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煎何太急（原名《段飞扬》）————mellow

很久以后在东宫重逢时我才知道，那个女孩子叫端木微雨，她比我更不幸，因为她爱的，是另一个人。
那时，我满心注意的，就是太子殿下看到我获胜时的笑容，如同冬日的暖阳，如同春天的和风，让人流连不能忘。
于是我在家更加努力地学习各种学问，更加留意太子殿下的消息。父亲的语气渐渐失望，他说太子殿下因为要开始学习处理朝政，最近不能经常听他讲课了，他说太子殿下因为要学习更高深的武功，分身乏术，本来的每天上课已经改为两天一次了，他说太子殿下又要学习行兵布阵，布局谋篇，他抱怨他为什么要学习那么多东西，一国之君又不是要领兵打仗的将军。
父亲一生醉心于学问，说起诗词歌赋文章来头头是道，他是一个很单纯的人，把事情想得也很单纯，他知道政事不是单纯的，不是公平的，但是他真正遇到的时候，还是有些文人的迂腐。
那时我却渐渐沉沦渐渐兴奋，我年轻的心中，渐渐勾勒出一个文武双全的英俊儿郎。我期待他武功高强，我期待他纵横沙场，每一个春闺少女的梦想，便是骑着白马的英雄，实现了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衣锦还乡，去迎娶那灯火阑珊处的新娘。
我甚至期待他不要跟父亲学到很多东西，因为那样，我就是父亲的唯一传人，我就可能在更大程度上帮到他。
后来父亲回来的时候渐渐是愤怒了。他说二皇子居然能当摄政王，他才十五岁就总揽朝政，满朝文武居然向一个黄口小儿参拜，颜面何在？他说这样把太子殿下置于何处，他说陛下就这样不管事，带着情人去游山玩水，也不管他的江山。
他没有想过，安殿下从来都不是顽劣孩童，而是那个十二岁便应对元国使者的犀利少年。
当日安殿下也不过八九岁，他戏弄父亲，或许只是一个孩子在看到态度端正的老夫子时一时的顽劣本性，但是那对于父亲一样单纯而且从来没有被这么戏弄过的人，却是永远的记忆。况且华殿下几乎是纵容了他的行为，这更让一生方正的父亲觉得大受打击。
我跟父亲说安殿下那时只是一个十岁孩童，不需要计较太多，父亲却说他从来没见过那么顽劣的孩子，他不能接受就把江山交到这样一个孩子手上。父亲一生博学，受人尊敬，连三岁孩童见了都老老实实叫一声"顾先生"，但是安殿下是宫里最受宠爱的人，他要什么就有什么，陛下，萧大人，华殿下，唐将军，全部宠溺着这个孩子，对于他戏弄父亲的行为，从来都是不痛不痒说几句就算了，甚至活泼好动的萧大人还会很感兴趣，间接称赞几句。父亲从来不能接受他被戏弄的经过变成他人眼中的趣事，就更加厌恶安殿下，他也就更加喜欢温文有礼的太子殿下。
所以他也不能接受，天下的士子喜欢华殿下和安殿下父子。他说那二人太过轻浮，对待学问非常不严谨，经常拿了先贤来取笑，他甚至说那二人太过美貌，纯粹是有名无实的偶像派，这样的人来引导士林，那天下的文人还有什么前途。
我知道父亲是一个认真到了迂腐程度的人，这样下去，他必定会愤世嫉俗。我想建议他辞官回家，他说他终究放不下太子殿下，其实我心里，也深深依恋着那个人，也就没有坚持。这是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情。
父亲后来就更加愤怒，他说安殿下对待皇兄非常不好，把各门功课排得满满的，学慢了一点就骂，带了侍卫去考较太子殿下的武功，那侍卫十分无礼。终于有一次，在那个侍卫雷霆失手刺伤了太子殿下的时候，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上书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朝经历了十年之久的萧墙之乱，陛下即位之初就在太庙立训，后世子孙，如有兄弟相残的情况出现，一定要严惩，甚至可能是死罪。
即使安殿下是最受宠的皇子，即使他手握重权，便是他有着御前免跪的特权，便是他有着在任何地方都横行无阻的金牌，在太庙祖宗面前，还是不得不低头。
说实话，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并不能责备安殿下。兄弟相残是任何当权者都忌讳的罪名，尤其是在我朝，这几乎是死罪。所以在事情没有闹大之前，安殿下一封诏书，将父亲贬去守皇陵。
他其实并没有认真惩罚父亲。因为临行前，太子殿下来见父亲，对他说只要去皇陵一趟做做样子就好，以后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好好著书立说吧，还送了一大笔银子。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太子殿下，他已经长成了英俊少年。他的眉毛斜飞入鬓，眼睛里流光溢彩，隐隐有了王者的气度风华。
父亲朝他行礼说，太子殿下，老臣无能，不能将您解救出来。
太子殿下失笑，他说，师傅，我感激您的好意，但是安儿是我弟弟，他做什么，其实也是为了我好。
然而，太子殿下这么说话，只能被先入为主的父亲认为是太过善良。
父亲把我托付给殿下，他说殿下，我知道彤儿喜欢你，请你收下她，老臣以后便没有什么牵挂了。
我十分紧张，害怕殿下拒绝，但是心里又放不下老父，从母亲过世以后，就是我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殿下看了我一眼，很快说，师傅已经年高，还是让彤儿先陪你去皇陵吧，等你们回来，我会照顾你们的。
但是父亲跪下，说，殿下，请看在一个父亲爱着女儿的份上，收下彤儿，老臣待罪之身，不求名分，只是让她呆在你身边就好。
如果我知道父亲要去做什么事情，我一定会去阻止他。那时我只是带着惊喜和羞怯的神情，进了宫。
我以为父亲会去一趟皇陵，然后择地结庐著书，但是我忽略了他的执着。
父亲其实是一个相当单纯的人，他只是想着让太子殿下摆脱那些辛苦的生活，想让太子摄政，所以他说安殿下的坏话，他继续声讨安殿下的行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是如果只是这些，我想父亲并不至于获罪。但是先皇的另一个儿子，恭王爷找到了父亲。
安殿下是一个很有手段的人，他对流言的控制一向很好，父亲再说也打击不到他。富有心机的恭王爷，花言巧语哄骗父亲，写了讨伐安殿下的檄文。
恭王以为陛下和华殿下远行，留下的两个年轻皇子很好对付，想利用兄弟相残的罪名，杀了安殿下，软禁太子殿下，一举控制皇宫。
这场叛乱很快被镇压，但是影响很不好，据说连一向不问朝政的唐公子也被惊动了。
父亲已经是风烛残年，在得知了恭王的阴谋之后羞愧自杀，没有等到别人来判决他的罪状。
恭王此举，仍然是萧墙之乱，根据律令，恭王本人死罪，妻子儿女贬为庶人，其他人也是严加处置，父亲的文章很好，那篇檄文也写得很有文采，影响太过深远，死罪，既然已经畏罪自杀，不再追究。
太子殿下如约很好地照顾我，我住在东宫的偏殿里，可以随时到书房里看书，还有两个宫女专门服侍，我的衣服首饰都是很好的，但是，他并不碰我。
殿下当时已经有了两个侍妾，我想殿下并不喜欢她们，因为他很少去她们房里。
殿下的生活是很辛苦的。
有一天很晚了，我还看到书房里的灯亮着，推门进去，看到殿下正在拿着书皱眉头。
我脱口而出，"殿下为什么还不去休息？"
"现在还早吧？"殿下转过头来，似乎恍恍忽忽的样子。
我心疼极了，"安殿下果然对殿下不好，这么晚了不睡觉，还是不是做弟弟的啊。"
太子的眉头皱起，指着桌上新写好的东西，让我送到落星宫。
陛下不纳妃子，宫里那么多宫室，一时显得十分清冷，就送给华殿下和安殿下住，这对父子选了落星宫。
落星宫这个时候仍然灯火通明，紫宸殿里，高悬着不夜珠。我看到一个少年，白衣如水，乌发如墨，正在跟一个侍卫对打。
这就是殿下想要我知道的么？他是想说安殿下也是如此辛苦么？
安殿下看到我，就停了下来，跟他对打的雷霆这时出手显然要比对太子殿下时温柔许多，忙收住了手。
"你是顾彤辉。"这其实是肯定句了。
"是，奴婢彤辉见过安殿下。"我忙行礼。
安殿下看了我很久，才问，"你喜欢我大哥？"
我吓了一跳，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我只是委婉回答，"父亲临走前将奴婢托付给太子殿下。"
安殿下却沉声问，"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大哥。"那声音自然有一股威仪。
我害怕他，因为就是这个少年，他机谋善断，他武功高强，他文采出众，实在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终于我决定在这么强的人面前，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是的，奴婢喜欢他。"
"你喜欢到什么程度？"安殿下的声音有所缓和。
"我可以为他做一切事情。"我觉得有些悲哀，没想到我第一次坦承对太子殿下的感情，是在另一个人面前。
先前的侍卫雷霆居然凑过来说，"每个人都这么说，好没有创意。"
我非常生气，加重了语气说，"太子殿下仪态高贵，性情温雅，喜欢他的人多了，有什么了不起。"
"谁说的？他哪里有安殿下漂亮？"雷霆跟我辩论。
一向十分稳重的安殿下此刻居然出手敲了敲他的脑袋，雷霆向我得意一笑，似乎十分开心的样子，便住了口。
"大哥他喜欢你么？"
我摇摇头，心中有些悲哀。
"这样你还是喜欢他么？"
我觉得希望离我而去，十分艰难地说，"感情的事情，哪里分的这么公平？"
那天，我对安殿下说了好多话，我说起我的父亲，说起我怎样开始留意到太子殿下的消息，说起我怎样仰慕他，说起我怎样从父亲语气的细微之处捉摸他的喜怒哀乐，并以此为乐，说起我怎样努力学习父亲的学问，以求日后能在什么地方帮助他。不期然已经泪流满面。
当我发现安殿下的目光越过了我的肩膀而转身过去的时候，看到了太子殿下惊愕的面孔，他终于为之动容。
本来殿下是想立我为太子妃，但是安殿下说，大哥，你真的喜欢她么。
殿下半天无言，我的心慢慢冷下来，我从来都知道，他并不喜欢我，我所做的，只是一个少女对梦中情人的所有正常的举动。在我思念他的时候，在我捉摸他的心思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读书习武。
后来我就呆在书房侍侯，我对于父亲的学问，实在已经了解了不少，此刻看来，还是很有用的。
太子殿下待我很好，经常是安殿下送来什么珠宝玉器，他转手就送了我。到了后来端木微雨过来，自然有安殿下送她很多东西，太子殿下还是送我的。
他在床第间也很温柔，即使已经忙碌了一天还是很有耐性地对待我。
但是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因为他的态度温和有礼，他的表情淡漠疏离，我跟他说话，他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整天珠宝玉器的送，从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终于，我有了他的孩子。
我第一个告诉的人，是安殿下。
我害怕这个少年，纵使他极为美貌多才，却对我一直冷冷淡淡，我父亲害他也不浅，我也不能说什么。
我知道他在等待端木微雨的孩子，看他对待端木微雨小心翼翼的态度就知道。
我也知道太子殿下并不关心我有没有孩子，对于他来说，端木微雨生了孩子才是重要的，隐隐约约，我知道，那是因为端木微雨的血统问题。
"有了孩子？"安殿下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命太医过来检查我的身体，又忙命人找两个有经验的妇人来陪我，又传朝臣家里有了孩子的命妇进宫，来传授我一些经验，很周到的样子。
"大哥知道么？"他忙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一句。
我摇摇头。我知道，孩子是安殿下要的，我曾经听到过他责备太子殿下没有孩子，我十分怀疑，安殿下太过美貌，实在是男女莫辨，可能是生不出来孩子的。只是，即使我想把这个孩子送给他，他也不会要的，他想要的，是端木微雨的孩子。
他让我去把这个消息亲口告诉殿下的时候，我摇头。我说，安殿下，彤辉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这个孩子，以后只能是彤辉自己的。
安殿下看了我一眼，有些动容，挥手命其他人退下，他说，大哥喜欢什么样子的人，我很早就知道。
我觉得浑身冰冷，向他看过去，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
他说，彤辉，当初不许立你为太子妃，并不是为了留给微雨，我只是想，这个位子应该保留给大哥真正爱的人。
我觉得世界突然倒塌，太子殿下喜欢的人？这两年多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任何一个女子有一点柔情，他的表情，只有在见了安殿下以后才会柔和很多。如果有了这种情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那个人是谁？"
安殿下有些黯然，又带着坚定的神色，那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他说，大哥喜欢什么样子的人，我都会去找给他。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和父亲都错怪了安殿下，真正为太子殿下打算的人，真正考虑到了他的喜怒哀乐的人，其实是安殿下。
安殿下说，微雨的孩子将来是另一种身份，你介意你的孩子以后是国君么？
我愕然，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是这种结果。他对我并不好，我也从来没有指望过这个孩子能得到重视，但是他现在这么说，隐隐约约，我明白了，太子殿下的情人，将是男子。
我摇头，这个孩子的血统，就已经决定了他的命运，是国君也好，普通平民也好，我都会教他找到自己的快乐。
不久，太子殿下出去游历，虽然没有人告诉，我知道，他要找到他真正的爱人。
因为端木微雨也有孕，安殿下每天都会过来，陪她说话陪她用餐，他十分小心，带了很多经心挑选的礼物，吩咐下人认真搭配食物。有时我也会过去，听到太子殿下的消息。
他在边境被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打劫......
他在郦山饿肚子......
他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劫匪......
他将遇到采花贼......
......
我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孩子已经生了下来，他平日淡淡拧起的眉头舒缓开来，看着飞扬殿下的眼光无限温柔，我知道那是他爱的人。
我也终于知道，他想要的爱人，不是博学多才不是谋略出众，而是可爱的孩子，就像他十岁那年见到的，可爱单纯的安殿下。
怀中的孩子，隐隐约约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浓眉深眼。我给他取名"清欢"，人间有味是清欢，来纪念我和父亲生活过的日子，但愿他能掌握，他自己的幸福。
太子殿下面对我似乎有些愧疚，但是我已经想开了，既然从来没有拥有过，又何苦拦住别人的幸福。我搬到熏风殿住下，开始研究史书，认真照顾清欢。
有时他会来看我，一个人，带着清欢，我对他说，相见不如不见，既然不能相守，不如相忘。
如今已是三十多年过去，当年惊才绝艳的端木清华和端木清安父子早已过世，陛下带着情人远遁，太子登上了皇位，又在十年前传位给清欢，自己带了飞扬殿下出去游山玩水，准备悠闲地过完余生。
虽然他们都曾暗示过我可以改嫁，我始终还是坚持了单身。如今被奉为皇太后，我仍然住在熏风殿看史书。我要求我朝女子开始读诗书，要她们更好地展示自己的才华，期待她们更好地把握自己的幸福。
我传承了父亲的学问，我修著了这个朝代的史书，我完成了父亲的寄托，我看过了这个朝代的动乱，见证了那群风流人物为了这个朝代的努力，等到了它最终的繁荣盛世。
我的学问，已经远远超过父亲当年，当今的士子，提起太后娘娘来都赞不绝口，尊称"顾大家"。但是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学了这么多东西，我为什么这么用心研究学问，我的爱情，我的幸福，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少女时代的夕阳下，梦想中的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