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叫有礼的又不止一个,而且那个ID也未必就一定用的是真名。一想到这里,他刹时就如瘪了的皮球。说起来,如果进那种聊天室还用真名的,不是太菜就是太无所顾忌。就算用真名,也要用个缩写或者字母什么的。看来,说秦有礼就是有礼只不过是于波的一相情愿的猜测,根本没有证据。
证据?怎么要证据?直接跑上去跟老师说,老师你是不是去同志聊天室啊?不管是不是,这门课他铁定要当掉了!
于波思来想去,就是想弄出个办法来证明他的疑惑。一边想着,一边顺手就开了电脑。
电脑嗡嗡启动起来,他想要不然还是再去那个聊天室碰碰运气?
上完课是八点十分,上去的时候是八点半,这个平时最热闹的时候。那个聊天室200人满员。
本来于波倒只是想进去看看就出来,根本没抱多大的指望。可当他被告知人数已满时,他却有种荒谬的想法,觉得有礼一定在里面,他非要进去看一眼才死心。于是不停刷不停刷,大概有十来分钟,终于让他进去了。他拉着名字的滚动条来回看了好几遍,不断有人进来出去,可他没有看到"有礼"两个字。
热情退却,他有点茫然,目标找不到,他的情绪无处发泄。
聊天室不可能察觉到他衰微的情感,速度像热度一样飙升。在越热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越孤独。不知道是外界拒绝他的进入还是他拒绝外界的侵入?如果他不曾把他的生命和小叔叔用爱情联系得那么紧密的话,他本来根本不会察觉到这种巨大的孤独感。他会像其他孩子一样,把心事说给家长听,把心事说给朋友听,或者也许根本没有心事。如果他不曾了解什么是理解的微笑,什么是宽容的怀抱的话,他本不会体验到失去这些后有多么空虚。
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可以这样来比喻:动画片中常有的桥段,主角走出悬崖,在半空中悠然漫步,但当他注意到自己脚下是万丈深渊时,他就只能无助地下落......如果没有注意到的话,他,余波,还能继续安然在这个空洞之上漫步,就好象其他人一样。可他注意到了,所以他现在在孤独地下落。
一句话,要说出口是多么容易,如果只是想说出它而已。但更多的情况,我们说话,是因为我们有交流的渴望,通过语言,希望能搭起一座桥跨越到对方的心中。如果两个人能互相理解的话,心中涌起的感动就是一种对孤独的假释。如果不能互相理解的话,那全世界的人类也只不过是外貌相似的怪物而已。
当一句话像一朵花一样从胸膛中含苞待放时,于波急急地想找一个人共赏这朵花的盛放,可他环顾左右,人声鼎沸,却没有一个人能体会他这一刻的心情,就仿佛道路上每天都有上千人来去匆匆,却没有人能看到路边一朵野花。这朵野花虽然开在闹市,却与开在幽谷的同伴没什么两样......不,也许,这一朵更孤独吧......如果它还没有麻木的话。
张口欲言,却无人能诉的滋味太鲜明,现在,于波慢慢学着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小叔叔,而和同学谈着明星电影足球,随便什么,哪怕今天吃什么、哪个牌子的泡面好吃、谁谁谁又在追女生等等,只要能有个话题,大家围绕着它胡侃,就谁也不会有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发了一会呆,徐漫撞撞他的肩膀,问他今天的课怎么样。他笑笑,暧昧了说了句"挺好的"。
"我就说嘛......你几点去的?人多吧!"徐漫得意地说。
"是啊是啊,我只好坐最后一排。"自 由 自 在
"真的那么好啊!我倒也想去听听,他都说些什么啊?"
于波想了想。之前课上,他觉得十分有力的观点和词语,他都回想不起来。脑海中只残留了那一刻鲜明的印象。可脑海里的东西,他竭尽全力也无法用语言描述清楚,简直就好象,他的脑海里有一座凡尔塞宫,可当他试图用语言去拼凑时,只能看到满目创痍和蹩脚的赝品。
于波只好默默保存着内心鲜亮的印象,而说出口的仍是毫无特色无法说明任何问题的"蛮好,不错,值得去听。"
徐漫咕哝了句"说了等于没说。"
于波回道:"我说不清楚,你自己去听就知道了。"
后来徐漫没有去听,但他就喜欢每次在于波回来后问他"怎么样?"于波随口答道:"蛮好"。这样他就满足了。他要的是抽象的印象,对具体没有兴趣。
于波不死心,还常常去聊天室。果然又让他看到有礼在线。就在上完课的隔天下午。寝室里有人上午去踢球,现在正在补觉。窗帘拢着,整天开着电脑,也没人想起来去把它拉起来。透过窗帘,也能感觉到太阳的热力,于波靠窗的半边脸被映成金色。他神色紧张,抿着嘴。手覆在键盘上,在犹豫。他要想个不动声色的靠近方法,然后一举抓住这个猎物。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他惊走。
半晌,于波还是不敢按下一个键。耐心等待时机,一边害怕等待时间太长,让猎物自己跑掉;一边又害怕贸然出手从此后就再没机会。
这时,一个叫卡夫卡的人进入了聊天室。
一开始于波也没注意到,他只是紧紧盯着有礼。当他瞥到有礼竟然说话时,他觉得有点意外。仔细看了有礼说话的对象,原来是卡夫卡。
说到卡夫卡,但只看这个名字,于波就有一肚子话想说。听说近期村上春树写了一本书叫《海边的卡夫卡》,于是,随着这个名字,卡夫卡突然变成了一种时髦,就像前几年的米兰·昆德拉一样。于波读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变形记》,觉得这两个作者很有趣,但似乎根本不是外界炒出来的那种印象。于波搞不懂什么现代派超现实什么的,他只知道读上去有点味道。读变形记,他喜欢那只甲虫,他不想照着指导去读出什么资本主义世界中人异化。他觉得卡夫卡在诉说更内在的东西,因为内在,所以容易引起共鸣。他甚至一点也不怀疑,如果他自己变成甲虫,家里人大概也只是伤脑筋,而根本没有精力去伤心了吧?他喜欢那只甲虫,因为这只甲虫从来不抱怨,也从来没有质疑过家人的决定。他觉得甲虫很温柔,因为爱所以温柔。它爱它的家人,于是它一步步退让,直到让自己死去,而使家人能幸福生活为止。
于波把结尾看了一边又一边。他真的很喜欢这只甲虫。
他开始不能理解那些写读书报告,或者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大声宣扬评头论足的人,虽然他以前也这样。也许那些人技巧更好一些,能用语言铸造出心中的瑰宝?但于波再不敢了,他害怕看到用言语拼凑出来的贫瘠和破碎,那会让他对心中的感情是否美丽和坚定产生怀疑。换句话来说,他懂得保护重要的东西的方法--放在心中,永远不要让他人,甚至自己有机会评论或者诋毁。
这个顶着卡夫卡名字的人和有礼一来一回,说的都是极正经的事。
有礼说话很注意语气,恭恭敬敬的。当然,绝对不是时下那种小女生(^^b)的客气,什么大人啊殿啊的。而是一种简洁克制的语气,一种书生的语气。于波心痒,越看越觉得像,狠不得能顺着网路摸到那个有礼身边,好好看清楚他到底是谁。
有礼问卡夫卡:"卡夫卡出生在布拉格。"
"是吗?"自 由 自 在
"布拉格是个很神秘的地方。"
"哦,好象和米兰·昆德拉也有关系?"
"是的,那个地方出过不少有名的人。"
"我知道最近有首歌叫《布拉格广场》"
"布拉格保留了很多历史建筑,也叫‘百塔之城'。"
"听起来是很有欧洲风味的地方。"
"也不能这么说。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特点。什么叫欧洲风味呢?"
"就像电影里那样,高高的房顶,总是阳光充足。有牧场和风车。"
"那只是欧洲很多小城市的一部分特点。比如伦敦也叫雾都,那和阳光充足没有关系。"
"总体特征,总有例外啊。"
"我们在谈布拉格这个具体的城市,我觉得用欧洲风味这样的概念来说,可以适用于很多地方......"
于波看着他们的对话,感到有点无聊。这段对话可以放在任何时间地点场所,作为"聊天"这件事的一个优秀典范,它不触及任何个人事物。但太正常的事,发生在聊天室里,反而显得很突兀。
有几个正用火辣字眼互相来去的人受不了这种学术腔,向有礼和卡夫卡挑衅,骂得十分下流。平时男生间说这些话只是代替口头禅,可如今一字一句出现在荧屏上,于波看得也是脸红。
卡夫卡回骂了两句,可有礼却一直没有回应,仍和卡夫卡在布拉格的问题上你来我往,说得十分谦和。
于波想到家里有一座小木雕像,是三个猴子。一只蒙住眼睛,一只蒙住耳朵,一只蒙住嘴巴,分别代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有礼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于波恶作剧心起,不知道私下用悄悄话对有礼说些什么,他会如何反应?
于波一点也不担心,会让自己在有礼心中留下什么坏的形象。他已经想好了,以后就用布拉格做名字,今天这个代号,根本没有人会知道是他。
"你是上海的吗?我想找个伴。我才20岁哦,长得很帅!"
于波一边偷笑,一边把这个消息用悄悄话发给有礼。比起人家的夸耀,于波还算老实,虽然不是"很帅",也应该是"蛮帅"。
有礼没有回答,他回了卡夫卡的话。
"喂,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人家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睬我??"
于波干脆耍起泼来。连发了四句这样的话。
过了一会,有礼终于回话了。
"20岁应该好好读书。"自 由 自 在
于波差点倒在桌上......也许或者一定是那个老师!
而且他注意到,有礼根本没有用悄悄话回他,所有人都能看到。一种可能是有礼存心让大家都知道;另一种就是有礼根本不懂悄悄话怎么用,是个菜鸟。
听说稚鸟很依赖第一个见到的东西,这样说来,有礼应该还会常上聊天室。于波像打探好消息的间谍一样心满意足地下线,根本懒得睬那些知道他是20岁就围上来的苍蝇。
为了打猎就要准备陷阱,为了捕鱼就要撒下诱饵。知道了有礼对布拉格很有好感,于波也只好耐着性子从网上搜了些资料来看,硬背下几句听不懂的句子,反正好象都是很有名的人说的,背了不吃亏。据说作文有一条平分标准就是,适当引用名人名言。其实如果能挖出点不常用,又恰恰是蛮有名的人说的话,那给老师的感觉就是这个学生平时博览群书,印象分只增不减。
这次于波出现,不再是旁敲侧击,而是全力以赴的总攻,他要用布拉格这个名字引起有礼的兴趣,再说些讨他欢心的话,和他混熟,然后想办法套出些他的真实情况,以作为证据。
至于他到底为什么非要搞清楚有礼和那个哲学老师之间的关系......等他搞清楚再说!
隔天,他打着呵欠从教室里出来,立即切换到战斗状态。人有了目标就是不一样,所有的脑细胞都好象接到命令一样活跃起来,镇守着各自的岗位。各种五花八门的决议浮上脑海,再一一被否决,这个过程充满乐趣。也许是男生的战斗本能,他觉得有种要攻占敌人碉堡的期待。
走到寝室,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几次碰到有礼都是下午,现在应该正是时候。
摩拳擦掌,输入布拉格三个字走入聊天室。(很想在这里断掉......笑)
果然,一进去就看到有礼的名字挂在那里。
现在有两套战略:1、等有礼自己上钩,占据优势;2、主动开口。
于波比较倾向于第一个,他很想知道有礼会不会自己和别人打招呼?会怎么开口?
等啊等......系统自动显示的"布拉格进入聊天室"已经不知道被顶到哪个角落去了,有礼还是没有开口。
等待果然是最熬人了!于波恨得牙痒痒,一再瞥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时间好象凝固住一样,直到于波怀疑计时系统瘫痪时,数字才懒洋洋地上升一个。等了十多分钟,于波实在耐不住性子了。
"请问,你喜欢布拉格吗?我很喜欢。"
他对着有礼说道。
有礼没有回答,于波不禁有点担心,自己看了看问话,好象太傻了,可打出去的字又不能抹掉。咬咬牙,他又写道:
"你不喜欢布拉格吗?我觉得它是个很神秘的地方。"
就在于波差不多就要判"布拉格"这个名字死刑的时候,有礼终于回答了。
靠,不下于在刑场上走一回!幸好"刀下留人"及时到了......
"是很神秘。"
"尼采说,当我想以一个词来表达‘神秘'时,我只想到‘布拉格'。"
于波偷笑着,把早就准备好的句子粘贴上去。他对着屏幕左看看右看看,简直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对自己满意极了。
"对没有去过的地方,总会觉得神秘。"
"是啊是啊,以前没去过北京,觉得很神秘。去过也就这样。"
"不过,还是想去布拉格。"
"因为神秘?想破除它的神秘?"
"不是。想感受它的神秘。"
"说得很深奥。"
"神秘是一种精神状态,当它和什么可望不可及的东西联系起来的时候。"
"比如说?"
"布拉格和很多我喜欢的作家有深刻的联系。"
"卡夫卡?"
"对,但还有很多。你为什么叫布拉格呢?"
于波一直揣摩着有礼的意思说下去,被有礼说的话弄得团团转,实在回答不来,只好说"很深奥"。没想到,被有礼将了一军。总不能告诉人家,其实他根本就是为了迎合他的喜好吧?
幸好他想到了卡夫卡说过的《布拉格广场》。这首歌在他搜索的时候出现过,他点开来听了,突然很喜欢......真奇怪,他一向不太听什么流行歌曲,是因为布拉格和有礼有关?只是旋律而已,他觉得他听到了石头。湿冷的,偶尔又很厚实温暖的石头。
"你知道《布拉格广场》这首歌吗?"
"听过。"
"我觉得我听到了石头。"自 由 自 在
于波打这行字的时候,紧张万分。他从没尝试过说这么抽象的东西,如果他这么说的话,寝室同学肯定会笑死。什么?歌曲听起来像石头--于波你是不是非典发烧啊?
也许是受了有礼的影响。有礼说话有一种澄明和真挚。虽然有学究气,对一个词语的内涵斤斤计较,但于波觉得,他有点可以理解有礼的意思。如果两个人连自己说的话究竟代表什么,究竟说明了什么都没有明确的认知,那他们只是用言语打发时间而已,根本无法交流。
有礼这次回答得很快。
"很有趣,能具体讲讲吗?"
这算是考秀才吗......于波尽力回想自己的感觉。他本来打字就慢,现在是写三个擦两个,憋了很久。他又急,怕自己时间太长,让有礼等得没有耐心。好容易拼凑出一个句子。
"石头,很久都不会改变;普通;沉默。让人想起平凡的生活。"
"确实有平凡的感觉。应该说朴实吧?虽然表面上听起来很花哨。"
两个人有快有慢地又说了几句话,同寝室的人叫于波去吃饭,于波想起还有作业,就先告辞下线了。
那以后,于波更是和电脑形影不分了,有空就上去守株待兔。
兔子很配合,好象也开始在意于波--布拉格,因为他在线的时间也明显长了。
第二个星期二,于波吃了晚饭,才五点半就急急赶去教室。没想到,教室里前10排已经占满了......本以为可以坐在前几排好好打量老师的打算又落空了。他带点忿忿地坐在后面的空位上,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多早来占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