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帝睁开眼来的时候,广场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乌鸦般。
同志帝又看到了他,那个白衣少年。嘴被封住。人被五花大绑。英俊青春的脸庞被乱发遮掩。白衣上血迹斑斑。
隔著窗棂,同志帝呼唤著云飞的名字。一声声,凄厉地,划过茫茫的夜色。
云飞昂起头来。他双哞如火,满目聚情。他想最後再看一眼窗内的那个男子,那个自己朝思暮想的男子,那个自己渴望著天长地久的男子......
可惜,云飞再也不能回应同志帝的呼唤。他多想,如果这一刻,他的手可动,嘴未封,他定要吹上一曲荡气回肠的《临江仙》给他。
云飞的眼前,长江边,手把手教同志帝吹笛的那夜又历历再现......
笛儿、《临江仙》,这个夜,云飞再无机会再无能力奉上。皇上,您可知道,此刻,云飞正在用生命为您吹笛、正在用心为您送上你我共同的《临江仙》。您听到了吗?......
同志帝的视线一再模糊,他揩不完涌自心底的如泉之泪。这泪,就是一声声笛音,就是《临江仙》的一个个音符,要把两颗破碎而又渴望的心串连起来。这里面,满含著他对这个白衣少年的不尽眷恋。只是,这份眷恋,就要被冲天而起的大火烧个粉碎。
同志帝感觉自己的喉咙前所未有的沙哑,以至於连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他的心声在他唇的哆嗦中支离破碎。这一刻,他真的感到了绝望。他恨自己手中无刀,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他恨自己手中无剑,眼看著爱人赴死却不能拼个鱼死网破。他全身上下颤抖,他生命的最後一份气力就要在冲天而起的大火中彻底耗散。他多想趁著一息尚存,快快地把自己一辈子想要对他说得话做得事统统说尽做完。可是,满腹的话,理不出个头来。满怀的事,不知道该做哪件。
云飞被一步步推上了柴堆,每一步,都像锋利的刀剜割著同志帝的心。
小李子猖狂的叫嚣声在广场上空回荡,"都来看看吧,这等叛祖背理的妖孽下场。一把大火,把他们统统烧个干干净净。如此,天下太平、世界一同。"
柴,被一根根点燃,火,在一蔟蔟窜起。不一会,云飞的白衣开始发光,渐渐地,变成了一团火花,带著挚烈、带著愤怒,亦带著控诉。像照亮黑夜的精灵,弥漫开来,久久不熄......
同志帝的心丝已然被一根根抽尽。他的双腿再也无力支持著他摇摇欲坠的肉体。他的精神早已飞离了躯壳,扑进了大火,与火光中的那个白衣少年一同化为了灰烬。
终於,同志帝满腹的话语满怀的心事凝聚起一股巨大的动力。他抽出紧抱怀中的小小银笛---云飞的银笛、他们的银笛,把自己毕生的精力都化作成《临江仙》荡气回肠的笛声。他冲破乌云压城的重重夜雾,向著未来的黎明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
"真理不死!真爱无罪!还我云飞!......"
大火冲天,映红了整个天空。火光中,《临江仙》的笛声响彻了暗夜,在黎明前弥久不散......
(六)
储秀宫里。
太医在西暖阁外候著,一个个垂头丧气。小李子侍立在慈喜的榻边,耷拉著脑袋像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慈喜仰望著天花板,眼睛直愣愣地,一眨都不眨。半晌,气若游丝般地问道:"他怎麽样了?"
小李子眯著眼睛,神秘兮兮地不出声。
慈喜刚想发作,却大口大口地喘不上气来。
小李子屏退了屋内所有的人,把脸贴近慈喜。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这麽勇敢这麽近距离地和他的主子面对面,"老佛爷,您这当口上,奴才本不该给您添堵。可您现在追著奴才问,奴才不照直了说,就是对您的大不敬。奴才说了,您可得想开喽,别把自个儿的身子骨给气坏。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奴才也不想活了......"
慈喜咧了咧嘴,想骂小李子几句,可感觉嘴不听使唤。
小李子贼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转著,边想边编地说下去:"烧死了那个妖孽,可把咱那位万岁爷给心疼坏喽。都疼出病来了。躺在炕上茶饭不思的,就像是也要跟了那个白云飞去。谁成想,今儿个听说老佛爷伤势渐重,皇上竟一下子来了精神,乐呵呵地起了身,又吃又喝的,还说......"
"说些个什麽?"慈喜凭借著所剩无几的气力咬紧了牙。
小李子狡黠地一笑,故意拉长了语调说道:"皇上他......他说‘总算就快熬出头了'。"
慈喜的身体像打摆子一样的颤抖起来。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变得愈加煞白。她松开紧紧咬著的牙齿,用尽最後一丝余力说道:
"我不能让他走在我的後头!我绝不能让他走在我的後头!......"
尾声
昊康不停地咳嗽。脸涨得通红。
全子忙不迭地给昊康抚背,想尽最大可能地减轻他的痛苦。
黄昏过後,夜就要来临。腊月的寒风仍然带在哨声一次次地掠过皇陵。
虽然,全子被没有结束的故事吊起的心仍然悬著,可看著义父极度虚弱的病体,心中实在不忍。
昊康顿了顿,示意全子坐回他的身边。
"我生命的灯油就要耗尽。趁著我还有最後一口气,就让我把远年的旅程走完吧。"
"义父,原来您就是荣昊康!您的右臂......"自打被从荒野中抱了回来,全子还是第一次真切的了解了义父的过去。
昊康点点头,继续著他自言自语般的回忆。
"在那场营救同志帝的残酷交战中,我右臂被砍,昏死了过去。当我醒来时,面对的是大火燃烧之後的灰烬和无法相信的事实。云飞,竟与我天地两隔,阴阳永别了......"
"那同志帝呢?云飞死後,他怎麽样了?"
"因为爱人之死的沈重打击,同志帝一病不起。在慈喜咽下最後一口气的前一天亦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他的神秘死因,只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多少年来,人们总在毫不厌倦地叙述著几十年前的那些个云烟过往,津津乐道著那一段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可还有几人能记得,那故事中的人儿感天动地的爱恋和慷慨如歌的经历?"
全子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他告诉自己,不能哭,"後来,您又是怎麽做了守墓人呢?"
"多行不义必自毙。慈喜死後,小李子自知罪孽深重地位不保,带著他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溜出了宫。没多久,就被暴尸街头、找他的主子去了。再後来,慈喜也被掘墓开棺,化作了岁月风尘中一缕遗臭万年的黑色轻烟......我因为是荣倚的儿子,才逃过了一死。我费了千辛万苦,收敛起云飞的骨灰。我请求来这里为帝陵守墓。我知道,同志帝在宾天前的最後一刻,怀里还紧紧地抱著云飞那支小小的银笛。那支银笛,随他去了天国......我偷偷地把云飞的骨灰埋在了同志帝的墓室前,种下了这棵柏树。生前,他们不能相聚永远。死後,就让他们双宿双伴。我想,这是我的心愿,也是他们的愿望。我做了!我希望他们会在天国的某一处给我一个微笑。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著他们。云飞、皇上,你们听到昊康的呼唤了吗?......"
全子再也忍不住激涌彭湃的心潮,为这天地间荡漾著的一股股英雄之气。
"义父,全子明白了一个道理。时代的脚步任谁都阻挡不了!真情挚爱会在烈火中永生!"
昊康抚著全子的肩,露出了一个艰难却又会意的笑容。
深冬的黄昏短暂如瞬。呼啸的狂风带来了又一个黑夜。远山近树,都在夜雾的蔓延中渐渐的模糊。迎风而立的柏树,在黎明尚未到来前坚持守望,一任风风雨雨的吹打摇撼。它把每一个黑夜每一个黎明都化作成为一片片树叶一棵棵枝桠,枯了再绿、落了再生。就在这反反复复中,天地之间,终究会冬去春来、万象更新。
全子搀扶起昊康,背对著没有生命的陵墓,面向苍茫的暗夜,感觉到了心在寒风中的顽强跳动。
昊康倚靠著参天的柏树,面露微笑。他努力著、坚持著,不让自己疲惫至极的眼皮合上。他还不想离去。晨露晚霜时分,他还想再为帝陵拔拔草、再为柏树浇浇水。他还要用尽自己最後的一份力量守护在这里,给另一个世界里那两个饱尽沧桑相爱著的人多一点宁静、多一点空间......
全子依偎在昊康的身旁,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他的好梦。他知道,此刻,义父的面前,定又是大火冲天,火光已然把整个天地照亮,幻化成层层叠叠的彩霞。义父的耳边,定又响起了《临江仙》的笛声,荡气回肠,声声不绝......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