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各个都是背负着卖身契的贫家女子,被范家这般大户人家买来当丫鬟原是一桩幸事。可只要仍是奴仆之身,一旦遭主人家嫌弃发卖了出去,便不会再有好人家收留。她们将来要去往的不是边疆苦寒之地,就只剩下青楼妓馆。
一个年级尚小的丫鬟颤巍巍地拖着托盘,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茫然四顾,她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也不知在人前和颜悦色老爷为什么无故翻脸迁怒与人。
她在姐姐们嚎啕的哭声中懵懵懂懂地想:怎么好端端的,命运就被改写了呢?
范则诚不耐烦丫鬟们的哭闹,催促道:“老梁,还不把人都带下去。”
梁管家连连点头照办:“是是,这就拖出去。”
范则诚倚在太师椅上,冷漠地斜睨着厅堂里一片鸡飞狗跳的吵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陷入对往昔的回忆。
……
当年他受仇人追杀,潦倒落魄逃往兰萍县暂避风头,正遇上阮家的大善人给百姓施粥。他身无分文,全靠着阮家的施舍,浑浑噩噩苟且了数月。
盛夏的一日,他如往常般端着破碗前去讨粥,却被当场赶了出来。
当时的阮老爷,也就是阮成济的爹,非但没有给他粥喝,反而朝他当头棒喝。
呵斥他年轻力壮,四肢俱全,却总想着不劳而获,简直是自甘堕落!
呵斥完了还放出话,让他去寻活计,寻不到再来找他。
阮老爷一席话,当真是醍醐灌顶,呵散了范则诚的意气消沉。他当时就指天发誓,要重新振作,将来向追杀他的仇家报仇雪恨。
奈何他一个穷小子,无权无势,武功平平,凭自己根本报不了仇。只仗着自己那点小聪明,擅察言观色与人结交。费尽心机之下,他终于搭上了无寿阁,开始替他们卖命。年复一年,总算积累出点本事和钱财。
他范则诚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一日回兰萍县,偶遇阮成济这个文弱书生与人当街争辩,对牛弹琴,还差点挨了打,他既觉得此人可笑不自量,又觉得他在人堆里意气风发口若悬河的样子格外醒目,便看在对方是恩人之子的份上,出手相助。
两人自此一见如故,他在阮成济盛情相邀下入了阮府当了个名义上的护卫。私底下,阮成济喊他大哥,彼此以兄弟相称。
此后,他们兄弟二人时常相约出游,把酒言欢,几乎是形影不离。
当时的阮成济心里有一股少年意气,憧憬仗剑江湖的洒脱,总是逮着他的范大哥天南地北地问。范则诚也乐意投其所好,与他说了许多江湖异闻。
听得阮成济心向往之,跃跃欲试。可惜他不懂武功,性子又太直,常常因为自己心中的正义得罪人。范则诚有意无意多次提点,阮成济却并不知收敛,最后只好由他这个当大哥的自作主张地暗地里出手干预,频频借助无寿阁的势力替阮成济一一摆平。
在这些事上,范则诚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大哥,对阮成济这位阮贤弟,是有大恩的。
而有恩,就该有报。
可惜他没有等来自己期望的报答,反而等来一个令人措手不及喜讯。
一次跟镖走江湖,阮成济遇上一位走镖的江湖女子,两人一见倾心。再见时,便已经定下了婚约。
数月后,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阮府上下张灯结彩,满堂热闹,好不欢喜。
而他这个兄长,名分上既是个下人,也是个外人,虽在宾客之列,却与其他宾客格格不入。新人轮番敬酒时,阮成济刚走向他这一桌,就被人拉去了别桌。新郎官儿就这么被灌得醉醺醺的,一场酒宴终了,都没再来过自己称兄道弟的大哥那一桌。
范则诚与同桌人言笑晏晏地喝着闷,目光却始终炯炯地盯着新人成双入对的喜服,仿佛那一对龙凤呈祥的喜庆纹样,在喧天锣鼓声中,红得格外扎眼。
再后来,他们便不如往日那般亲近了。
与阮成济逐渐疏离的同时,范则诚暂时离了兰萍县,替无寿阁四处卖命,逐渐受到长老的重用,地位与日俱增。
多年后他复返兰萍县,与阮成济久别重逢,阮成济热络地与他叙旧,责怪他当年的不辞而
别,还不忘向他介绍自己的家人。
他称范则诚是他最钦佩的大哥,是自己的家人。并一再强调,他儿子的武学启蒙恩师,只能是他的范大哥。
不日,阮成济果然牵着自己的儿子登门造访,请求范则诚收那孩子为徒。
最钦佩的大哥?
启蒙恩师?
家人?
阮成济望着眼前已然陌生的故人。
脸在笑,眼却无光。
他盯着那个外貌与阮成济三分相似,却分明更像他母亲的孩子。看着那孩子笑得灿烂无邪,他生出一个念头。
别笑了。
于是,他牵着他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徒弟的手,将他说成孤苦无依的流浪儿,献给了当时的无寿阁阁主。
他一想到阮成济得知儿子被掳后的慌张无措,心里就觉得安稳。
他想:阮贤弟定然会不知所措,无能为力吧。或许还会像当年在街上受人欺负时一般,看似不屈不挠,实则茫然无措地等着一个人,等着自己去救他。
届时,他这个当大哥的,是救,还是不救呢?
然而他记错了,也想错了。
当年在街上受人欺负却依旧舌战群雄阮成济,从未茫然失措,也未曾等人来救。
后来的阮成济,依然如故。
他与爱妻勠力同心,招兵买马,誓上无寿阁抢人。
虽是搏了个玉碎,却也查出背后是他范则诚在捣鬼。
……
“老爷,人都安排好了。”
梁管家的呼唤,令范则诚从回忆里抽身。
人散了,厅堂内空空如也。
梁管家恭恭敬敬地问:“老爷还有何吩咐?”
范则诚揉了揉眉头,问:“关于那二人,你可曾探查出什么?”
梁管家:“小的没用,除了知道那问名客自称姓阮,其余的……”
他上回刚将消息回报给老爷,老爷就交代他派人伪装成北望派弟子于凝绿江实施截杀,可惜他派出去的刺客有辱使命,未能成事。
范则诚:“你的人打探不出什么,就不懂问问其他知情人吗?”他摆摆手:“去把老夫那个不孝子带上来。”
既然从那二人身上探查不出消息,就从别处入手吧。
梁管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遵命,小的这就去把小少爷请来。”
“不必去请了。”
一位素衣的女子推门而入,望着高座上的范则诚,目光清冷。
她峨眉紧蹙,嘴唇泛白,脸上无甚,似是抱恙在身。
“夫人!”梁管家惊呼一声,赶紧殷勤地拉了一把椅子请女子坐下,他口中的“范夫人”却视若无睹,一双眼睛牢牢钉着自己的夫君。
范则诚面露不悦之色:“夫人怎么来了?”
范夫人:“我不能来吗?”
范则诚摆摆手示意梁管家退下,又道:“夫人尚且病着,该好好在屋里休息。”
范夫人冷冷扫了一眼匆匆退出屋子的老梁,讽刺道:“正是因我歇得太久,不过问府中事,才造孽啊。”她目光重回范则诚,说,“好端端的,老爷您发卖丫鬟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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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兰萍县,阮家人(30)
范则诚脸色一沉,说:“不过是些丫鬟,发卖了便发卖了,改日再给你换些机灵的就是。”
范夫人冷笑:“发卖了便发卖了?我果然没看错人,老爷仍然是这般冷血无情。”
自打范铭离家出走后杳无音信,范则诚就常听得自己夫人在自己耳边冷嘲热讽,早已失了耐心,随口敷衍道:“夫人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
范夫人:“我说的是胡话么?骁儿回了府上,你明知我思他心切,却故意瞒着我,还将他软禁起来,他是你的亲生儿子,我是你的结发妻子,你怎的如此狠心?”
范则诚:“我这是都为了你们好。夫人久病,受不得刺激,这才命人先照看着骁儿。至于骁儿,他不务正业整日在外头结交些狐朋狗友,如此顽劣,我这个当爹的还不能管教管教了?”
范夫人不依不饶:“管教?那铭儿呢?他也是需要管教,所以才被你逼走的?”
范则诚辩道:“夫人都是从哪里听来的鬼话。铭儿他长大了,自己要去外头闯荡闯荡,有何不可?”
范夫人:“铭儿向来孝顺,怎会不告而别,他究竟是为何要出去闯荡,老爷还是不肯坦诚相告吗?”
范则诚压低了声音,沉声下令:“夫人,你该回去歇息了。”
范夫人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艳丽的笑容:“老爷,你已经从我身边夺走了铭儿,如今连我仅剩的孩子也要夺走吗?”
范则诚出言呵斥:“夫人!休要胡搅蛮缠,等骁儿收了心,我自然会让你见他。”
范夫人扬眉挑衅道:“收了心?骁儿想找回自己的兄长,问清他离家的缘由,何错之有?您不就是怕他知道了真相,会同铭儿一般唾弃你吗?”
闻言,范则诚镇定的脸色终于有所动摇,眼底浮现出危险的神色,他慢条斯理地问:
“你哪里听得的闲言碎语?是那些丫鬟嚼的舌根?”
范夫人缓缓摇了摇头:“老爷可还记得当年阮成济找上门,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您的话吗?”
范则诚咋舌道:“记得。怎么?连你也信了他凭空捏造的谋财害命之论?为夫的为人你还不明白吗?我是那种不仁不义见财起意的宵小之徒吗?”
范夫人复又摇头:“老爷自然不是为了钱财。”
范则诚听出她话里有话,眉头紧蹙,却温和了语气,和颜悦色地规劝道:“我当初念他经历丧妻丧子之痛神志不清,方才任由他掰扯出那些无稽之谈。夫人你一向知书达理,这些陈年往事,旁人说过的几句胡言乱语,我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你也勿听勿信,休要再提了。”
范夫人轻笑:“旁人?对老爷而言,他是无关紧要的旁人吗?”
范则诚:“夫人这是何意?为夫知你因铭儿与骁儿的事郁结于心,多有不满,我不与你计较今日的胡搅蛮缠,”他拔高了音量,喝道:“来人啊,快扶夫人下去歇息吧。”
闻声,候在外头的梁管家立刻带人上前“请”范夫人回屋,料想她一个病弱的女流之辈,又手无缚鸡之力,抵抗也是徒劳。
未料,范夫人竟奋力挣脱了桎梏,冷斥道:“放开。”
眼神凌厉,似乎还带着几分傲气与杀意。
梁管家愣了愣,他所知晓的夫人,对老爷从来是柔弱顺从的,何曾露出过这样狠厉的神色。
她冲着范则诚冷笑:“你觉得我胡搅蛮缠?你难道不是胡搅蛮缠吗?”
别人不愿领你的情,不报你一厢情愿的恩,你便要算计他无辜的幼子,害他家破人亡?
何等狭隘自私,冷酷无情。
范则诚听出她暗中所指,登时勃然大怒霍然起身,直呼其名:“季钰琴!”
季钰琴望着他,嫣然一笑:“我的铭儿已经为你所累,大好前程尽毁,骁儿决不能重蹈覆辙。你自己造的孽,就自己一个人去还吧。”
范则诚耐心耗尽,厉声吩咐:“来人,夫人病糊涂了,带她下去。今后若没事,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这便是软禁了。
季钰琴不以为意,只望向门外朗朗晴空逐渐染上血色。
一声响亮的急报传来。
“老爷不好了,走水了!”
范则诚大惊:“走水了?!怎么回事?”
“是,是夫人的厢房!”
他低头注视着季钰琴,痛心疾首道:“夫人啊你这是作甚。”他转头一拍椅子扶手吩咐下人:“还不赶紧去灭火!”
季钰琴从容不迫地拢了拢微微凌乱的长发,面带笑容。范则诚此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枕边人,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般。
不对。
范则诚察觉出不妙,忙高喊:“快,去少爷的房间看看!”
吩咐完属下他仍不放心,踹了一脚急的满头大汗的梁管家,催促道:“走,老夫要亲自去请贵客相助。”
季钰琴目送他们主仆二人焦急离去的背影,笑了,笑得甚美。
她走向堂前,扶着红漆门柱,仰望外头伸向天边彩云的熊熊火光,喃喃自语。
骁儿,你走了便不要再回来了。
你爹的报应,已经找上门了。
……
数个时辰前,范骁回了范府,与阿九二人分别后就跟着乳母刘婶回了屋。
他问:“母亲呢?”
刘婶支支吾吾,就是不肯回答。范骁出入江湖有些时日,已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一见刘婶这副为难的模样,立刻嗅出了异常。等他回了屋,撞见了梁管家在他屋外安排的“护卫”,已经将事情的全貌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他母亲卧病在床是假,他父亲想软禁他是真。
于是他故作顺从地回了屋,送走刘婶后乘人不备凭着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武功打晕了护卫,一刻不停地敢去主屋找他母亲。
“娘!”
一进屋,他就觉得屋里黑漆漆的,一点烧焦的气味绕上鼻尖,他顺着气味寻到了母亲的身影,见她凭窗而立,手中正攥紧一封烧了半截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