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了没?那叶家少爷的婚事,当真出了纰漏!"何大妈一手掐著白菜上烂黄的残叶一边凑脸向前神秘兮兮地絮叨。
"可不是?我一早便听市场王婆子叫嚷了,说是那叶家少爷病到不轻,还没上得了正堂,便教人给抬回床上了。"回话的牛嫂也同样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啧啧,可怜了李家那水灵灵的姑娘家啊,将来可要怎麽是好?这婚礼没办成,新娘子莫不是要送回婆家去?"
"送了倒也安生,不然还真要人家平白姑娘嫁给个......哎哟,总不能让人大好的姑娘白白守个活寡呀!"
"我说倒也是的......"
"什麽是不是的?你们俩大妈子嘴闲闲没事赌咒人家婚事做什麽?"一旁挑了水进来的大个子听了两人说事,忍不禁哆唠了这麽句。
牛嫂斜瞅了他几眼,神色很了不然的:
"这当中的是非你又懂得个什麽鬼?"
大个子撂下了扁担,还当真好奇了起来:
"哟呵,莫不是这里头有些什麽闲事?牛嫂你快给我说说。"
牛嫂一副高深的模样,乐滋滋地昂了起头来,嘴上却说:"这事怎麽能说得你听?"
"嘿,我还倒非要听了听,何妈你给我说说不?"
"说说说,你个大男人懂个什麽?人家男人家爱上男人家的事又不是......"
"啥啥?那是什麽意思?什麽男人爱男人的?"大个子吓了一跳般,嗓门亮了起来。
牛嫂忙扯了他手肘子,给予警示:"哎哟,你小声点。"
"瞧我这嘴,怎麽说著说著就露了口。嗨,还不就是那麽回事,那叶家少爷啊,爱的不是那水灵灵的姑娘家,反是毛毛粗粗的大男人。"
大个子一愣一愣的模样,仿佛活吞了水煮蛋哽在喉头一般。
"没听说过的新鲜事儿吧?就那老古人叫做断袖之癖的回事儿。"何大妈顺便卖弄了下前阵子新学的名词,一脸的得意。
"......可、可那叶家少爷看起来可不像哪......"大个子兀自思忖著。
"这有什麽像不像的?这人啊,一旦教人给带坏了,哪还有什麽分寸?"牛嫂呲著鼻。
"带坏?莫非那叶少爷是让人带坏了?"
"可不是。你们谁可见过叶家曾收养的义子不?那叶老爷可真要怨死了,当初想说收个义子来教导儿子念书的,可谁知道收了个歪门邪道上的。叶少爷书没念好,反倒让那邪门的义子给拐去了心思。"
"叶少爷我倒是见过一次,那人可生的俊俏哇,什麽义子的可就没看过。"
"恐是生著怪癖不敢出来见人吧!叶家可真算是毁在那厮身上了。"
"怎麽?莫不是生出事来?"
"能怎麽?俩年轻气壮的小夥子,成日闷在一屋里,谁道那怪癖的义子把叶家少爷怎生了?据菜场贩菜的王婆子说,她那日给叶家送菜,正巧见著那义子搂著人家叶少爷在园里玩闹呢!啧啧,真个伤风败俗!"何大妈也搭著腔。
"何止哦?木匠阿生也撞见过的。"
"那这事後可是怎麽收拾的?"
"纸怎的包得了火?事情一败露出来,叶老爷可是气得半月下不了塌,立即叫人要将那义子轰出府去。可那叶少爷死了心眼,死活不让赶人。谁知道哇,那个没德没良的义子啊,竟然趁人不注意时,掳了叶家大笔财产逃跑了!"
"唉?这又是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这男人怎会跟男人认真?怕是那义子一当初便是下了歹心来的。看人叶少爷生得眉清目秀便起了色心,待坏事败露便直接掳了钱财逃路了。"
"那这以後......"
"叶家财大气粗的,倒是不心疼那大笔财产,那歹人跑了倒也教叶老爷安了份心,忙趁著机会给叶少爷找了房媳妇。可谁知道那叶少爷真是给人迷了心魄,义子一逃他便患了失心疯般病在床上终日下不了,一听说他爹给他找了媳妇,更是又咳血又捶胸的,死活不给答应。昨天不是让他爹给逼著成婚麽?谁道人才走到中堂,便当场厥了过去。留著人家李家姑娘一人在堂上,这亲事怕是没了戏了。"
"可不是?我看就算婚事办成了,也不定医得了那叶家少爷的病呢!"
"是啊是啊,这劳子的怪毛病可是三两下医治得好的?"
......
二、
听著厨房陆续传来唧唧喳喳的人声,喜子咋舌摇头,很是不以为意。心想著这麽一老群婆娘叔公的,净只会道人长短。本打算寒酸他们几句,可眼见著锅里的米粥冒腾了起来,也便没了工夫多管闲事,舀了粥,配上几碟小菜朝走廊外去了。
路过大门回廊那会儿,见著门口有些骚动,探头看了去,原来是一列军服大踏步走过街面去。
"这阵子不是还挺太平的?这些大老爷们儿又是做什麽来了?踢踢踏踏的来回好几趟了呢!"老板在柜台里头嘀嘀咕咕的。
踱到堂里头避路的何大胖子应了响:"总归又是抓人来呗?可真不知道哪年头才有个结束!"
"只不道今回又是要逮哪路的冤大头......"
喜子只随意听了两句,便捧著盘子绕过廊子上了木楼板,敲著门进了屋。
冯砚回头见了他,便只继续在纸上写著,只说把东西搁在桌上便好。
喜子搁好盘子,挨近了书台,半响没做声,只静静看著那纸面。
"快去底下忙活吧,一会儿盘子我给端下去就是。"冯砚抬头这麽说著。
"冯少爷,你是当真不去了麽?"
笔尖顿在纸面上,晕出一大块墨渍,冯砚收了笔,没做声响,立起身朝桌边走了过去。
"便这麽让他一直等著?"
冯砚开始喝粥,时而夹口小菜和著,对喜子的问话置若罔闻。
喜子叹了口气,慢慢走向了门边,门关了一半,停住朝里头张望了片刻,轻声说著:
"这里也不太平了,冯少爷还是早些离开了吧!"
门"咿呀"地合上了。
瓷碗放了下来,筷子也搁在了一旁,冯砚撑著额头,一声微叹萦在屋里久久不去。
"咚咚咚"的震天响,外头吵吵嚷嚷的,惊醒了阁楼里的喜子,外头天还黑蒙蒙的,这是吵些什麽?又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夹著粗嘎的人吼声,喜子猛然由被头里坐起,不作二想地立刻披了衣裳出来。
走廊上围了几圈的人,楼上的人估计都给闹醒了来,管不得其他,喜子抓了一人便问:"这是怎麽著了?"
"楼上有人被逮了。"
果然!
喜子懊恼不已,拔腿便冲上了那屋,门正大敞著,椅子凳子倒了一地,书台上的纸张也散得遍地都是。屋里已然空无一人......
喜子愣在门边,好半响才回过神来,挪了挪脚步,拾起散落在脚边的稿纸,一时没了主意,只呆愣愣地盯著纸面。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纸上杂乱涂写一片,独这十字历历在目。
当真,已然成空了麽?
凝著窗外黑洞的一片,喜子如是想著。
不觉间,手上纸张已被捏成一团,那扭曲了的十字,却仍旧醒目得仿若控诉一般。喜子紧了紧牙关,发疯般地夺出门冲下楼去......
"你这是做什麽去?这黑漆天的......"
老板急著嗓子在後头叫嚷著什麽,喜子却是什麽也听不进了,脚下步子半刻不停,即使是奔在石板路上,这黑光天的夜巷子里,那声响却似震了人心......
三、
近了台阶,喜子踌躇不前,待跨出的步子挪前几许却又退了回来。日已泛白了天边,可这牢前依旧昏暗得很,这边丝毫看不清里头的状况,喜子上前也不是,退後也不是......
"哎哎,你小子倒是进还不进?"门前的看管不耐烦地做声起来,促著喜子忙踏了进门去。
门里边更是黑暗许多,阴冷阴冷的,喜子紧著步子转了进去,迎著尽头便见了那人。
灰白灰白的袍子正衬了那铁青一般的脸面,这头只见著他的侧身,仙风道骨似的,手扶著铁牢笼前,凝神瞅著眼前人,只字不语。
冯砚便蹲坐在石板地面,微仰著头与他对视。
喜子进来许久了,两人一语不吭,那麽在他进来之前,也同是如此沈默不言麽?喜子便这麽看著,本意是来催促的,可却哽著咽喉不成声响,甚至忘了进来的意图。
"回去,好不好?"叶彤笙终究沈著嗓子开了腔。
湿冷的门室里独有他的回声,没有应答。
"......那我也不走了。"依旧低沈的嗓音,里头有些沙哑。
有少许停顿,然後喜子便见冯砚‘噌'地立起了身,瞳子里含著怒火,他喊:
"那你便死在这里好了,也别期望有谁替你陪葬!"
"哗啦啦"抽拉了一阵,搭在锁边的铁链子被扯丢到一边去,冯砚怒火冲天地甩开牢门奔出来。人才跨出门,没踏两步,便教人搂了死紧。
"你给我放开!你要死便一人死去,放我去生。"死命挣扎却也终不得脱。
那看似弱不禁风的人,却也是力气十足的。叶彤笙拢著胳膊如何也不肯松开,慌忙的神色倒使原先苍白的面容看起来人气了许多,他仍是那麽低沈著声音:
"若是我死了你肯回来,我立即死了也不妨。"
喜子心头惊了一颤,为著那话里的忧郁,为著那嗓音里的莫可奈何,哽住的喉头又更紧窒得疼痛起来。
室里又再静了下来,两人一前一後顿著不再动静。
冯砚的声音里听出了哽咽:"谁、谁要你死了......"
"......我走,你回去,不见了,再也不见了......"沙哑的哽咽渐渐成了低呜。
喜子不曾见过眼前哭泣的冯砚,想也不曾想过冯砚这般的面貌。
叶彤笙同是悲痛模样,把他身子掰正了复又抱紧著,字句铿锵:
"不回去了,我不回去,你也不回去,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永不要分开了。"
冯砚挣扎著欲要回声,教他按在怀中不得以如愿,
"你真以为,你不在了我还能独活麽?你若当真忍心,当初便一去了不要回来,我病死也好郁死也罢,权当我自己作践......可你回来了,回来了可却不来见我......爹如何逼我也无济於事,我放不下,我就只想著你了,你能狠心扔下我独自离开,可我没法缺了你独存,你骂我没用也成,今次我是死也不离你了......你舍不下我,这才又回来了的,难道真得见著我病死在床上才肯再来见我?"
冯砚静静听著,他那麽低低的呜咽声埋在了叶彤笙胸怀里,闷闷地传出来,直闷在人心头久也无法消散了开去,便这麽回响在密闭的空室里。
鼻头便这麽郁塞著,眼眶也不由得酸涩起来,喜子不争气地把眼里水汽眨了回去。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平下情绪:
"叶少爷,再不走的话,叶老爷可要巡著线索追来了。"
四、
这条街其实很是冷清,主要也是因为这边住的净是些流民,也或许为了这麽个原由,巡捕房逮人的时候便是最常在这边搜罗。所以基本上而言,平日冷清的街道一旦喧闹起来,必定又是抓人的队伍来了。
‘四同旅店'辟开了个几丈宽的铺面在街边,店房其实得往里头更去许多,许是巷子深了,光天白日里也显得幽暗得很。平日里没什麽房客,喜子闲来无事,该打点的事物都空下来的时候,便捞了长板凳靠在店门边听人说话闲碎。
店旁边是个不宽不窄的胡同,一些菜贩便都在两旁罗列了摊位,大抵上生意并不好做,也就是等那就近的几家商号带来买卖而已。一些姑嫂叔伯冷静了生意的时候,时常爱聚在一起搬弄是非,无非不是东家某某某生了个儿子天生哑巴西家某某某刚死了老婆没两天就续弦等等诸如此类的。总归有了话头子,便有成群的响应,不愁冷场子。这几日里却似乎比往前日子更是热闹许多,呜呼嘘唏声此起彼伏的,也莫怪如此,毕竟小地方闹起大事件并不是常有的事。
"你说这世道可真是无奇不有,自古倒也有些拐带妇女的丑闻,谁道这丈儿八的男人也都有人拐了。"
"所以说这有钱人就是造孽不是?管你男啊女的,值钱的便好说。"
"不过这话说来也是蹊跷,不是说那叶家养子先前便掳了他家钱财跑路的麽?何以再回来把人家少爷绑走了?"
"蠢话。这人不都贪得很麽,叶家财大气粗可就偏这一脉单传,把人儿子绑了走,这日後随时缺了钱花,还道不能勒索一番?说来那养子也是阴谋得很哪!"
"不阴谋能这麽就人财两得了?那叶少爷生得相貌好,不是都说那养子贪恋了他美色的麽。这现下财也捞了人也掳了,还不道那养子逍遥快活得几呢。"
"啧啧,真是伤风败俗!这叶家如今怕是再没了脸面吧,听说那叶夫人失了儿子也是哭得死去活来的......"
"唉!真是造孽啊!"
"嗳你说这人可找得回来没?"
"还找个什麽?没见著最近一大清早就有大队人在这边穷搜罗?哪里有什麽蛛丝马迹,怕是早就逃出本地去了。"
"真真个人心叵测啊!那叶家养子确真是个狼心狗肺,这叶家还不都毁在他手上喽。"
"可不是!"
......
喜子早就听得麻木了,先前还有些义愤填膺,如今可是连眉毛也懒得抬动一下了。见著日头西斜了下去,便掇了条凳往门里头去了......
*我得承认这纯粹是本人的小小趣味,原本喜子应该发挥更大作用的,不然也不来"旅店"这一标题^_^|||没想要写什麽故事性的东西,全文写得最痛快的就是叶少爷那段告白,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想写这个为的就是想抒发那麽一段来著~_~ 或者一开始有意思闹点悲情给他们,却最终是没忍心,虽然叙述不多,但很疼惜冯砚的呐>_<|||
最後各位看了开心便好,我也不求什麽好名声,别赌咒我就行啊-_-...
後边有个小小的番外,正考虑拿不拿来......又是纯粹的个人趣味......
(抱拳)谢谢捧场!
番外─就最爱你
荒村野外的茅屋房里,冯砚才刚抬手写了几字下去,手上笔头便让人抢握了过去,回过身瞪向那人:"你又是做什麽?"
"都写一整日了,我可是忍了整天没打扰你,你就不陪陪我?"叶彤笙耍起无赖来便什麽都成了理。
也不道是谁在他耳朵边叽叽咕咕了一整天不给他安宁,他倒还成了受委屈的了,冯砚打算再给他个白眼由著他去,可才一见那可怜兮兮的神情便不由得举了白旗。看了看窗外天也暗了下来,想想便也作罢了不跟他计较:"把笔给我。"
见著计谋得逞了,叶彤笙欢欢喜喜地递还了笔过去,还殷切切地佯著帮他收拾,实则半趴在人身上赖著不肯松开。
"我好饿。"
气息吹在耳边一阵痒麻麻的,冯砚不争气地红著脸推开他赖皮地钻在自己颈窝里的脑袋,语气却有些言不由衷:
"你...走开。我去把饭菜热热......"
谁知身後人却是越不知分寸了,竟然......
"叶彤笙!你再给我乱来,我要你好看!"不道是气红的还是羞红的,冯砚通红著脸狠命推开他。
"好好好,我不动了。"
叶彤笙细察他颜色,紧跟著他往厨灶边去,半响见他仍是没有好脸色,便又是一副伤心悔过的模样:"我道歉,别生气了好不?对不起......"
冯砚最是听不得他惨恹恹的语气,本就没什麽火气的,这下子便又有些愧疚起来,正要回身给他个好面色的,谁知就近著耳朵边一阵再熟悉不过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