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欲言又止,五官抽动,目光复杂。
他看了看拉得严严实实的帘子,还是压低了声音说:“你上初中呢,上个厕所还要跟人手拉手一起去?”
景予:“?”
他茫然了,“我没有拉你的手啊……”
王哲气到想下飞机打一套军体拳,他狂吸一口气,逼迫自己镇定下来,语气很凶:“在别人眼里不就是那样吗?有区别吗!”
景予更茫然了:“这里也没有别人呀,只有李导……不是啊王哥,我们俩看起来像亲父子一样感情好,也有人会这样想吗?”
王哲突然噎住,心脏中了一箭。
四十多岁的他和脸嫩的景予站在一起确实有点父子那意思。
他又抬眉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放下对年龄的执念,隐晦而暗示地望了望客舱的方向,狐疑地说:“真的?不介意?”
从前和谢知安在一起的时候可是连单独行动都不准的。
那时景予吃什么喝什么他都要管,笑的时候露几颗牙都要管,因为林承不戴眼镜,谢知安还一开始就带着景予去做了激光手术。
王哲其实觉得谢知安就像在玩游戏,在氪金养号。
但他没敢说出口。
他从没见过那么离奇的包养合同——在谢知安面前,景予不准拥有自己的人格,必须完全成为另一个人。
也就多亏了景予演技好心态更好,换了一般人,早就不是崩人设就是崩心态了。
——景予更厉害的是,他在饰演了一个角色那么长的时间之后,还能说停就停,轻松自如地抽身出来,继续成为自己。
这是一个天赋演员的素养。
他能成为别人,别人成为不了他。
……
景予实在是莫名其妙。
“介意什么呀?王哥你是怕李导会介意我传绯闻吗?”
他迷惑地说,“李导不是会在意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人,就算传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我们也不是走流量路线的,现在我也没几个粉丝,不必紧张。”
说着还拍了拍王哲的肩安慰他。
王哲嘴唇翕动,再次一言难尽、欲言又止。
他盯着景予那张让人看着就很高兴的朝气蓬勃的脸,特别想问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真不理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并不是指李泯作为导演会介意演员的绯闻,而是……
而是……
他又有点说不出口。
万一李泯真没那个意思呢?他冒冒失失点明了,反而让景予难过。
王哲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越来越像景予他爸了,怎么爹味越来越浓。
人家年轻人的事,轮得到他来管吗!
王哲长出一口气,“我想多了,我想多了。”
景予却怔了怔,像是明白过来,随后弯着眼笑了笑,提问他:“哥,你看过李导的电影吗?”
王哲:“……看过剧透。”
人到中年之后,少有的几次进入电影院的机会也献给了熊出没。
作为家长他总是要比别人少一点娱乐空间的。
何况李泯的电影国民度太高,刚上映没多久,各种细节解析、立意深挖、强烈推荐,还有业内的分析会都不会少,就算是没看过也把设定知道得差不多了。
他就懒得去看,一直以来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导演,非常牛逼,是国内电影界的骄傲。
这样说吧,出演别人的电影,经纪人们会告诉艺人——这部片子会给你多少片酬,会带来什么影响,会垫高你的身价,会拓宽你的戏路……
但如果是李泯的电影呢?
他们一定二话不说,争先恐后——抢!先抢到手再说!管他是什么角色!管他有多少片酬!
能出演李泯的电影,本身就是一种极高的赞誉。
不需要什么物质上的酬劳,因为这同时也是你成为“实力派”、“能担票房”的演员的标识,这象征着你在这部影片之后,演艺事业将会跨入一个新高峰,会得到无数难以想象的资源和认可。
但由于反正他的艺人也不会有机会和李泯合作,别的也就没花心思去注意。
王哲以前只当李泯是那种享誉很高,实则普通人根本看都看不懂,听着影评家的赞美觉得自己仿佛欣赏了个寂寞的艺术片导演。
直到他看过李泯的第一手剧本之后,才发现李泯确实是不一样的。他的影片谁都看得懂,不同的人能看出不同的东西,每个人看完之后收获的还都不尽相同。
王哲就有点后悔以前没进电影院看他的片子了,那种随着画面一帧帧展开而一步步沉浸入剧情里的感觉,一定非常畅快。
景予看了看客舱的方向,慢吞吞道:“李导三年前筹备过一部片子,叫《造神运动》,讲的是一个神被信徒毁灭后,信徒们又重新制造出一个神来的故事。”
“当时大受欢迎,还没开始制作就热度极高。”
“后来有影评人质疑他,他剧本里的人物总是只有标签化的性格在支撑着,全都是模板化的喜怒哀乐,这样的他真的能拍好一个人性神□□织、无比复杂的故事吗?”
“后来你猜怎么着,”景予说,“李导没有拍那部电影,他放弃了它。”
“因为他确实不懂感情。”
“也没有普通人的人性。”
景予指着自己的胸膛,点了点心脏的地方,眼神很清澈。
“他这里,缺了一块。”
所以他觉得王哲的担心是不必要的。
在和李泯相处的短短一段日子,景予可以隐隐发觉到,他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里,可能欠缺关于爱的教育。
这是李泯有生以来难得的短板,他很想、很想帮助他修补上这块短板,但并不是那么容易。在这方面一窍不通的李导,难道因为听他讲过几次这些词的词义、近距离感受到粉丝的爱,就会突然开窍了吗?
所以如王哲想象的那些,很显然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王哲拉长了音调,不太相信地说,“明明他在新剧本里就写得很好,完全不像不懂人性的样子……”
景予竖起食指放在嘴边。
“因为他在努力学习。”景予说,“他在进步。”
王哲愣愣地看着他转身走了回去。
……
景予回到座位上,发现李泯合着眼已经睡着了。
冷气开得有点足,而李泯又没有盖小被子。景予停下脚步,想了想,踮着脚,认真地把他头顶的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
一低头,又看见李泯身旁的窗户没有拉下遮光板,于是弯腰伸手去拉——
脚一滑。
……
………
景予无数次痛恨做出了这个决定的自己。
在经历了他一番洗礼的王哲大彻大悟、为自己脑补过度而自责地掀开帘子走出来时,迎头就看见景予以一个非常浮想联翩的姿势趴在李泯腿上,而浅眠的李泯眉头微蹙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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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还在当替身吗?
首先屏住呼吸的是王哲。
他因为极力抑制自己的表情而鼻孔大张,瞳孔骤缩。
在面部抽筋之前,王哲迅猛地捂住了嘴,一步又一步地往后退了出去。
帘子落下来的窸窣声加重了景予心中的绝望。
他麻木了已经。
景予双手撑着座椅,试图一点也不尴尬地端庄地爬起来,不带走一片云彩。
然后失败了。
他要撑着自己起来,就必须先从趴姿转变为跪姿,而转变为跪姿就得跪在李泯的大腿上,那个姿势好像更不妙了。
景予开始慎重思考如果自己现在放弃人类身份伪装成一个坐垫会不会就能脱离了尴尬。
……
“你怎么了?”
李泯刚醒,嗓音带着干渴的微哑。
他问出的第一句,不是“你在干什么”,而是“你怎么了”。
他首先在意的,是景予的状况,而不是自己的处境。
周围陷入了难言的寂静。
景予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传出话来——“李导。”
李泯轻微地偏了偏头,“嗯?”
这道声音离他又近了一点,让他更加清晰地品味到声音中的质感。
他怎么回事。
他怎么一点都不奇怪我为什么趴在这里?
他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一点都不抗拒、一点都不愤怒?
……他怎么一点都不急着赶我走。
景予脑内弹幕乱飙,几乎快刹不住车。
但一个问题都问不出口。
他用力揉着被压在脸下的那团布料,思路开始迟钝,迟迟没想好下一句该说什么话。此时,他一低头,看清了那团布料是什么。
是李泯的西装外套。
景予下一瞬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后挺站了起来,充分利用了惊人的腰腹力量,都没要人扶。
本来想要拍拍李泯被他rua皱的衣摆,手刚伸出去五厘米,他就停住,又收了回来。
金鱼,不可重蹈覆辙!!
景予一个120度鞠躬:“对不起!打扰您午睡了!”
然后,他飞速逃离案发现场,掀起小毯子把自己埋住,用了三秒钟进入假睡状态。
心跳在黑暗里愈加剧烈,咚咚咚咚,胸膛都快要被撞破了,像刚跑完一千米似的呼吸不过来,血压飙升。
视觉失效之后,听觉就更加清晰。
一片安静里,他都捕捉到了空调下呼呼的风,毯子被揉皱的窸窣声,以及无数细微得几不可查的声响。
但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李泯那边轻微的咔哒声,像是解开安全扣的声音。
景予竖着耳朵,甚至能听见他起身的声音,他脚步走动的声音,他衣服轻甩了下的声音——
……?
甩衣服?
他他他,他把外套脱了?
景予呆住,自动拉回进度条,脑内放映外套被他捏皱的那一幕。
……
他该怎么补救,这就起来大喝一声李导放着让我来我可会熨衣服了吗。
还是直接磕个响头说给您拜个晚年?
两个方案都在他脑内立体循环之后被排除。
神经病啊!哪个正常人会这么做!
景予眼睛闭得更紧,睫毛开始颤动。
他想不出办法了,只好开始无声呐喊——王哥,王哥你快回来啊!!
你家艺人遇见公关大难题了!!!
……
片刻过去,声响停止,李泯像是结束了动作,又坐了回去。
直到这时王哲也没回来。
广播里又响起飞机即将落地的通知。
景予这才敢小心翼翼地,缓缓地动弹了一下酸麻的腿。
——李导并没有追究他,好像也并没有觉得这样尴尬的姿势有什么歧义。
真是太好了。
飞机在南半球某个国家的机场停下来,外面天气阴阴的,像是要下雪。
景予下飞机前往窗外看了一眼,远处那些排布整齐的低矮建筑,熟悉得让人心悸。
只不过,他现在来到这里的心境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剧组来这里是为了取冬景,提前联系了一所当地的高中作为拍摄场地。今天是假日,学生们都不在,他们会先拍一些动静比较大得戏,免得在学生回来上课时影响到他们。
景予到达之后才知道,那些大件的器材早就被运载过来,布景也已经搭建好了,他以为他们来得快,实际上演员是整个剧组里来得最晚的。
由于女主演不在,开机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男主欧文在去卫生间的路上被人跟踪、殴打。他疯狂逃跑,撞倒了一排书架挡住那些小混混的去路。
李泯的电影没有什么开机仪式,更不会上香摆台祭三牲什么的。他一向的作风是,人到了,就开拍。
景予趁着做造型的时间闭着眼回忆了一下剧本,做着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虽然在主创团队面前已经表演过一个选段,获得了他们的认可,但今天其实才是挑战的开始。
这部电影里所有人都很努力,他绝对不能成为拖后腿的那个。
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把飞机上的事忘了,迅速地把自己放进欧文的躯壳里,默念着人物经历来说服自己——忘掉原本的一切,你就是欧文。
——“你就是欧文?”
又高又胖的男生在楼梯间挡住了他。
他抬起头,仰望这个比自己壮了一倍的人。
监视器后面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李泯还算平静,专注地看着景予的表现。。
这一段是很重要的一段,主角的人设能不能在一开头就立住,就看这一个照面了。
他会怎么办?怎样说出下一句台词?是带着微妙的嘲讽不屑,还是阴郁而迟缓?
在镜头的三分之一位置处,欧文抬起了头,恰到好处地让脸一半被灯光笼罩,一半被阴影覆盖。
顶光照射下,他的睫毛好似泛着金色,眼瞳中却没有丝毫神采,平静幽邃得犹如一汪死水。
两种颜色对比之下,奇异的诡谲感更甚,让人觉得这个人古怪得很,甚至有了脊背发凉的感觉——
“为什么你要问我?”欧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