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后————任雪

作者:任雪  录入:12-19

福顺看了看我,才将头放到他头上,抚摸了几下,如轻抚乖乖听话的孙儿。
我立在一旁冷冷地睨他们,好一片亲子团圆的景象。
可是我呢?心里绞绞的痛,默默地接过手谕,什么话也没说。
想把手谕扔在对方脸上大骂这世上我早已经没有任何亲人死人奕焰想杀就快些来杀了我罢,结果却强忍了下来,默默地起身跟着福顺走。
才一出屋子,四名侍卫已将我团团围住,片刻不离左右。
出了院子,发现我一直住在冷宫的最偏僻荒凉的小院,难怪安静,一直没有闲杂人来打扰,最失意的宫女也不屑于踏足这里吧。
穿行于冷宫回廊,四处荒凉凄冷,枯叶横枝,残旧失修的院落残檐,正合了我国破家亡身不由己的处境。
一行人步出冷宫,先是照雪殿。
我见到一个满身华服的孩子在殿前打转,一转眼又不知道哪去了。
旁边有擦身而过的宫人看到我,侧过身偷偷耳语,低头回望,我全当作不知。
又走了一会,踏上一条熟悉的路径,想不到福顺直朝青苒殿奔去。
等看清楚青苒殿耸立的假山,我猛然拉住福顺的衣袖,再不肯挪动半步,用眼神苦苦地哀求他。
不!我不能去!
那是我最不堪的所在,所有黑暗恐怖的记忆,两年不堪忍辱的岁月,全都封存在那座壮观华美的大殿里。
再次踏足这里,还不如让我去死。
我眼底破碎的痛苦凄然并不能打动福顺,他把我的手从衣袖上位下来,对我说:"快走,这是王命。"
谁在青苒殿等我,父亲?兄长?或者还有别人?他们不是都逃走了么?
更不知道还想不想见他们,还能不能见他们。
我不肯动,福顺干脆用强,拉着我的手腕硬是前行。
我的力气竟不如一位老人,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被他拖着走。
我的一生原本就没有挣扎的余地。
靠近熟悉的大殿,听到屋里有响亮沉重的踱步声。
有人在殿里嚷嚷:"究竟谁要见我,再不出现,我不等了。"
进殿后福顺松开手,我抚摸自己的手腕,手腕关切处隐隐作痛,赫然一圈青痕。
"你是--"
一个很威武高壮的男人朝我走过来,眯着眼睛打量我。
形势不比人强,我小退了一步,先不理他,扫视整个殿堂,并没有一个慕容家的人在,除了男人,还有几名带剑侍卫。
男人一身武将的打扮,身上没有兵器。
他打量我,我亦打量他,这个人很面熟,但我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他反倒想起我来,拍掌大笑,走近前来,指着我的鼻子:"哈哈,你是--慕容北羽,原来是你。"
我看他笑的样子,很是放纵不拘,一幅英雄做派,可是殿里有一股阴气,让人隐隐发冷,我打了个寒颤,猛然想起一人。
啊,是他--烨祥,前朝君王烨瑞叛逃的皇弟。
我越发傻了,呆呆地立在殿中心,不知道奕王所为何来。
见我发呆,烨祥却不闲着,把两听手指钳住我的下巴,勾起整张脸来仰面向他,他身材高大,比我高出大半个头去,我抬起头来,正对上他那双阴鹫沉郁暗黑的眼。
那双眼睛是我的魔障。
烨祥有一双与烨瑞一模一样的眼睛。
"啊--放开我。"
我惊得跳起来,从他的手里挣脱,躲进身后的紫金纱帘里。
软絮般不着力的纱罗并未给予支撑我的力量,我仍然在颤抖。
见我惊恐,烨祥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说:"奕王说有人要见我,难道是你?我的王兄疼爱你还不够,你居然想起我了?"
"不--"
我从惊惧得失去作用的喉咙里逼出一些破碎的音节,音量低得连我自己也听不见。
"据说王兄对你甚是疼爱,怎么他去的时候没有带你一起走?"
烨瑞向我欺近两步,抬手如抓小鸡一样拎起了我的衣领。
"放开我,放开我。"
我尖声大叫,撕打、乱踢对于烨瑞来说都不管用,一如在帮他抓痒。
他伸出另一只手来,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拉过来贴在他的脸上,密密扎扎的胡茬割得肉痛,令我全身起了一层鸡皮,邪恶危险通过肌肤传递过来。
"好可爱的小东西。"
他突然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放开了我。
我抱住脖颈,惊恐得叫不出来,惨叫都噎在喉咙口,停住了呼吸,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烨祥猛推了一把,我突然间失去依持,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再看烨祥,他的面孔比大殿里的阴暗处还要阴冷,冰渗渗地说:"后宫里的人全让王兄给杀了,你怎么还活着?奕王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想把你赐给我?还是想让你来杀了我?"
他在我面前踱了几步,仔细打量了一番,垂下头去想事。
我见他不再动我,才缓过气来,向殿中一根柱子后慢慢挪动。
小小计谋并不能得惩,烨祥弯下腰来握住我的脚踝,把我拖到殿心,我再不敢跑,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簌簌发抖。
最让人受不了的还是烨祥片刻不离身的视线,赤裸裸尽是凶狠嗜血的欲望,就象......当年烨瑞也是在这大殿里,也是用这种眼神......狠狠地盯着我......象要把我吞吃下去。
我眼前的景物渐渐昏乱,仿佛看到那日的梦境......鲜红的血漫上孩子的虎头鞋......
烨祥并未放过我,身体再次被拎起来,湿热的嘴唇贴近我的耳边,潮湿的热气喷在敏感的耳垂上,说着淫靡的话语:"是不是奕焰太宠你?你又舍不得我王兄,才求他让你来见我?想要我满足你么?"
字字句句我听得清楚,可是半个字也没有入脑。
我早已不知道如何思想,只想有仙丹妙药将我化为空气。
我似乎在不停地摇头,想摆脱这一切,摆脱眼前腥红的血液,还有铁锈的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一声清脆的喝声在大殿里响起,"放开他。"
抓住我的手松了,我的身体跌倒在地上。
接下来我听到刚才喝止烨祥的声音在和烨祥说些什么,不过具体讲了什么我并没有听清楚,我的精神魂魄早已不在身体里。
再后来,我昏了过去。
无梦。
再醒来,见到数张关切的面孔。
我怯怯地向后缩了缩,有人将我抱起,放在怀中,温柔地安慰:"好了,好了。"
熟悉的嗓音,低沉浑厚。
我有些安心,挪动了一下身子,捡了个舒服点的位置。
"咦,他醒了。"
大声说话进屋的是一个孩子,穿着绣了龙的锦衣华服,一身的珠玉,粉雕玉琢的,脸上不笑也有两个酒窝,很是可爱。
孩子走过来,将一张小脸欺到我的眼前,左看看,右看看,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伸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才故做老成地点了点头,似乎很是满意地说:"这下子好了。"
这孩子双手负在背后,一面说话,眼睛十分灵动地转来转去,掩不尽一身的顽皮本色,言儿是个半大小的少年,立即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其他人也强忍着笑,个个脸上肌肉硬性扭曲。
我不由地也笑起来,拿后脑蹭了蹭身后舒服的肉垫。
孩子见我笑,指着我说:"你这人胆子太小,被一个傻瓜吓昏了。"
屋子里立刻谁也不笑,被孩子凌厉的眼神一瞪,我相信我的脸色已经白了。
"容儿,不得无理。"
我身旁的人沉声喝止,孩子似乎赢了一仗,一脸的得意,见一屋子的人都被自己吃得死死的,高兴得咯咯笑起来,一把抱住最靠近他的舒儿,在他身上滚来滚去。
他的笑容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有点相似,一个整天笑笑,让我又恨又不舍的家伙,应该此刻正在我身旁。
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他--奕王奕焰。
孩子有张很相似的脸,六七岁年纪,应该就是他的儿子吧。
孩子似乎会读心术,点点头对我说:"对,我就是二王子奕容。"
一屋子的人被孩子的聪慧明智弄得一会喜一会怒,最后还是绕不过他的可爱,他被舒儿抱进怀里强拖了出去。
舒儿和言儿看上去与他很熟,扯手扯脚一点也不生份。
屋子里的人一转眼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我与奕王。
"他们走了。"
我闷声不语。
"你在怨我?我以为你想见他,我以为你一直念着前朝。"
我心里酸酸的。
"你一直不太开心,我以为你想见见从前的人,你父母兄弟都找不着了,烨王又死了,后宫里一个人也没留下,只有烨祥跟你的过去有点联系。"
他哪里知道我最想要的就是斩断过去。
"没想到你怕他,怕得那么厉害,吓得昏过去,如果不是容儿......"
我不是怕烨祥,我怕的人是烨瑞。
那个孩子?
是他救了我?
难怪他说我胆小。
我指了指门外,奕王点了点头。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我向他说:"你有个好儿子。"
他笑起来,满脸的得意,奕容得意的样子真的跟他一模一样。
我有些嫉妒,看人家父子,我家的父子又是怎样。
我向他说:"我累了。"
然后睡着了。
经过这件事情,我的小院多了位常客。
奕容住在照雪殿,离小院很近,三天两头溜过来玩。
我见他顽劣,少不得时时抓着他教训,他总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根本不理睬我。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我会下棋,他见师傅们下过,一直想学,就缠着我教他下棋。
我被缠得没办法,只好教他,不过要他尊我为师。
这之后他对我的态度才稍稍好一些。
烨祥手提滴血长剑冲进院子里的时候,我与奕容正在下棋。
5
奕容犹豫了很久,在棋盘上放下一颗黑子。
刚放下,立刻用手捂住,嘴紧下唇,用一双黑白分明晶亮得滴得出水来的大眼睛望着我。
我默默地摇头。
轻言教训:"落子无悔,君子应谨言慎行,做了的事情不能反悔,输了就是输了,认输不可以说不是一件好事,可以再下过一盘,又有赢的机会。"
奕容不屈不挠,大眼睛巴巴的尽是乞求,令我差一点心软。
我将他的小手拿开。
孩子见求我不成,小脸向上扬起,摆出不服气的样子,双手叉在腰上对我说:"不用多久我一定赢你。"
神色间已有王者无敌的气势。
我淡笑不语,他学棋不久,已经只需我让他五个子,而我刚应付得十分吃力,绞尽脑汁才险险保住胜局,奕容是个学棋的天才,不久时日他必定战遍天下无敌手,我根本不能算是他的对手。
就在我想的时候,他推去残局,收拾起来,连声叫再来。
我看看天色,近暮,残霞如血,见不到夕阳,天地间已是灰蒙蒙一片。
"好,最后一盘,下完了这局吃饭去。"
"嗯。"
小家伙哪有心吃饭,全心全意都在棋盘上,皱着小小眉头,拿着一颗白色棋子放在唇边苦思冥想。想到入神时,竟用嘴唇叼着棋子,白棋子大半没入粉色唇瓣里,我生怕他一时疏神将它吞了下去。
我劈手去夺奕容嘴里的棋,他没留意我,从嘴里取出棋子放在棋盘上,这才抬起头来,一脸的得意洋洋,笑得眉弯眼弯,脸上的雪白嫩肉挤成两团肉球。
"哈哈,这回誓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我伸出的手临时转弯,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和他笑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行人进了院子。
领头的人是瑞祥,手里提着一把长剑,剑身上仍在淌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的梧桐枯叶上,发出啪啪的清脆响声。
空气中轻松玩闹的气氛登时变得如拉紧的弓弦。
我站起身,将小人儿揽进怀中,倚在梧桐树干上,用只有奕容才能感觉到的幅度微微发抖。
树叶不知几时停落的一只鸟儿"啊--"地尖叫一声惊飞出去。
我望了望天,差不多断黑时分。
奕容知我害怕,双手回抱紧我,小脸贴在我的腰上,出声喝道:"大胆烨祥!你做什么?难道不知道提剑进宫是死罪?"
被他一喝,烨祥身后几名武将的步子停了下来,俱都望着他,露出几分惧意来。
只有烨祥不怕,提着剑走到我们近前,弯下腰来用逗小孩的口气问奕容:"打算杀谁个片甲不留呀?"
他哪里知道奕容最恼别人当他小孩,见上次在青苒殿烨祥还没学乖,二话不说,伸脚出去猛地在烨祥脚上踩了一脚。
烨祥一时吃痛,退了几步,发狠起来,"好一个不怕死的小子,看你硬气到几时,等会把你父王杀了,把他也杀了,再慢慢收拾你。"
烨祥说话的时候又伸出手来摸我的脸,我用力别开脸去,始终躲不过,被他抚住面颊,大拇指在肌肤上搓来搓去。
奕容放开我又朝烨祥冲去,一点也不怕他。
烨祥这回学精了,立刻放开我,退后几步。
倒是我从身后环住奕祥身体,将他抱了起来,困在怀里,小人儿仍不放弃,不住地踢打。
我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冲动,你我在他们手里讨不到好处,等你父王来了再说。"
奕容十分聪明,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现在院子里烨祥的手下有近十人,个个提着兵器,看样子一路杀进来,不用想也知道是在逼宫造反,只是他们为什么会冲到我住的院子里来抓人,令人十分不解。
奕王此时生死不明,我和奕容一个年幼一个体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应当先保住性命要紧,一切的反抗挣扎只能等奕焰来了再说。
如果奕焰已经死了--
一念至此,我心猛然一阵抽痛,似一根弦将断未断地吊起,扯紧。
且不论奕容,我是否有生机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罢?
我越发揽紧奕容,他是奕焰的儿子,奕焰疼他更甚于自己,我唯一能做的恐怕只有先保护好这孩子了。
奕容似乎懂了我的心意,反身伏进我的怀中,不哭不闹,与我紧贴在一起。
烨瑞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一名武将走上前来拉我。

仍不知情的言儿突然从屋里冲出来,口呼:"公子,二皇子,开饭了。"
乍见到院中情景,吓得立在当地,半张开嘴,手足无措。
一名武将走上前去,看也没看,一剑当胸刺下,言儿惨呼倒在地上,再无动作。
奕容与言儿本是交情很好的玩伴,突然间见言儿被人杀了,小小身子也不禁抖动起来,又惊又怕,毕竟是小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口里不停地念着"言儿,言儿"。
孩子哭得厉害,我亦不禁心酸。
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人一剑就结果了性命,我被人刺过,也见过烨瑞杀人,却从没体尝过生命消逝无痕的悲凉感觉,看看伏在地上言儿的尸体,心里想的却是奕焰,不知可否安好,会不会......也被人一剑......
再不敢想下去,浑身如浸冰水,抱着言儿无知无觉地被人拖走。

宫里战局十分激烈,四处听到丁丁当当兵器相交的声音,还有伤亡的惨号声。
烨祥领我们走的道路显现经过刻意安排,未见半个人影,大约走了盏茶时分,见到一辆普通至极的蓝蓬马车,武将们将我和奕容赶入车里,赶车前行。
我揭开车帘向外望,见烨祥和武将们俱都上了马匹,将马车环住前行。
这样走法,别说逃走,就算有人来救,也十分艰难。
车里只剩我二人时,奕容缓缓收住哭泣,用哽咽的声音问我:"言儿真的死了么?"
我拿衣袖擦干他湿透的小脸,将他抱入怀中,下巴贴在他的头顶,让身体随着车子的走势摇摆,尽量令他安心。
怀里的小人儿却不肯安静,拉拉我的衣服前襟,将我的头拉下来,小嘴凑在我耳边说:"父王不会有事,我一定会帮言儿报仇。"
我强作笑颜,笑得有些凄然。
如今落在烨祥手里,生死未卜,只希望奕焰能安然无事就好,谈报仇未免太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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