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高的黄沙岗上极目远眺,依稀可以看到远方的一段颓垣上,坐著个素衣如雪的男子。一只紫竹笛横在唇边,荡出几缕凄怆的调子。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逐渐到了眼前,笛声嘎然而止,素衣人收了长笛,叹了口气道:"京城里还是没人来麽?"
身後一个副将打扮的人翻身下马,低声道:"是的,将军,还没有人来,天色不早,将军还是回营吧。"
素衣人站起身,向远方望了望,喃喃道:"已经拖了两个月,他们到底还要拖多久?"他语气沈重,与其本身飘逸出尘的气质十分不符。副将抬眼看了看他秀美的面庞,欲言又止。良久又终於忍不住道:"素将军,依末将看,你不必再等了,十几日前一队来自京城的商旅经过,我向他们打探,才知为我们征集的军饷早被皇上用来建造尽情苑了。只因怕增将军忧虑,所以末将一直瞒著......"他话未完,素将军早已一拳击在短墙上,悲愤道:"昏君误国,竟将军饷用来享乐,难道不知有国方有家的道理吗?一朝金辽来攻,即便有我素衣在,这些老弱残兵又如何抵挡?国之将亡,那尽情苑建的再繁华似锦,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可笑一代君王,竟连这个道理尚不明白,难道我大齐气数已尽吗?"说完摇头咬牙叹息不已。
副将连忙劝道:"将军不必过於劳神,或许已另凑集了军饷,正在途中也未可知,还是早早回营吧。"
素衣摆摆手,面色又恢复了平淡模样,道:"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再静一静,完颜绪最近一反常态,不时有探子前来,想必他是要有所动作,我须要好好想一想,做好应敌准备。"
副将一向知道他的脾性,不敢再劝,只得飞身上马,顺著原路返回。这里素衣仍坐到颓垣之上,遥望前方的万里黄沙,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五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四品的武官,朝堂之上尚无站立之地。只因金辽国大举来犯,满朝文武惊惶失措,竟无一人敢应战,纷纷主和。一怒之下,他毛遂自荐,亲率大军赶赴边疆,那一战虽然大胜,谁知从此後,他就再也没回过京城。只因边疆乃大齐的要地,皇帝又嫌他功高震主,因此一道圣旨,命他永守边疆,未得宣召不许回朝。
其实锦绣生活亦非他所愿,大漠中风沙虽然凛冽,在他看来,却比那豔舞笙歌,纸醉金迷痛快的多。自他驻守边疆後,金辽不肯死心,大大小小的战役也不知有多少起,均以落败告终。三年前,金辽倾全国之力发兵再次攻打,幸得他窥破先机,巧妙周旋,方险险胜出。金辽王自那一役後,一病不起,还未回到金都,便含恨而亡,由他的长子完颜绪继位。金辽从此便全无动静。齐主获悉,只打发个太监来宣了一道勉励嘉奖的圣旨,胡乱封了他一个候爷的爵位,自思已可让素衣感恩效忠,从此後高枕无忧,乐得挥霍无度,尽情享受起来。
再叹了口气,素衣心中明白,完颜绪远非他父亲可比,这人年纪虽轻,却心计深沈,思虑周密,只看他能隐忍三年不向边疆发一兵一卒,便可知道他是何等坚韧,即使大漠中最狡猾勇敢的狼,也未必能与之相比。反观自己这边,君王昏庸,迟迟不发下军饷粮草,士兵们苦不堪言。一旦再起干戈,即使自己有通天本领,怕也是难以力挽狂澜了。
迷离的目光最终停在那道高高的黄沙岗上,那里埋葬著因为战争而牺牲的无数枯骨。心中一阵揪痛,身为将领,他可以运筹帷幄,换取最大的胜利,却不能护得所有将士周全。劝君莫话封候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也许不久之後,自己也会成为黄沙下的一副白骨,只不知到那时候,家国百姓又会面临什麽样的命运了。
重新拿出紫竹笛横在唇边,心中万千感慨,此时也只能以曲寄意,凄怆的调子随风飘送,直飘到几里外。骏马上一个春风得意的年轻男子,轻裘玉带,气势不凡,衬著俊朗的容貌,越发让人不敢逼视。遥遥听著这首断肠曲子,他的面上却泛起了一丝冷酷的笑容。
小小的一座帐篷里,肉香四溢,一张精致玲珑的桌子上,只摆著一个涮锅,锅下几块炭烧的正旺。外面虽是狂风大作,这帐篷里却是春意融融,温馨无比。
桌子两边对坐著两人,一个便是在大漠中听曲的年轻男子,另一个却是一名绝色美女,眉如远山涂黛,目似秋水含春,更兼其气质华贵高雅,举手投足间便有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主子,此番涉险前来,不知到底有什麽收获?"绝色女子微笑开口,宛如珠玉之声,一边为年轻男子的酒杯斟上琥珀色的琼浆。
这年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金辽的国主完颜绪,见心腹爱婢询问,他莫测高深的一笑,从锅里悠悠捞出一片肉放进嘴里,细细的咀嚼著,良久方才开口道:"梓侬,你又有什麽收获?"
梓侬见问,忙恭敬回道:"奴婢从暗中见到了那素衣将军,唉,他潇洒出尘,面貌清秀,真想不到就是威震沙场的百胜将军呢。"说完咯咯笑了起来。
完颜绪面色宛然,轻笑道:"是麽?那你可比朕幸运多了,朕并不曾见著他,只不过听他吹了一首曲子而已。"
梓侬的双目募然睁大,失声道:"什麽?他还会吹曲子?奴婢听传闻说他虽是武将,但琴棋书画无不精通,难道竟是真的吗?我们金辽男儿怎麽会输在这样一个书生的手里?"
完颜绪星目中寒光一闪,冷声道:"此人文武双全,确是有些手段。三年前我们和他最後一役,朕也曾违反父王严令,混入军中,亲眼目睹他运筹帷幄,几天间让我金辽大军土崩瓦解,唉,只惜当时朕经验尚浅,父王又不肯听朕劝告,否则当不至败到那步田地。父王也落了个含恨而亡的下场。"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手中杯子已被他捏碎,霎时酒香四溢。只见他目露寒光,低声切齿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梓侬连忙为其换上另一只酒杯,笑道:"主子何必心急,如今的金辽早已不是三年前可比,只要大军一到,还怕不能一雪前耻吗?"说完又为完颜绪的碗里添了一勺汤,见他慢慢的平静下来,这才放心。
黄沙漠漠,天露曙光之际,几骑人马赶到了完颜绪夜间宿营之地,为首者正是素衣,只见帐篷整齐堆在地上,人却已如黄鹤杳无踪迹,一面大旗深深竖起,上书四个大字:"卷土重来"。
素衣瞪著那四个字良久,忽然拨转马头,寒声道:"我们来迟了,完颜绪已然离去。"
副将秦商驰马走近那面旗子,高声道:"将军,他们走得必定匆忙,竟连战旗都不要了。"
素衣叹了口气道:"他们并非匆忙之间将旗子丢下。你还不明白麽?这面旗子其实就是一纸战书,唉,完颜绪,完颜绪,这个人的胆魄,确非常人可比,即便身为敌人,本将也不由得要赞一声,他确实是一位英明天子。金辽有主如此,只怕......"余下的话他不忍再说,只因那是一个他不敢去想的结局。
"通知三军,加紧训练,严密戒备,若本将猜的不错,一场大战已是迫在眉睫了。"剑眉紧蹙在一起,素衣沈声吩咐,又转身问秦商道:"京城的军饷粮草还没有到吗?"
副将摇了摇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素衣长叹一声,仰望长空,暗道:难道天不亡我,最终却要我亡在那起昏君馋臣的手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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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军帐里,完颜绪正聚精会神的看著一张地图,梓侬端著一盘点心茶水掀帘进来,柔声劝道:"主子,夜已深了,歇著吧,大战在即,养好精神是最要紧的。"
完颜绪眼光仍不离开地图,沈声道:"你先去睡吧,朕实在睡不著,三年了,朕无时无刻不想著这一战,不击则已,一击即中,朕绝不给素衣喘息的机会。"
梓侬道:"主子心情,奴婢岂会不知,只是这一战主子早已成竹在胸,又何必......"话未说完,完颜绪已正色道:"身为一个将领,任何时候都不要用成竹在胸这四个字,战场上风云变幻,理应将所有退路都斟酌过才是。素衣正是因为有此优点,方能百战百胜,前车之鉴犹在,我们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说完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忽闻帐外传来一缕断断续续的笛音。
完颜绪起身出帐,梓侬跟在後面,疑惑道:"那素衣竟到这时候还有心情吹笛?"
完颜绪摇头道:"这必不是他吹的,这样紧要关头,最忌军心涣散,他怎会吹起这思乡的调子。况这笛声凄切无比,竟似满含绝望。"沈吟了一下,忽然笑道:"齐主昏庸,看来大齐士兵战意低落,哈哈哈,素衣,朕倒要看你明日如何应战。"说完低声吩咐梓侬道:"传令给各将领,明日战场上,对齐兵能生擒者便不宰杀,朕要这些俘虏有大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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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烈阳高挂在惨烈战场的上空,透过遮天蔽地的滚滚黄沙,向世间散发著强烈却又惨淡的光芒。不时就会有一蓬血花伴著扬起的沙尘撒向半空。沙地上早已是血迹斑斑,年轻的尸体,掩在黄沙下的战旗,还有触目惊心的断肢残臂,战争的残酷,实在已经不是任何言语能够形容的。
更残酷的是,这场大战还没有结束,国家的名誉,君主的野心,百姓的安宁。这场战斗的赌注委实太大,无论是金辽国抑或大齐,都不得不全力以赴,因为,他们谁都输不起。
完颜绪和素衣,两军的最高将领,此时便在战局的中心缠斗。双方均已是汗透重衣,身上的铠甲也显得越发沈重。忽然完颜绪沈静的开口道:"胜负已定,为何还做无谓挣扎,你若弃械投降,朕保你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大齐的昏君与馋臣,值得你这样卖命吗?"
素衣不语,他知道就如完颜绪所说,胜负已定,无论是三军将士抑或自己。完颜绪至此时尚可扬声,自己却不能开口,否则苦苦凝聚的一口真气必泄无疑。
完颜绪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冷声道:"你竟如此倨傲,连朕的话也不屑回答。"心中恼怒,平长了三分气力,一柄长枪更增威力,如蛟龙入海,猛虎下山。素衣先前便已是苦苦支撑,如何能捱得住,一个不留神,肩头已中了一枪,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身上的银甲,他眼前只觉一片眩晕,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笑容,双马交错间,一个身子已被完颜绪轻轻掳了过去。凝起最後一丝真气将拳头挥向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庞,却早被对方识穿,一只大手掐上他的脖子,登时让他彻底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空中已是繁星满天,一弯冷月幽幽散著淡淡清辉。没有太大的风,却是寒冷刺骨,素衣发觉身上的汗水已结成了一层薄冰,侵蚀著周身的肌肤。那幅跟随自己多年的银甲也不见了,想必早已被敌人当作胜利品掳去。囚车吱吱的声音,在夜幕下听来,格外刺耳。
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营寨已扎好了,大王命我带素将军去他的营里。"黑暗中慢慢显露一张绝色的面孔,见他醒了,不由得嫣然一笑,繁星明月,都被她这刹那风华比了下去。
完颜绪的大帐里,暖意融融,却无法融化他寒冰般的目光。看见素衣进来,他面上泛起一丝令人心惊的残酷笑容,冷冷道:"素将军,你知道朕等这一天等了多长时间吗?三年零一个月零五天,上天垂怜,在你们大齐君臣的帮助下,竟然就这麽容易的让朕如了平生所愿。"
素衣紧抿著薄唇,目光坚毅的看著完颜绪,却见他自桌上的餐盘中拿起一只烤羊腿来到自己面前,戏谑的笑道:"你饿吗?日间作战,朕正奇怪百胜将军怎麽那般不济事,及至审问过你的副将,才知个中缘由,啧啧啧,真是可惜啊,一代名将,竟然连肚子都未填饱便上了战场,传出去,只怕没人会相信,哈哈哈。"他扬起狂妄的笑声,素衣却仍不为所动,只将一双星目冷冷的看著他。
完颜绪笑声陡歇,素衣的沈静让他有些恼火,就好像自己是个小丑,上演了一出毫无意义的独角戏。他一把拽住素衣的领子,寒声道:"朕再问一遍,你降不降。"
素衣终於开口,清冷的声音甚是动听:"不降。"
完颜绪猛然松手,冷笑几声:"为什麽?朕说过,那样的君臣值得你为他们卖命吗?"
素衣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我的命,只卖给大齐百姓。"声音坚决,掷地有声。
完颜绪目中似有一团火被彻底点燃了。素衣的身材明明比他矮小,此时却似比他高大了许多,这个错觉让他恼怒,更令他恼怒的是那份从容的气度,仿佛身为俘虏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己。
一把捏住素衣肩头的伤口,完颜绪满意的看到他咬了一下唇。他带著恶毒疯狂的目光,一字一字缓缓道:"素衣,你大概不知道,朕对敌人向来心狠手辣,尤其是你,朕不会有半分的怜惜,你知道朕一想到你会被朕折磨的哭叫求饶,朕的心里有多痛快吗?既然不降,那你就准备迎接朕施展在你身上的手段吧。不要妄图以死殉国,你的几万将士的性命,全在朕的手中。你敢自决,朕便把加诸在你身上的酷刑加倍的实施在他们身上,然後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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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几天以後,素衣仍忘不了完颜绪那疯狂的笑声,以及他眼中闪烁的变态嗜血的欲望,即使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从容面对一切可能到来的折磨,他仍为完颜绪的恨意感到心惊。
沙漠中的天气变幻无常,白日里豔阳高照,酷热无比,夜晚飞砂走石,天寒地冻。素衣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样的天气下度过了几日几夜,每当他昏过去,完颜绪就会命人将他带进帐篷消暑取暖,等他醒来後再抛出去继续受刑。
唯一令素衣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将士们并没有受到这般惨无人道的对待,完颜绪果然说到做到,只要他肯承受,他的将士们便可以不受折磨。更令他觉得悲哀的是,两个月来从未吃饱过的士兵们,第一顿饱饭竟然是在敌人这里吃到的囚饭,每每想到此处,他的心便不受控制的揪痛起来。
一个俏丽的人影来到他面前,梓侬不忍的看著他被牛筋缚著的双手,腕上早已是血迹斑斑,落了厚厚一层风沙的白衣上,溅满了或大或小的血滴。还有肩头上那处已经红肿化脓的伤口,完颜绪故意不给他医治,每日里只用盐水浇洒几遍,虽是折磨,却也有小小的消炎作用,否则此时早已溃烂到骨头里了。
"不行,这伤不能再坚持了。"梓侬低声的自言自语,目光转向素衣淡漠的脸孔:"素将军,你就不能投降吗?其实你早已经没有了退路,大王已经派大将去攻打大齐了,那个国家虽大,但没有了你,又能支持几天?其实你别看大王对你这麽狠毒,但他对自己的臣子是十分爱护的,只要你投降,他一定会像对待上宾一样的礼遇你,他常常夸赞你是一个难得的将才呢。你也不用担心降将会不被信任和不受重用,我们大王御人可是非常的厉害,他若不想用你,早在战场上就杀了,哪里还会留下你的士兵来要挟你,更用这酷刑逼你就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