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潮音听了一会儿,走出门去。
如果可以,谁不想两全!
如果可以,他也想守诺!
只是在那一刻,他身不由己!
纵然背上千古骂名,他只知道,他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倒在他面前!更何况,那人是......小春!
得知宋潮音这便要起行,欧阳春坚决不肯留下休养,永庆无奈,自作主张替他父子俩买了辆马车,让欧阳春在躺在车内,一路走一路慢慢调理。宋潮音这次并没说什么,只在前方按辔徐行。
一路众人都很沉默,只有天真不解事的欧阳继叽叽喳喳,一时陪父亲坐在车内,一时跟随宋潮音在马上颠簸。
这次起程,一行人走得甚慢,一天下来,也不过二三十里。纵然永庆小心照料,车厢内布置得十分舒适,但欧阳春的病情依旧不曾好转,到得傍晚甚至有加重的迹象。
天色已晚,四周并无人家,宋潮音决定露宿。其实再往前十里多的地方就有一个小村庄,以宋潮音的快马天黑前就能赶到,但顾虑到欧阳春的身体,只能放弃。
永庆升火准备晚餐及帮欧阳春煎药,难得他细心,连药罐子都备好了。
药香在四野迷漫开来,宋潮音盯着那药罐,半日不出声。
药煎好了,滚烫的药汁倒进碗里。永庆捧着药碗,正要端上马车,忽一眼看见宋潮音,想了一想,改向他走去。
"爷,这药还是由您端去吧。老实说,春少爷的病其实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迟迟不愈,大夫说是因为心解难解,心情郁积所致。爷,心病还须心药医,如果是您送进去,春少爷知道您还关心他,他一定会很开心,病自然很快就会好。爷,您就当救人一命吧!"
宋潮音出了半日神,终于还是接过了药碗,向马车走去。永庆吁了口气。
望着日薄西山,紫云深霭,寒鸦孤飞,永庆再度叹息。
果然,欧阳春的病一天天地好转了,虽然宋潮音对他仍是冷淡不假辞色,他却兴奋地无以名之,脸上欢喜的红晕谁都一眼瞧得出来。
然而歧凤城一天天地近了。
歧凤的府尹就是宋潮音此行的下一个目标,而欧阳春则要继续北行直到凤仪。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二人最终的结局终究仍只能是离别吧。
永庆心想。
这天午后,众人来到博陵,博陵亦是大城,虽不及歧凤繁华,但人杰地灵,多有才子聚集,且与歧凤相距甚近,五百里不到,快马一天就能赶到。
刚到城门口,一位文士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宋潮音,露出惊异之色,随即向他们走来。
"宋贤弟,好久不见!"
"原来是苏兄!幸会,幸会!"
宋潮音他乡遇故交,意外之余也颇兴奋。
原来这苏临云和宋潮音当年是同窗学友,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后来两人入第,苏临云为金科之甲,御笔亲赐状元,甚得皇上欣赏。不知为何今日出现在这里。
苏临云哈哈一笑。
"现在不比从前啦,这些年政局风云变幻,三年前好不容易打败了月夷,朝中权臣们却依然是你争我夺,一个个走马上台,好好的朝廷,闹得鸡犬不宁。你是知道愚兄的脾气的,与其受那群小人的腌臜之气,倒还不如离了那是非之地,逍遥自在。"
苏临云说罢好奇地向马车瞧了一眼。
"贤弟,里面是......"
宋潮音犹豫了一下,道:"一个朋友......有点小恙。"
"噢。"
不知为何,宋潮音总觉得他那声噢好象有些异样。转念一想,分明是他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拿有色眼光看人,苏兄久别重逢,他又能发现什么。
苏临云察颜观色,转移话题道:
"时间过得真快啊,自上次一别,一转眼五六年了,贤弟近来可好?时常听人说起你都道你如今仕途无量,又有美妻佳儿,实在是令人羡慕不已啊!对了弟妹可好?她可是位奇女子,贤弟,你能得她相助实在前世修来的福气!"
"内子很好,多谢苏兄惦记。"
"那就好,那就好。贤弟,不是愚兄说你,没事多陪陪弟妹,象她这么好的妻子,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宋潮音听他句句不离欧阳敏,不禁有些不耐。
"苏兄,小弟今天有事在身,路过此地,不敢打搅,改日必定亲自登门拜访,看望苏兄,今天这就告辞了。"
苏临云慌忙拉住他。
"是为兄说话造次了,贤弟别走。贤弟既然经过博陵,若不让愚兄略尽地主之谊,岂不让愚兄心里不安?愚兄在城内开了一间书院,贤弟过来坐一坐,喝杯茶,消消乏,怎样?贤弟的朋友也就是我苏某人的朋友,何妨一起过来坐坐。"
禁不住苏临云再三恳请,宋潮音只得答应。当下由苏临云带路,向书院行去。
看着苏临云热络的模样,宋潮音心中诧异,据他所知,苏临云并不是一个十分热心肠的人,为人有点倨傲,今天如此主动示好,不知是何用意?
到得书院,苏临云带他们到客房,房内窗明几净,显是早准备好的,抑或是常有人来住?
因为宋潮音等还未用过午餐,苏临云急命人准备,不过半个时辰就开席了,虽然仓猝却也十分丰盛。宋潮音等连日赶路,早已被累不堪,这顿饭吃得竟意外香甜。
用饭毕,苏临去邀宋潮音参观书院,宋潮音难却盛情,也就答应了。欧阳春见状,怯怯地望了宋潮音一眼。
"苏先生,在下亦久闻贵书字院之名,能否一同前往。"
"可以,当然可以!请!"
宋潮音眉虽一皱,并未发作,默不作声早已先行。苏临云赶上前一边带路一边介绍书院概况、历史、教席等情况。这间书院名碧蟾,虽非全国最大的一家,但因院长是名震天下的名儒,又出了若干南北公认的才子名流、高官大爵,因此声望日隆,颇具规模,不少人慕名而来,拜入门下。
三人到时学生们刚上完课,正是休息时间,吵吵嚷嚷的,苏临云板起了面孔,厉声道:
"吵什么吵!没见有贵客在此,如此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众学生们霎时皆静,纷纷低下头去。一个学生站起来辩道:
"院长,并非我们有意大声喧哗,只是适才课上先生提到一个典故,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才讨论起来,还请院长原谅。"
"既是如此,看在今日难得贵客到访的份上,这次就姑且饶过你们。"伸手拉过宋潮音等,介绍道:"同学们,今日敝院有幸,请到了当今有名的才子名仕,如今贵为当朝二品,亦是为师的同窗师弟,学问渊博,才高八斗的宋潮音宋大人,大家过来认识认识!"
此语一出,众人一时又是一阵喧哗,均现出惊羡倾仰之色。
苏临云笑呵呵道:"你们刚刚在讨论什么?既然宋大人在此,你们何不向他请教请教,岂不受益匪浅?"
宋潮音连道不敢,早被请入上座,奉上香茗。
只见适才那个学生站起来向宋潮音一躬身。
"小生才疏学浅,大人面前现丑了,还请大人多多评点。刚才课上先生提到断袖一癖,小生以为大是不妥。自盘古开天地,万物分阴阳,飞禽走兽有雌雄牝牡之分,人为万物之灵,有男女公母之别。因阴阳相辅相成,万物始能郁郁葱葱、生机无限,阴阳交合,生命才能繁衍不息,世代相传。可见异性相吸相引,方是人间正道。请宋大人指点。"
宋潮音与欧阳春听到一半时已是一惊,越听越是心如擂鼓,情不自禁地看向对方,同时看见对方眼底的惶然。
"正是正是!罗兄所言甚是!小弟再补充一点!"又一学生抓住机会极力表现。"那些个断袖之癖,不爱红妆爱须眉,自然不会有子息,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然是不孝之人!纵然一时掩人耳目娶妻生子,若还是做出这出这种苛且之事,对不起妻子儿女,岂不又是一场人间悲剧!败坏家庭,扰乱治安,于国有亏,是为不忠!对妻儿无情,是为不仁不义,即婚娶又不能从一而终,是为不信,做出这种男男苛合之事,是为不德,试问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信无德的无耻之人,活在世上也有害无益,还活着做甚!宋大人,学生说得可对?"
"没错!宋大人,学生也有几句言词......"
每说一句,便是一记重锤,重重敲向二人心间,敲得二人面白如纸,手脚冰凉。学生们极欲在宋潮音面前表现,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站起来,一个比一个言辞锐利,一个比一个恶毒鄙视,只听下面声浪如潮,打得二人再也抬不起头来。
绝望,最深浓的绝望,最沉重的绝望......
原本,还心存一丝侥幸,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是不是真的错了?这种感情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不应该发生?
为什么?只是爱一个人而已,爱却变成了罪恶?这样的爱,这样的情不自禁,如果是罪,如果是非,如果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那么,为何上天让它存在了?为何上天让他们如此甘之如饴?......
......
"贤弟,贤弟,你也来说两句,总结一下吧,你学富五车,一定比我这些不才的学生说得更透彻!"
宋潮音悚然惊醒,看了看苏临云含笑的面庞,再一一看着下面众学生们企盼的目光,一下子全身无力。
"不了,他们说得很好......说得......很好......"
宋潮音想走,想离开这个令他如坐针毡的地方,却象是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丝毫动弹不得,如砧板鱼肉。
忽有一个清朗的声音排众而出,笑道:
"各位兄台见解纷呈,小弟佩服,不过既然是辩论,总要有点不同声音,小弟斗胆,权充一下黑脸,让这个辩论更加名至实归如何?"
此言大出苏临云意料,不禁瞪目看去,原来是院中素有才子之名的沈姓学生,取字凤池,苏临云一向对他颇为喜爱,登时温言道:
"凤池,你有什么看法,但说无妨。"
沈凤池的目光在众学子脸上扫过,嘴角噙笑,清了清嗓子。
"人类能在万物众灵间称尊,是因为人类有心有情,此言可对?"
苏临云拈须点头。
"心生情,情由心生,是故人类有哭有笑,有悲有喜,有惊惧哀怒诸般情感。情之一物,发自内心,贵乎真。因真,所以善,所以美,所以,自古以来,人们讴歌情,赞美情,情之本身,并无过错,此言可对?"
众人点头,苏临云心中惴惴。
"人类之情因对象不同而分为许多种,父母牵挂儿女,呕心沥血,儿女孝敬父母,尽心尽孝,手足间相亲相爱,互体互谅,是为亲情。君子相交坦坦荡荡,一方有难,八方来援,共进同退,同生共死,肝胆相照,是为友情。而我们生为大建子民,忠君爱国,保卫河山,外抵强虏,内除奸臣,是为心怀天下的爱国之情。到最后,人类终究是孤独的,于是想要一个知己,一个伴侣,于是一见钟情,抑或日久生情,进而情根深种,天荒地老,忠贞不渝,是为爱情。如此爱情,试问谁能诟病?又有何堪指责之处?"
一长套说下来,众人连连点头。
"由此可见,情之所系对象,不分男女,无谓老幼,皆可发生,且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因为人有情。亲情如此,友情如此,爱情自然也是如此!男也好,女也罢,只要出乎真心,彼此忠贞不二,皆可为世人赞颂!真正羞耻的是那些玩弄感情,始乱终弃的负情浪子,这种人才是真正的于国于家有害,是社会的败类,此言可对?"
宋潮音渐渐抬起头来,深深望了一眼沈凤池。沈凤池回以微微一笑,扬首续道:
"所以,无所谓癖不癖的,兄台们刚才议论的其实和你我一样,只不过是一个动了真情的普通人而已,既没做奸犯科,也没偷盗行窍,又没杀人放火,更没叛国害民,兄台们所议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论断,实乃过激。人有选择爱人的权利,而情动,则不分男女、贵贱,即使他选择的是一个同性伴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干。这就是在下的观点。"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沈凤池竟是替那些无耻的断袖之人说项,一时间群情耸动,便似炸开了窝一般,七嘴八舌,其声震天。
苏临云气到发抖,没想到自己的得意弟子竟会说出反动言论。
学生间分为两派,一派是传统卫道士,为数居多,一派则以沈凤池为首,不过寥寥二三人。
眼见学生们个个争得面红耳赤,吵得热火朝天,再无人注意到两位客人不知何时已悄然而去。
这夜书院里闹翻了天,苏临云无暇旁顾,极力致歉,一面匆匆回去处理事务。
宋潮音心乱如麻,并未留意书院内所发生的事。
次日二人告辞,苏临云极力挽留,宋潮音终是难却,又住了三天。这三天苏临云不断提起那日辩论之事,大骂那离经叛道的沈凤池,宋潮音心中相当不自在,终于在第四天坚决告辞离开了。
欧阳春的病本已好了七八分,然经书院一事,心中沉重,心绪纷乱,竟又再度病倒,躺在马车中随队缓缓而行。
欧阳继毕竟年幼好动,在车内待不住,央着要骑马,宋潮音应了,让他坐在自己身前。
欧阳春又悲又羡,望着他二人的背影默默出神。
永庆在书院里也风闻一二,见状叹息,按辔缓行跟在马车一旁。
一行人出了城,向北朝歧阳进发。
官道上,人来人往,虽不比城内,却也颇热闹,不时有赶路的行人、经商的车队经过他们,见他们如此慢行,都是好奇一瞥。
行至中午,忽见前方围着一群人,将道路阻断,永庆下马,上前探个究竟。
原来是一行路的褴褛书生忽然昏倒在路旁,众人围着指指点点,有一好心老者喂了他一口水,他正缓缓醒来。
"多谢老人家。"书生站起来做了个揖,身形不稳,衣衫隐有血迹,似乎受了伤。众人见他并无大碍,纷纷散去。
书生坐着歇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忽又是一阵晕眩,一双手扶住了他。
"你没事吧。"
书生稳住身形,回头含笑道谢。
"没事,多谢兄......台......宋大人!?"
宋潮音没想到在此野外居然有人认出他来,不由得定睛看去,只觉此人似曾相识。
"你是......"
"宋大人不记得了,小生是碧蟾书院的学生,三天前那次辩论......"
"原来是你!"
那场有如梦魇般的辩论会,宋潮音无一时或忘,这三天来,他为此受够了折磨。世人对待断袖的看法,他终于清楚的了解到了,也彻底打破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
同性之爱,是罪,是不被原谅的罪!
既使有极少数人持不同意见,但那实在如冷灶中的一两点火星,转瞬即灭,阻不了大局。
如今这个形容惨淡的学生,宋潮音记得,正是当初那两三点火星之一。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寻了间野间小店打尖休息,书生这才细诉种种原委。
书生姓杜名宇,外地人氏,家中父母全无,只有一兄一嫂,家境十分贫寒。因自幼有神童美名,家父不忍他被埋没,倾尽全力让他读书,为此劳累过度而死。兄嫂虽亦不富裕,却也十分支持他,终于凑足银两让他读了这间颇富盛名的碧蟾书院。
他一心想用功读书,博取功名,也好回报家人的厚爱。
天资加上后天的勤奋,终于让他在这间书院出人投地,在书院内和其他三人并称四才子。苏临云也一向看重他。
不料,那日辩论会上,因他与沈凤池皆反众议,被人以白目相看,而那天傍晚,他一心苦瞒的事情更被人无意揭开,令全书院哗然。
"究竟是什么事?竟令苏院长如此不念旧情,将你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