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春潮————雨蛾

"......那就好。"
宋潮音坐下，叹了口气。欧阳敏亲自倒了盏雨前龙井。
"潮，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不知何事烦忧？是不是和适才应大人来访有关？"
"是啊，近几年来朝中愈加地混乱了，各派系倾轧得厉害，想保持中立是越来越难了。前天肖右相和邓左相又闹了一场，死了十七、八个人，这两天朝中都在议论此事。"
"皇上怎么说？难道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臣子们私相械斗，不闻不问吗？"
"皇上！"宋潮音不满地冷笑，"皇上眼中只有美酒美人，歌舞享乐，哪里有半分心思匀给社稷江山！"
"潮，你说话千万小心，若被人听见可是侮君枉上之罪！"欧阳敏急道。
"怕什么！稍有点良心的臣子哪个不是如此！再说，连自己家里都不能放开来说话，也未免活得太累了吧！"
宋潮音愤愤道。
"我知道我的夫君是忧国忧民，可是既然身处官场，还是谨慎点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宋潮音冷哼一声，不再说话，欧阳敏轻笑，另起话题。
"下个月底士明周岁，我们该请哪些人较好？"
"家里的事不是一向由你作主，问我做什么？"
"你是一家之主嘛！"欧阳敏娇嗔。
"这个时候你想起来我是一家之主了，那当初......算了！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累了，先歇了。"
宋潮音挣开她的手，独自宽衣就寝。
欧阳敏咬了咬唇，随即扯开一抹笑。"时间不早了，我也要睡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宋潮音背对着她，只听一阵悉索解衣之声，一个柔软的身体钻进被褥，抱住他的腰。
"我累了。"
宋潮音并没有回过身，仍然背对着她。
"我知道，我只是想帮你按摩一下。"
身后，欧阳敏幽幽长叹，久久无语。
两个人都不说话，静夜中，只闻火盆里的炭木噼叭地燃烧着，雪似乎渐大了，北风夹着雪珠不时地敲在窗棂上，奏着一曲简单却不重复的旋律。
"他......"宋潮音忽然开口，"我是说小春，写信来了吗？"
感觉到身后紧贴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随即放松，"没有啊。"欧阳敏的语气仍和平时一般，没有什么不同。
"他......过得怎么样？"
"应该还不错吧！听说他交了很多新朋友，大家在一起舞文弄墨、吟诗作对，日子过得惬意的很。对了，他的功课比以前好了很多，连夫子都夸他勤奋呢！他呀，以前都是被我们宠坏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脑筋还不灵光！幸好我及时把他送去白鹿书院，学了这些年，明年的科考应该有望吧！欧阳家就剩他一根独苗了，将来全都要靠他传宗接代、光宗耀祖！"
"......是吗？"宋潮音低低地道。
"你不用担心，我派了两个伶俐的书僮和丫头去伺候他，衣食无忧，而且他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变得懂事多了，上次不是还写信来要让我替他向你道谢吗？谢谢你过去那么宠他、那么照顾他。其实他多心了，姐夫照顾小舅子嘛，天经地义，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是啊，他长大了......"宋潮音轻叹。
"对了，我听伺候他的小书僮说，他最近和一个女孩子走得蛮近的。这小子，以前傻头傻脑的，现在居然也谈起恋爱来了！赶明儿我得叫人打听打听，那个女孩子家世如何？我可不希望一个随随便便的女孩子进我们欧阳家的门！"
"......"
欧阳敏越说越兴奋，宋潮音却怎么也不开口了。
心，很痛很痛。
快五年了！当初他接到圣旨，匆匆忙忙赶到京城，以为很快就能忙完，谁知官场复杂，一拖就是五年之久！妻子欧阳敏为了欧阳春的前程未来，将他送到白鹿书院读书，他无法反对，毕竟，欧阳敏才是那个和欧阳春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欧阳敏随后收拾行李，搬来京城，说是就近侍奉他。
欧阳敏是个好妻子，她将家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乐善好施，在亲友间长袖善舞，博得贤妻美名。婚后近五载，他们生了两个麟儿，取名宋士丹和宋士明。
但宋潮音与她的感情始终是淡淡的，在亲密与生疏间游荡，宋潮音很清楚自己并不爱她，但她始终殷勤以对，为自己日夜操劳，没有半句怨言，日子久了，宋潮音也难免对她有几分愧疚。
心心念念牵系着那在远方刻苦用功的人儿，他过得好吗？有人照顾他吗？北方气候干燥寒冷，他能适应吗？有没有生病？同学会不会欺负他？他素来不喜读书，上课时会不会又打瞌睡？夫子有没有责罚他？他会不会哭？如果哭了，有谁为他拭泪？谁来软言宽慰？......
无数个问号日夜盘旋在心中，他几度想抛下一切去寻找他，到他身边。可是，他不能。小春总是要长大的，他不能永远是个小孩！当他长大后，他还会需要他这个宋大哥吗？当他懂了情，明白他们曾经做过的一切，他会怎样看待他？会不会恨他，厌恶他？一想到这些，他又迟疑了。
每天每天，他苦苦等候着远方的鸿雁来书，他痴痴期盼着来自于他的任何一点消息。
可是，小春的信越写越少，越寄越迟。
他已经有了新朋友，是不是已经把他忘了？他不再是他心目中最重要、最喜欢的宋大哥了吗？
每一天过去，失望便多一分，他的心便更痛一分......
终究是一场空啊......这场单恋！
"潮！"
一只手伸进宋潮音的衣襟，轻轻揉捏着。欧阳敏不知何时已靠在他怀中，昏暗中，她的两眼晶亮，有几分似欧阳春。欧阳敏低头吻他，宋潮音反射性的偏过头。
"潮！"欧阳敏哀怨地轻声唤道。
宋潮音定定地看住她，忽然抱住她翻了个身，低头向她的脖子吻去，渐渐向下滑到她竖挺的乳峰。
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静静的雪夜，响起一曲暧昧的吟哦。
宋大哥：你好吗？
又是冬天了，这是我们分别后的第四个冬天，到明年春天杨柳青时，就整整五年了。
今年北方的雪下得很大，也很早，有些地方，几乎有我的腰那么深了!所以我没法出门，路很难走。现在大家都出去了，他们很厉害，都不怕冷!可是我不行，每天夜里我都要点五个火盆，可还是很冷!冷得睡不着!睡不着就只好想你，想你要是在我身边，一定会帮我取暖吧!
呵，我又向你撒娇了，你会不会嫌烦呢？不要烦我，好不好？在这里我都没有什么朋友，他们都说我太瘦弱，动不动就生病，不象个男人，所以没几个人肯理我。我就算想撒娇，也没人可撒。
宋大哥，我好想你!你想我吗？
听姐说，你在京城官越做越大了，每天都有好多好多事要忙，你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呢？
听说你和姐生了两个孩子，恭喜你哦!你和姐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吧，所以你不可以忘记我哦!不可以忘记我这个媒人哦!
和你分开后，我想了很多。他们说，只有情人才会亲吻对方的唇，那么我们呢？我们是情人吗？我很傻，是不是？我想，我爱上你了，可是已经迟了，是我亲手结束了我们的关系，如果，你曾经爱过我的话。
为什么你都不回信给我呢？我每天都写给你，可你从来没有回过，你是不是嫌烦了呢？不过今天将是最后一封了，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下个月十六，我就要成亲了，锦绣是一个好姑娘，她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她一定可以和姐姐一样做一个好妻子。请你和姐姐一起来好吗？我希望得到你们的祝福。
祝 冬安
小春
敬上
这封信欧阳敏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三遍，然后她慢慢地折起，折成一个细长的纸条，递到烛火旁。上好的宣纸，非常容易点燃，一个小小的火焰立刻在纸条上窜升起来，左右摇曳着，一寸寸，吞噬掉那些白纸黑字，灰黑的余烬落下来，无声地躺在地上。
欧阳敏重又拿出一张空白的信笺，模仿欧阳春的笔迹，简单写了几个字。按照欧阳春的习惯折好，放进信封，封上封皮。
将信放在宋潮音的书桌上，欧阳敏的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寒光。
"来人。"
"夫人。"
"传我的命令，今晚任何人不得走近书房周围十丈之内。"
"是。"
潮，我亲爱的夫君，为妻对你够体贴吧!
欧阳敏轻笑。

5

这是一个小小的婚礼，参加的人不多，只有书院的几个和欧阳春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女方家只有锦绣的哥哥和她哥的朋友，男方家就是欧阳敏、宋潮音和几个下人。人数虽不多，但北方人特有的豪爽气质和笑声使得婚礼增添了不少喜庆的气氛。
宋潮音贪婪地注视着一身红衣的新郎。
他长高了，也壮了，从前只刚到他下巴的娇小身子，如今差不多已到他鼻子那么高了，但却依然纤瘦。曾经满脸的孩气不见了，整个人看来沉静内敛许多，下巴依然很尖，脸色有些苍白，有些脆弱的感觉。面对客人的恭贺，虽然笑着应对，笑意却没达到眼底。
为什么？他不是生活得很好吗？他不是得到了一个美丽的新娘吗？但他看起来却并不快乐！
好想把他抱在怀里，象从前一样细细地问，慢慢地安慰，一点一点地逗他开心！可他不能，他已经没有了那个资格，可以这么做的人如今只有他的新娘！
宋潮音握紧了拳头。
众人笑得都很开心，那几个书院的学生大大发挥天性中的豪爽与善饮，拼命地给新郎敬酒，欧阳春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地灌下肚。酒液来不及入喉，从欧阳春嘴角流出，欧阳春毫不在意地举袖抹去。一个一个地敬，欧阳春渐渐站不住了，摇摇晃晃，不停地笑着。
"姐夫，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不敬我吗？没关系，我来敬你！来！喝啊！"
硬是将宋潮音的酒杯斟满，欧阳春迫不及待地率先一仰脖，干了。
"再来！好事成双嘛！我也要象姐夫一样生两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欧阳春再次一饮而尽。
"小春！"宋潮音按住他的手。"你不能再喝了！"
"我是新郎哎！哪有新郎不喝酒的！来！和我一起喝，好不好，姐夫？"
欧阳春用力挣开，捧起酒坛，澄清的液体哗哗流出，杯里只有一点，桌上却倒了大半。
"嘻嘻！这个酒杯会动耶，真奇怪，我来换个杯子。"
"小春！"
宋潮音大吼，震得欧阳春耳内一阵轰鸣。
"好吵！你好吵哦！"
欧阳春捂住耳朵用力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宋潮音用力抱住他，对欧阳敏和众客道：
"他喝太多了，我带他回去休息一下。各位，抱歉了，你们继续。"
欧阳敏不作声，只是看了他俩一眼，点了一下头。
不知是喝醉的人力气都这么大，还是过了这些年后欧阳春的力气也跟着变大，宋潮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欧阳春拖出大厅。欧阳春不停地吵着要继续喝，手舞足蹈，一路上挣扎不休，宋潮音索性将他一把抱起，向一间客房走去。
身体忽然悬空，欧阳春先是一阵惊慌，挣扎着，敲打着。熟悉的气息渐渐传来，欧阳春慢慢安静下来。
"是宋大哥吗？"
"嗯。你认出来了？"
欧阳春依偎在他胸前，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忽然放声大哭。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宋潮音紧张地问。
欧阳春拼命摇着头，埋在他胸前，也不说话，只是哭。
宋潮音将他放到床上，要替他倒杯茶醒醒酒，但欧阳春怎么也不肯放手，紧紧扯住他衣袖，象要把这几年积存的泪通通洒出来，哭得天昏地暗，江河倒悬。哭了一阵，又吐了，一整天没吃什么，吐出来的都是酸水，宋潮音为他收拾、整理好，坐到床边，轻柔地环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欧阳春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转为抽噎之声，宋潮音抬起他的脸，轻轻抹去满脸的泪痕。
"告诉我，你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哭了呢？"
"宋大哥！"
欧阳春抬起头，两只眼因为哭泣显得特别晶莹，略带棕色的眼瞳凄楚地望着他，象要将他吸进去似的。
宋潮音心头一阵乱跳，连忙撇开头移开视线。
"果然，你还是讨厌我了。" 欧阳春的眼神黯淡下来。还是不该期待的，就算现在告诉你我也喜欢你，也已经太迟了吧。
"没......没有。"
宋潮音不敢回头看他，这份感情被埋藏在心底已经压抑了六年，相隔近五年后的重逢，宋潮音没有把握再继续隐瞒下去。
五年，不算长也不算短，宋潮音始终没有办法将他从心底抹去，岁月的流逝不仅没有让他遗忘，日夜的刻骨相思反而让这份感情愈见绵长。再次见面，只有宋潮音自己知道，他对他的爱没有减少一分，长大后的欧阳春更令他心动不已，也更心痛不已。
他已不再是那个不解情事的小孩，他的任何丝毫异动都将会招致他的厌恶！他必须更加地小心！
"骗人！你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你哪里还喜欢我！"欧阳春又哭了。
"我当然喜欢你！"宋潮音忍不住回过头来。"乖，不要哭了！"
"够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用再这样哄我！" 欧阳春挥开他拭泪的手，慢慢地下床。背着宋潮音，欧阳春深吸了一口气，强颜道："对不起，我好象喝醉了，麻烦你了。请你回客厅去吧，我也要走了，锦绣还在等我。"
走吧，还是走吧，已经错过了开始，就说什么也晚了！
如今，你有你的家庭，你有你的责任，而我，也将拥有我自己的人生，我们将是两条平行道，再也不会交集！
所以，让我做回那个欧阳春，而你永远是我的宋大哥！
闭了闭眼，眼泪滑落，擦干以后，再也不会为你哭泣！所以，我要象从前一样地微笑，重新开始吧。
"宋大哥，你要不要和我一块走？"欧阳春回过身，脸上挂着晶莹灿烂的笑。
宋潮音握紧了拳，缓缓摇头。"不了，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好吧，宋大哥，你好好休息吧，我会叫人送点吃的来给你。"
"......谢谢。"
眼见欧阳春举步离去，宋潮音胸口一阵剧痛，脱口唤道。
"小春！"
"什么事？宋大哥。"
欧阳春没有回头。
"......不要喝太多酒，会伤身子。"
"嗯。"
"......好好对待......弟妹。"
"我会的。"
"......课业要认真，但也不要让自己累着了。"
"好。"
"......多认识几个朋友，有话不要放在心里。"
"知道了。"
"......喜欢养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高兴就好。"
"还有吗？"
"......还有......冷了多穿件衣服，三餐要正常吃，不要熬夜，不要......"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我又不是小孩，会照顾自己的。"
"......"
欧阳春绞紧双手，盯着地面上微微颤动的宋潮音的影子，开口道：
"倒是宋大哥你，才教人放心不下呢！"
"......"
"不要老是忙公事，多找点时间休息。"
"......"
"你其实并不太喜欢碧螺春吧，不要再勉强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