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什么片子?"蓝非把影碟塞进影碟机的时候苏路问,他正穿着格子围裙,在水池子旁洗一棵生菜,蓝非饶有兴味地看着。
他特别喜欢看苏路做家务,因为他觉得,这样一个张口闭口就是刻薄话的恶劣青年,在做家务时却显露出一种神定气闲的气质,感觉两人的小家庭特别稳固幸福。
苏路以优雅的手势剥下生菜蔫掉的外皮,干净利落地切掉菜根,然后将菜叶一片一片地剥下,整齐地叠放在菜板上,左手轻压在菜叶上,右手菜刀贴着左手四指指节,一下一下地切出菜丝。这些细腻的动作好像感染了蓝非,他不禁走到苏路背后,两只手揽住苏路的腰。苏路扭动了一下以示反抗,不过也没特别想哄走他的意思。
"一个有点争议的记录片。"蓝非在苏路耳边呵气,"老板让我看了写短评的,不过我可不想浪费咱们俩宝贵的饭后活动时间。"
他不怀好意的笑着,把"活动"两个字说的特别重,说完连连后退。他相信苏路是绝对有可能把自己恋人的脑袋也给切下来的。
"自己活动去!"苏路果然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快给我去铺桌子。"
说完用手背抹了一下脸,留下些许水珠和碎菜叶在脸颊上,让蓝非产生亲掉它们的冲动。不过他还是没有那么做,而是端了已经做好的饭菜往客厅走去。
客厅里,屏幕上的影片已经开始,色调昏黄似有粗糙胶片颗粒的画面一副一副闪过,男人与女人哀怨隐忍的脸,一个孩子在树的阴影下低诉自己童年时受到的家庭暴力,幕后冷漠生硬的男音尔后响起。
蓝非只看了一刻就了解了个大概。
一个关于社会上遭受过暴力,虐待的弱势人群的影片,原意应是好的,可惜表现手法太过陈旧,陈辞无力,很难不落俗套。
"果然又是这种。"蓝非转头去铺桌布。苏路一手端着刚做好的生菜沙拉,一手捏着一把餐具走来,问:"怎么了?这片子?"
"没什么,千篇一律的呻吟抱怨。老板这审美眼光让我实在对他尊敬不起来。"蓝非吐吐舌头,他知道苏路又该说他了。苏路平时总是不懈地纠正他喜欢挑上司毛病的习惯。
"你头儿要给你A片看,你一定说他审美水平高。我看就你最低俗。"
苏路果然立刻不屑地反驳,将餐具摆放整齐。苏路做什么事情都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整整齐齐。
"开饭开饭,过来。"苏路用大汤勺敲着桌边,像召唤猫狗一般。
"来了~~"蓝非已经在桌边坐定。
"你就吃最积极。"
2
不知为何,也许是客厅柔和灯光的关系,蓝非觉得今天晚上的苏路显得格外俊秀沉静,虽然脸上仍是呆呆的没什么表情,眼睛却是清澈明亮的,纤细的手握着叉子一下一下地将沙拉送进嘴里,动作很优雅,却又有独特的孩子气。
"够不到番茄酱。"蓝非眼巴巴地看着苏路说。
"废人!"苏路白了他一眼,伸手抓过番茄酱瓶子,看到蓝非两手刀叉都叉满了食物,连嘴里都是满的,露出一副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的表情,俯身过去替他加到披萨上。
苏路的发梢拂在蓝非脸上,感觉痒痒的,蓝非忍不住想去亲苏路的脸。他觉得自己的欲望在膨胀着,心里开始浮想联翩,只想着吃完饭以后,怎么说服苏路。
苏路却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蓝非发现,苏路开始注意电视中放映的片子了。影片正放映到了一半,一个少女的背影正在低声回忆她被继父强暴的经历,然后闪过几个模拟拍摄的画面,黑白镜头,床上翻滚挣扎的人影,充满恐惧的凄厉尖叫,然后是短暂的几秒黑暗,画面回转,叙述继续。
"老一套。"蓝非毫不客气地批评道,切开另一块披萨,"除去别的不说,我就不明白她们到底是怎么给强暴的。除非是给打晕了,否则一直拼命反抗,不可能干得成。"
"那如果她们是被人拿刀或者枪威胁着呢?"
"反抗啊!人家心理专家研究调查过了,几乎所有的犯罪分子都不敢真正杀人伤人,除非真正心理变态。"
"如果是你遇上这种事情,会怎么办?"
"我?"蓝非差点没把刚喝下的一口汤喷出来,"当然是宁死不从了~!"
"......就你?要现在是革命时期,我看祖国的第一个叛徒就是你。"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不过很奇怪的是,蓝非能看的出来,苏路笑得并不开心。
"那,你对性虐待是怎么想的?"
过了一会,苏路像是以不经意的口气问。
"没经历过,不知道。"
蓝非随意回答道。
"不知道?多可惜啊。你们当作家的不是要体验生活吗?你可以去试试。"
说完,也不管蓝非怎么想,自己倒皱了皱眉头,好像生气了一样。
蓝非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苏路的脾气似乎是忽然而来的,毫无道理。
"喂,你怎么了,今天好奇怪。我们换个话题吧。"
就当是开玩笑吧,蓝非想。
他笑着隔着桌子伸过手去,苏路没有躲,任蓝非握住他的手,手指是湿润冰冷的。
"......"
半天苏路也没再说话,也没看蓝非,只是有些失神地望着电视。蓝非悻悻地缩回手,也去看电视,气氛一时间很僵。
但是很快,蓝非忍不住再去看苏路,惊讶地发现,苏路脸上的神情,是自己从未看过的,那么迷惘,似乎蓦然间跌入某个深远的回忆中,身体的动作也完全停止,整个人仿佛忽然之间被奇异的透明外壳包裹住了。
蓝非甚至想,现在的苏路,说不定根本看不到自己正在他面前。
然而,并没过多久,苏路再次看着蓝非了,他的目光里面有一种莫名的决心:
"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
他离开餐桌,坐在了客厅正对着电视的沙发上。
3
蓝非隐隐预感到,要说的一定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拿起遥控器,按下了暂停,等待着。
苏路却不再说话,长时间地沉默了。头低低地垂着,头发从脸颊两侧垂下,遮住了脸,看不到表情,双手紧紧交叉在一起,像是想给自己一些安慰,勇气。
蓝非想走过去握住苏路的手。可是他没有。他知道,苏路在做一个决定。而他只能等待。或许这个决定对两人都是至关重要的,他忽然产生这样的奇特想法。
终于,仿佛过了几个小时那么长的时间后,苏路再次抬起了头。
他开始说话,语调是不可思议的漠然:
"九岁的时候,我曾经在家的楼道里被人性虐待。"
"好在,我并没有被强暴,因为时间并不长。
那天中午,我像平时一样放学回家吃午饭,每天中午我都要帮妈妈从楼下的信箱取出报纸,那天也一样。
我从书包里翻出钥匙,准备打开信箱,这时候有一个男人出现在背后,对我说话。
我记得,他带着棕色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楼道里很暗,看不清楚他的脸。
他对我说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手开始发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钥匙插进锁孔。
然后,他把我拖进楼道里面,用一块海绵捂住我的嘴,让我不要叫,不许动。
他用手捏住我的下巴,把舌头伸到我的嘴里,同时,手解开我的裤子,握住我的下身揉搓。
但当时我还太小,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这个,他就一直说:‘别动,我是医生,来治你的病,别动,别动'。"
苏路顿了一下,闭了闭眼睛,似乎需要积蓄力量把话说完一般。一分钟后,他继续道:
"后来,他也脱下自己的裤子,把我的手放在他下身上面,接着又按住我的头,让我和他口交。
当时他的精液流了我一身,我记得自己还求他不要弄脏我的衣服,因为衣服是妈妈洗的,我怕弄脏的话她会生气。
不长时间之后,楼上传来脚步声,原来是我妈妈觉得我应该到家了,下楼准备到路口张望我。
那个男人立刻扔下我,提起裤子跑了。我迅速整理好衣服,把身上的脏东西用袖口擦干净,对很快就到来的妈妈说,什么事情也没有。
我妈妈是非常聪明的人,你知道。她立刻看出来我是哭过,追问原因。于是我告诉她,刚刚在楼下遇到一个坏人,我跑到灌木丛里躲了过去,可是却吓哭了。
妈妈立刻安慰我,并且告诉了我爸爸,他们两个都夸我很聪明。"
4
说完了话,苏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好像刚刚跋山涉水般疲劳,双肩也微微垂下,闭上了眼睛。
而蓝非则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他完全地被苏路的话震动了。
这样短短一段话,语调也没有什么起伏,语气也十分平和,没有憎恶,仇恨,哀怨,悲伤,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完全客观的叙述了一件简单的事情,没有从任何人的角度,自己仿佛只是一个匆匆经过的人,在一旁参观片刻。
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张嘴,没发出一个音节,只感觉嗓子干燥,词句全部消失无踪。他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苏路睁开眼睛,直视着他,在昏暗的客厅中,眼睛明亮而没有丝毫纷乱。很久,轻轻地对他说:
"其实,说了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因为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已不再介怀。
但,我只是想和你说......对不起。因为,这么多年,和你亲吻,做爱的时候,偶尔,我会想起那一天。对不起。"
蓝非终于能动了,他走过去,紧紧抱住苏路,把他的头按到胸前,重复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苏路开始的时候拼命控制自己,紧紧抱着双臂,深深低下头,蓝非开始亲吻他的脸,上面有潮湿的感觉,苏路扭头躲闪,不过最后终于还是一头扎进蓝非怀里,哭了起来。
蓝非并不很懂得安慰人的方法,这个被过往的伤口痛得哭泣的孩子。也许,哭泣的一部分还是内疚于对蓝非的背叛。如果,这可以称作背叛。
"我一直在哭,求他不要杀我。他甚至没有拿刀。"
"好了,好了,不要责怪自己,那时你只是孩子。"
"后来我总是骗我的父母,经常对他们说谎话。其实我不是故意想骗他们的,我只是害怕......"
"好了,好了,他们爱你,他们不会介意的,都过去了。"
"......"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终于,苏路平静下来,看了看桌上冷掉的饭菜,又看看蓝非,脸颊还挂着一些泪水。
现在的苏路再次摆脱了记忆中阴影的缠绕,又是那个蓝非所熟识的苏路了,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今晚短暂的失常。
蓝非拍拍他的头,起身拿了那盘生菜沙拉,又坐回他身边,按了遥控器上的开始键,一边看电视,以便用手扒拉着开始吃。
"别吃了,都凉了。"
"傻瓜,这本来就是凉的。"
苏路傻笑起来,安静地看了一会电视,然后又转头看着蓝非,蓝非正好也在看着他。他说:
"这片子还真让人有点看不下去。"
蓝非笑着把苏路拉到自己怀里,用手胡乱地擦着他刚刚哭红的脸。
5
电影结束曲奏响的时候,苏路已经俯在蓝非的膝头睡着了。曲调与影片内容截然不同,柔和婉约,仿佛自很遥远的地方悠悠传来,如童年母亲在耳边轻轻唱过的摇篮曲。
蓝非在黑暗中长久地注视着爱人熟睡的脸。两小时前自己想抱苏路的欲望已经消失无踪,此刻他只想就这样看着苏路入睡。
他好像是第一次看到睡觉时苏路的脸似的。这孩子气的面孔,看上去是那样的天真无垢,如同这世界中任何一个单纯的孩子。他可以想到,此刻,苏路的梦境一定和平安宁。
可当这个孩子醒来的那一刻,神情又是多么的不同呵!原本真诚,信任的眼神退缩到了深深的瞳孔之后,面前的世界又复变成充满恐惧可怕事物的阴暗森林,还是孩子的他就这样赤身裸体地走了进去,刻骨的寒冷让他痛彻心扉,却不知道冷的原故。
慢慢地,两人生活中的一幕一幕出现在眼前。都是一些生活中无关紧要的微小细节,就像慢镜头,缓缓的,那些温情的画面充满了空间,时间。
或许,漫长的成长中,人总能或多或少地武装起自己,但是,蓝非知道,他们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慢慢地,他们懂得了为何会寒冷,开始寻求温暖的掩蔽之物,并且,终于找到了彼此。
他们寻求彼此的身心,并且在这个寒冷的世界中,用尽力气,紧紧拥抱。
然而,无间的契合,他们是否真的能够做到?谁又能在此刻坚定地承认,对方就是自己全然了解的爱人?就是那整个世界唯一属于自己的温存之所?
蓝非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他只是在想,这么多年来,与苏路亲吻,做爱的时候,苏路脑海中会浮现那个九岁的午后,一个业已模糊的男人的脸,眉毛浓黑,皮肤粗糙,身上充满烟草味道。这么多年。
也许是压到了胳膊,苏路稍微翻了个身,把脑袋转向了蓝非的怀里,紧紧贴着他的身体,还小声咕哝了几句梦话。蓝非伸出手把苏路整个人和他心中所有的阴暗潮湿的深深的伤口抱在怀里,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肩上,努力让他睡的更舒服一些。
蓝非感觉到,自己正被一股强大的感情冲击着,他甚至全身都在颤抖。大量的泪水从他的眼睛中涌出,他知道,自己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这样的感情,而这一定是爱。
愿你得到牢牢的守护。
愿你得到牢牢的守护。
蓝非紧闭双眼,在心中反复默念。
很久,他擦干了脸,抱起苏路,向他们的房间走去。
客厅里,电视屏幕定格在了影片的最后一个画面,那是一群孩子的笑脸。
我们都只不过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