船来接他们上了军舰,视线依旧未离开滚滚江水。
天色将明,沉船任务终于完成。
沪市,一处临时会议室内气氛剑拔弩张。
贺东亭拧眉坐在右侧,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会议桌上为首的三人皆穿军装,贺老板对面几人或站或坐,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带着怒火,有一个络腮胡男人径直拍了桌面,把水杯都震得晃动,他眼里带了红血丝,声音更是粗哑,连声斥责追问:“贺老板昨日英勇大义,苏某敬重你为人,但今日之事未免太过偏颇,是问在座谁的船厂没有牺牲?为何我们的船沉得,福泉庄的船沉不得?!”
一旁的人也带着满面疲惫,显然一夜未曾睡好:“是啊,大家都是为国战牺牲,没有理由只对一家公司网开一面,唉,还请给出一个说法……”
“贺老板,我王家接到消息,可是二话不说沉了三艘轮船哪!”
众人议论纷纷,原本就是心头割肉,此刻稍有一点不公立刻就被无限放大,一时间还有人质问起贺东亭和蜀地谢家的关系,俨然成声讨之势。
贺东亭依旧坚持摇头,沉声道:“福泉庄的船,不能沉。”
姓苏的那个男人瞪着眼睛道:“那是为何!他蜀地的船比我们的都金贵,收到战令,还能违抗不成?!”
贺东亭道:“正是因它是蜀地的船,才沉不得。”
有人冷笑:“怕是和贺老板沾亲带故,为子侄开脱吧!”
有些原本就同贺东亭平日里有生意竞争,说话也不甚客气,而大多数则是敬重贺东亭为人,越是如此,越是失望,此刻也在抬头盼望他说些什么。
“正因眼下危难之际,军政署催迁在即,莫说那数万吨军需物资,就是工矿、砂厂等等器械运输,都需要船舶,我与诸位行驶至湘江流域尚可,但若入川江,非福泉庄的船不可!川江湍急,路险且窄,谢家的船常年往返于此因而船身狭长,和我们的船完全不同。莫说你苏家几艘江轮,就算是我的江安轮也不敢轻易入得,九月之后水情严峻,届时即便有老领江也要谨慎操作,江道狭窄,泄滩难下……”贺东亭看向在座众人,视线环视一周,“若想保住工业之星火,谢家的船,不能沉!”
“可军令如山,这沉船塞江的任务……”
贺东亭沉声应道:“船,由贺家出。”
数日后,阻塞田家镇航道的船,果然是贺家出的,亦或者说是白贺二家通力合作。
白九爷承担建造了四艘大型钢骨水泥船接替轮船,此举挽救下十六艘大轮,确保了南渡航线之能力,也立了最关键一功。
时间紧迫,钢骨水泥船数量不够,贺东亭将贺家船舶公司老旧船只一并沉入江中,构成江面第三道航线。此次任务招商局共下沉七艘,海军军舰八艘,民营海轮沉江共十八艘。
江上防线初步告成。
沉船任务中,贺家承担了最多的船只。
同月底,贺东亭引退,战时水运调度一职落在更为年轻的白九身上。
九爷穿一身素缟,人清瘦一圈,临危受命。
他接过委任状时,神情依旧和平时那般没有过多变化,只淡声道:“定不负所托。”
兵贵神速,工厂撤离也是如此。战事一爆发,沪市等地的工厂成了敌军轰炸的重点,江面尚可拦截一些时日,头顶上的飞机可不管这些,炸弹只管往楼房、厂房密集之处丢下,轰鸣声中,不知夺去多少无辜百姓性命。
漫天轰炸声中,一艘艘船舶满载弹药、机器,正忙碌而沉默地行驶于江面之上。
八月。
天气闷热,等候在办公室门前的男人却连擦汗的心思都没有,焦灼地看向门口方向,一有人进出就立刻跟着站起身,但他还未等到秘书传唤,一时间也不能入内,只能一遍遍又坐回长椅上去。
终于轮到他的时候,男人连忙站起身,他身上的长衫袖口都被火烧得卷了边,他此刻眼神丝毫没有放在自己衣服上,只胡乱整理了两下,就大步迈入进去,他这次来,是特意来拜访这位白先生的,如今船只成了最紧俏的,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求一条船。
“白,白先生,我知道您时间宝贵,我长话短说,这次来是为了求一条船……哪怕木船也可以,如今战乱,学校里失去父母的孩子有许多,您去街边看看,也到处都是乞讨的孩童,我原是小学校长,如今也不知道该叫学校好,还是叫孤儿院才好。”男人嗫嚅几声,苦笑道,“黄明游先生曾说,少年才是火种,是为希望,我现在好不容易从各界求得一笔善款,但到处都买不到船票,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来求您了。”
九爷坐在桌后,手边摆满各种书籍并公文,听到他说也并未抬头,过了片刻忙完手中事情,才打电话喊了一个人来,吩咐道:“你同这位……”他抬头看了对方,站在前面的男人连忙道:“我姓陈!”
九爷又道:“你同这位陈先生一起去看看,算下学校里还有多少孩子,安排一下船舱位置,这两日去汉口的船舱位应当还有一些空着的位置,让他们上船。另外,从今日起,所有水运客轮,儿童半价,怀中抱着的婴幼儿不收分文,去吧。”
那位陈校长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声音都有些哽咽起来。他问遍了所有船舶公司,只有这里船票未涨价,而若按儿童半价算下来,他收到的善款还有剩余,足可以再接走一批孩子,短时间安置下来了。他向前面这位白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这才跟着人匆匆离去。
谢璟进来之时,正好与陈校长擦肩而过,他略微让开一步,等人走了之后才匆匆敲了两下门,走了进去。
九爷抬头瞧见他,神情略微放松,招手让他过来。
一旁的秘书是东院的人,认得谢璟,给他们送了两杯清茶,很快关门出去了。
九爷问道:“不是跟船去了汉口,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谢璟站在他身后,抬手给他轻轻按揉太阳穴,低声道:“我放心不下,没下码头,跟舅舅的船又连夜折返回来了。”
九爷握着他手,微微垂眼:“万事急不得,过两日还有南下的船,你跟着一同去吧,到了那边就留下,别回来了。”
谢璟摇头:“爷,让我留在你跟前吧,那边有舅舅,也有黄先生在,他们……”
“他们不是你,这事只有你能办得到。”九爷缓声道,“我把留洋的那几个人给你,汉口不是最后一站,怕是过一段时间,还要入蜀地。”
谢璟张张口,又闭上了。
山河破旧,满目疮痍,一退再退。
谢璟没有反驳,过了片刻,哑声道:“好。”
他们彼此都未说话,房间里安静一片,谢璟知道他劝说不了九爷,而他能说的,只是说上一声“好”。
九爷对他道:“谢家在蜀地有不少码头,这几年也发展很快,福泉庄的船也是有目共睹的,路经三峡,正是你最熟悉的路。白、贺、谢三家,任何一家都不能单独做到这件事儿,也只有你,可以说得动三家的船……”他嘴角轻轻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谢璟的手背,“璟儿,你当真是我的福星。”
谢璟摸他头发,低头亲了一下。
这人在,才是他的福气。
第168章 希望
谢璟留宿一夜,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出门去了贺东亭那边。
他来沪市能待的时间不长,昨天夜里同九爷谈了半宿工作上的事,也就只眯眼打了一会儿瞌睡,今天上午还要去码头上做许多事,也只能抽时间来探望一下贺东亭,父亲身体不好,谢璟心里也是记挂着的。
到了贺家之后,难得谢泗泉也在。
谢家主身上依旧是昨日刚下码头那会儿的穿戴,风尘仆仆,只头发略梳理了一下,一双狭长凤眼里带着血丝,瞧着也未睡好。他身边带着两个人,给贺东亭送了一些药来,虽嘴上说的不好听,但其实这两年自从谢璟回来之后已经对这个姐夫态度有所松动,比前两年的时候好了许多。
贺东亭瞧见他们,倒是十分感动,尤其是心疼谢璟一早就过来,叮嘱道:“璟儿下次不用特意来一趟,你事情忙碌,多休息一点,托人来报声平安就行。”
谢璟道:“也是想您了,心里挂念,父亲最近身体可还好?”
贺东亭被他喊一声,简直比吃了药还管用,连声笑着说好多了。
谢泗泉瞧见,心里又有点儿不痛快。
他刚想张口说话,抬眼瞧见贺东亭苍白脸色又没了兴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等了一会,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开始催谢璟:“璟儿等下回再来叙旧吧,码头上还有许多事,不能一直耽搁。”
贺东亭听见也道:“对对,在外面做事一定多加小心,听你舅舅的话,快去吧。”
谢璟答应一声,跟舅舅一起走了。
码头。
谢家负责的船有许多,谢泗泉这次和谢璟负责的并不是同一批,他见谢璟在一旁细细查问货物,也没拦着,航运时间太紧,他也不能事事都帮外甥照料周全,总要谢璟自己学会独当一面。谢泗泉等他查验完之后,只叮嘱他小心些,想了片刻又道:“让胡达几个跟着你,出门在外,总要多几个人帮衬一二。”
谢璟道:“不用,我手边有人。”
“如今世道乱,前几日还有劫船的,再多几个随行也无妨。”
谢璟摇头,道:“九爷给我备了人手,舅舅放心。”
谢泗泉听见倒也没再劝,面上露出几分和缓:“白九这人做事还算稳妥,他既派了人手,那就这么办。”
谢泗泉忙其他的事,交代好之后就去了其他船上。
胡达紧跟在家主身后,倒是脚步有些不舍,低声又问了一遍:“要不,要不我们偷偷去跟着小主子?”
谢泗泉笑了一声,道:“他长大了,让他去,无妨。”
胡达跟了谢璟几年,实在有些不舍:“可如今不同,外头乱成一锅粥,小主子他……”
谢泗泉:“他如今比你厉害,你当他从未遇到过劫船的?”
胡达大惊失色,话都打了磕巴:“也,也遇到了?那怎么从未听小主子提起过,不成,家主您让我带几个人跟着吧,小主子身边的人也不见提起这事啊!”
谢泗泉笑了一声,摇头叹道:“所以我说璟儿长大了,你自让他去闯,我也不能护佑他一辈子,总得有这么一回。”
胡达追在谢泗泉身边低声连说几句,也不见谢家主回心转意,人急得陀螺一般转来转去。
谢泗泉闭眼权当没听见,胡达说的这些话,他何尝没有在心里念叨几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