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乙说:“不是,我只是心疼我的心血管。”他大概是闲的,话比平常多了好几倍。他说:“有些人一边在我这儿抽脂,一边又胡吃海塞,见了甜食就挪不动步。还有些年轻的女孩子,看上去瘦瘦的,体检时空腹血糖也正常,其实糖代谢却有大隐患,胆固醇也高得惊人,都是她们管不住嘴乱吃的缘故。”
“所以你宁愿吃糖尿病饼干?”阮大鹏问。
“嗯。”左乙点头道。
阮大鹏见垃圾桶里有一堆饼干包装,问:“你一天吃多少啊?”
左乙说:“早上吃点,中午吃点,晚上吃点。”
阮大鹏瞪大眼睛说:“这么说你一日三餐都吃这玩意儿?!”
左乙说:“不,我也吃麦片和蔬菜。”
“啊……”阮大鹏问,“你怎么没饿死?”
左乙翻了个白眼道:“少说晦气的话。”
正巧这时候阮大鹏他妈打电话进来,问:““儿子,晚上想吃什么?土豆牛肉还是笋干炖鸭?”
阮大鹏捂住手机的下半截,望望左乙,又望望天,回答说:“妈,晚上加菜,我今天带个人回来。”
他妈怒道:“又带人?这都第十七八任对象啦,你好歹谈个能留住的吧!”
阮大鹏迅速地挂了电话。
左乙咬着饼干冷笑道:“你那山寨机的外放功能真强大,声声入耳啊。”
“主要是我妈嗓门大。”阮大鹏说,“左医生,上我家吃晚饭怎么样?我妈没别的优点,就是烧菜好吃。
左乙刚想拒绝,阮大鹏又补充道:“我妈在小学门口卖了二十年炸鸡腿了,本地人都知道她弄的东西好吃。”
“哦,这么说你妈还是爱与脂肪胆固醇的小天使呢。”左乙突然来了兴趣,不紧不慢地把饼干收进盒子,点了点头。
下午三点刚过,左乙就带着阮大鹏下班了,他要是想早退,全院也没人敢拦。阮大鹏没车,他骑一辆小摩托。左乙有车,但阮大鹏却不让他开,说他家那地方汽车进不去。于是左乙接过安全头盔,跨上摩托车后座,和阮大鹏一起喷着尾气而去。
这个城分为新城和老城,老城属于文物保护的范畴,还保留着百年前的模样,街道只有四五米宽,两旁是清末民初的建筑。左乙不是本地人,又宅得厉害,在整形医院工作一年多了,竟然还没来过老城,因此不免觉得新奇。
阮大鹏的家位于老城的中心地带,是一间横向三间、纵向五进的大宅院,号称“进士第”,因为他们家祖上在光绪或宣统年间中过进士,具体什么时候要翻家谱才知道。宅院的“进”代表中轴线上的院子,两边还有小厢房、走廊、微型庭院,所以阮大鹏也说不清家里到底有多少房间,有多大的面积。
“这样的房子竟然还没充公?”左乙摘下头盔惊讶地问。
“充过公了。”阮大鹏说,“后来不知怎么又还回来了,大概政府觉得这里太破烂,与其当文物还不如住人。”
阮大鹏边敲门边喊:“妈!妈!”
他妈来开门,一脸死相。乍一见左乙她愣了片刻,阮大鹏赶紧介绍:“这是我们医院的左医生。”
阮女士顿时笑得像一朵花,说:“哎呀,左医生,请进请进!”
左乙被热情地迎进门,他东张西望,发现这宅院确实有些年久失修。但不管如何,阮家母子守着这样的古宅和昂贵的地皮,竟然一个卖炸鸡腿,一个当护士,也是够离奇的。
阮大鹏解释道:“墙皮和梁柱总不能敲下来吃吧。”
阮女士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烧好了整桌的菜,三荤、四素一汤、凉拌,左乙坐在桌边,举筷时觉得自己像是在吃酒席。
阮女士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他吃不下又推脱不了面前的菜堆得跟小山似的。
阮大鹏说:“妈,收敛点儿。”
阮女士则不停地说:“哎呀,左医生,以后多照顾我们家大鹏呀,他很笨的!”
左乙说:“不,他不笨,反而他很专业,做事稳妥,不惜力气。”
阮大鹏惊异地望着左乙,怎么这三条优点他自己都不知道呢?这厮太给他面子了。
这顿饭主要是阮女士在不停地说话,左乙埋头苦吃。阮大鹏觉得他一定挺累的,不过人家素质高,全程配合他妈,而且脸上还时不时浮现客套的笑容。
吃过饭,阮大鹏刷碗,阮女士张罗着泡茶,左乙盛情难却,一直待到晚上九点,才艰难地从阮家脱身。阮大鹏要骑摩托送他,他说:“不用了,我走回去,正好消消食。”于是阮家母子把他送到了巷子口。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阮女士捅了一下儿子说:“我看你这回正式录用有戏!”
“是吗?”阮大鹏说。
“是啊!”阮女士说,”领导都上咱们家吃饭来了,那还不是特别看好你?”
她说得没错,这顿饭后,左乙对待阮大鹏的态度好多了,尽管他还是言简意赅,但语气还算缓和,偶尔还很耐心阮大鹏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如此好收买,算起来也就是几块红烧牛肉的价钱。三天后,左乙再次吃腻了糖尿病人代餐饼干,主动提出上阮大鹏家吃饭。
阮大鹏当然同意,反正也不用他烧。阮女士更是一口答应了,老实说在儿子求职的当口,让她把心肝肚肺掏出来喂了左乙她都乐意。她和左乙也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左乙喜欢她烧的菜,她喜欢左乙背后权倾朝野的董事长老爹。
作为一个独自在外地工作的单身汉,左乙的生活相当单调。发现阮氏厨房这么一个宝地后,开始他只是三天去吃一次,后来发展到隔天去吃一次,一个月后他开始常驻阮家,天天到点儿就来蹭晚饭。但他绝不白吃,想吃什么就提前去买菜,然后准时送到阮女士跟前。由于他的周到,阮女士常常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亲生儿子。
有一天,吃完了饭,阮大鹏照常去刷碗、左乙也帮忙收拾。同事间一旦私下里有了交情,平常相处就显得亲热起来,即使左乙这样高冷的人,待阮大鹏也像是朋友了。
阮大鹏问他:“你玩网游不?”
左乙说:“不玩。”
“打牌下棋不?”
“不费脑子。”
“看书不?”
“不伤眼睛。”
“那你喜欢干啥呀?”阮大鹏问。
“躺着。”左乙说。
阮大鹏就笑,说:“你也太难伺候了,有车、有房、有钱、有吃,还有我这么一个进士家的公子天天给你刷碗,你还一脸了无生趣。”
左乙也笑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翻裤兜,掏出了个小物件儿往阮大鹏身上一扔,说:“给你”阮大鹏没接住,那玩意儿掉进了刷锅水里,捞出来一看,是枚戒指。
“这什么啊?”阮大鹏傻傻地问。
“钻戒。”左乙一边给自己泡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给我干吗?”阮大鹏又问。
“给你妈妈的,抵伙食费。”左乙说。
阮大鹏细看手中的戒指,钻石硕大,搞不好有一克拉。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真的?”
“废话。”左乙说。
阮大鹏烫了手似的赶紧把戒指扔回去说:“开什么玩笑?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妈干吗?!”
左乙又扔回来说:“我留着也没用。”
两人扔来扔去不慎把戒指扔进了水槽,在滑入下水道的瞬间阮大鹏眼疾手快地捡起来,说:“我妈离婚都十五年了,不管你送她多大的戒指,我都不会喊你一声爸!”
左乙白了他一眼。
此人态度傲慢,坚决不肯收回戒指,阮大鹏没有办法,只好把戒指给他妈送去了。
阮女士死都没想到自己人生中获得的第一枚钻戒竟然是来自食客,吓得她差点心梗,无论如何也不敢收。阮女士不要,左乙又不拿,阮大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结果这枚戒指在他的口袋里躺了半个多月,依旧找不到下家。
左乙说:“你找个珠宝店卖了吧,然后给你妈买台烤炉回去,她不是想开烤鸭店吗?”
阮大鹏觉得这厮的大脑沟回真的和普通人长得不一样。
他问左乙道:“这钻戒原来是送给谁的?”
左乙说:“别问了,反正她跑了。”
又过几天,阮大鹏蹲在左乙的办公室玩手机(戒指还在他兜里),楼下的咨询医师上来找左乙,通常这样就表示来活了。咨询医师进门就笑,说:“奇闻,奇闻!”
阮大鹏问:“什么?”
咨询医师说:"刚才来了对夫妻,原本是老婆来祛斑,老公陪着。结果那老婆纠结来纠结去,觉得哪个祛斑疗程都太贵,老公不甘寂寞,自顾自选了爱贝芙注射套餐!这回老婆倒不嫌贵了,屁颠儿屁颠儿替他把钱付了,这不,现在他们就要求打第一针呢!”
爱贝芙是一种进口的胶原蛋白填充剂,巨贵,工薪阶层最好想都不要想。
左乙冷笑道:“哼!”
阮大鹏问:“那女的特有钱?”
咨询医师说:“不是啊,她的穿着打扮也挺普通呀,我看是单纯地迁就讨好老公。以前老听人说‘妻奴’,没想到今天遇到失奴了哎,左医生,今天陆医生休息,您帮那男的注射,好吧?”
左乙说:“我不去。”
咨询医师问:“为什么?”
“我讨厌这号人。”左乙说。
“哎哟!”咨询医师说,“亲,您不能和钱过不去是不是?”
左乙说:“我不缺钱。”
“呃……”咨询医师为难地站了五分钟,见实在劝不动左乙,只好转身去找韩国人院长。韩国人提成高,手艺又潮,医院一般不给他多派活儿,毕竟注射也算是无创小手术。
见咨询医师走了,阮大鹏对左乙说:“你脾气挺大呀。”
左乙以手支头,边看书边懒洋洋地说:“大。”
后来阮大鹏发现有类人他应付不了,那就是无理取闹的人。
此事发生在阮大鹏实习期的第三个月,左乙正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他家里有没有房子出租,因为阮女士做的早饭也好吃,尤其是炸虾饼,油汪汪,黄澄澄、松软喷香,左乙一吃起来就忘了心疼心血管。
这天是周末,正是咨询人数最多的时候,有位气概非常的妇女突然降临在了医院大门口。
阮大鹏正在前台填表格,听到迎宾的美女轻叫了一声,他扭头看怎么回事,迎宾美女已经迈着小碎步往前台跑来,嘴里说:“糟了糟了,她又来了!”
前台抬头一看,也喊:“糟了!我去通知主管!”
阮大鹏问:“怎么了?谁来了?”
前台说:“专业医闹!那女的去年在我们这儿割了双眼皮,过了一两个月也不知道是吹了邪风还是病毒感染,竟然面瘫了。她说她面瘫就是因为割双眼皮割的,让我们医院赔她二百万!当时医院刚起步,担心有不好的影响,明明知道是受冤枉,还是给了她两千块钱息事宁人。没想到她尝到甜头竟然把我们当成摇钱树,隔一阵子就来要钱,我们都快被她烦死了!”
阮大鹏远远地看了一眼,说:“她瘫的是下半边脸,和双眼皮有什么关系?”
“就是这个道理啊!”前台急急忙忙地走了。
阮大鹏扔下笔,观察该妇女,此人还在酝酿,因为嫌医院里外的人不够多,直到有三位年轻姑娘出现在医院门口时,她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放声大嚎:“黑心眼烂肚肠的……”
阮大鹏冲出了玻璃自动门。
那妇女突然见眼前多了个人,而且十分高大,惊怒之下后半句话就没连上,迎宾美女趁机把三位姑娘都接了进去。阮大鹏低头观察,发现此女的身高绝不超过一米五,体重倒有一百三十斤,年龄四十五岁有余从面相看,难缠的程度绝不亚于阮女士。
别误会阮女士,她外号“鸡腿刘嘉玲”,既有刘嘉玲的霸王之气,也有刘嘉玲的美貌,比眼前这个漂亮几十倍。
面瘫妇女凶巴巴地问:“干吗?杀人啊?!”
阮大鹏只是盯着她的脸。
她一手叉腰,一手拨开阮大鹏,再度扯开嗓子喊:“黑心眼烂肚肠的……”
阮大鹏又动了他双手托在该妇女的腋下,把她架了起来!
这下傻住的可不仅仅是面瘫妇女了,在场的所有人的下巴都差点脱印阮大鹏倒是不紧不慢,在一片骇人的寂静中,他将人架进了自动玻璃门,穿过大厅,架进电梯,然后按了上行的按键。电梯“叮”地一声关门。过了十多秒,才听到迎宾美女踉跄的高跟鞋声,她大概是受惊过度,一下子崴了脚。
阮大鹏往三楼的左乙办公室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了,他一是不想医闹在门口闹起来,二是不想迎宾和前台的众美女受凌辱,三是不知道具体哪个主管管这事儿,四是他觉得左乙能治住这号人。
他闯进办公室,把人放下,说“我去打个电话,你看着她!”
左乙莫名其妙道:“什么?怎么?你、我、等……”
阮大鹏已经把门关上了。
两分钟后他打完电话回来,以为自己瞬间穿越到了异次元世界,原本纤尘不染的左乙办公室一片狼藉,左大公子的俊脸上有五横五竖十条鲜红的指甲印,呈网格状,都肿起小半寸高。他的头发也被揪乱了,衣领子也被扯开了。那妇女正骑在他背上,一边扭打一边嘶吼:“杀人啦——!强奸啦——!”
阮大鹏慌忙地去救左公子,拽着那妇女的两只手喊:“别打别打!手下留情!”
“呸!”那妇女啐了阮大鹏满脸唾沫,“流氓!强奸杀人啦——!”
左乙从虎爪下逃脱,第一件事就是冲去反锁了房门,免得全院的老少都撞进来看见他这副惨样。
阮大鹏脸色一变,对那妇女正色道:“你胡说什么?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爸是谁吗?”
“啊呸呸呸!”那妇女叉腰跳脚,“我管你老子是谁?!”
阮大鹏不甘示弱地道:“不知道我爸是谁还敢乱嚷嚷?我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老公是谁,你儿子在某中专是吧?上学期差点儿被劝退。你老公病退在家吧?其实他病退是假,打麻将是真。我连你家住哪儿都一清二楚,某老小区,别眼巴巴地等拆迁了,那块地方十年都拆不了。”
妇女突然被说出家庭情况的细节,气焰顿时消了一半,横着眼睛问:“你老子是谁?”
“哈!”阮大鹏冷笑道,“你管我老子是谁?我还知道你申请了经济适用房,就凭你还有闲钱割双眼皮这件事,你的申请就能被拒绝了。你别走,我现在就给我老子打电话。”
妇女吼:“呸!臭流氓你跟踪我!”
阮大鹏说:“我犯得着吗?你别走啊,我打电话。”
“流氓,我要报警!”
阮大鹏说:“你报吧,我们这里到处都是监控,连人脸上的汗毛都能拍得清清楚楚,有什么话我们到派出所去说好了。哎,你别走啊!”
“你等着!小流氓!你给我等着!”
“哎哎哎,你别走啊!”
“有种下回不要被我碰到!”
“别走啊,站住!”
妇女摔门而去,走廊上响起了她洪亮的叫骂声。医院的十多个闲人正守在门外听动静,被她挨个儿骂过来,但骂归骂,她还是脚底抹油地走了,并且服从了保安的管理从后门溜走的,离开得无声无息。
左乙粗略地整理好了仪容,顶着他那张网格花脸,不可思议地瞪着阮大鹏。
阮大鹏嘲笑他,让他赶紧找块镜子照照。
左乙问:“你老子是谁?”
阮大鹏说:“我爸和小三跑了啊,你没听我妈说过?”
左乙指着妇女离开的方向道:“那是……”
阮大鹏说:“哈,那女的是我妈的竞争对手,原先在小学门口卖烤串,后来被我妈挤走了。我几年前见过她一次,但是没这么胖,所以我刚才打电话跟我妈确认来着家母是宇宙小灵通,别人家的隐私秘辛没有她不知道的。”
左乙彻底无语……
阮大鹏从窗户口眺望道:“走得挺快啊,看来是真怕了经济适用房的名额难得啊,走后门都不一定弄得到呢。”
“那个……”左乙说,“告诉宇宙小灵通,晚上我请她吃高级日本料理。
阮大鹏问:“请我不?”
左乙微微一笑道:“一起去。”
阮大鹏欢呼雀跃,又掏兜说:“你把钻戒先收回去吧,放在我这儿实在不安全。”
左乙说:“滚,这不是一码事。”
……
由于迅速彻底地解决了医闹问题,阮大鹏试用期未满就被留用了,从院长到主管到前台迎宾都把他夸得跟朵花似的。留用要走流程报总部,少不得征询各方面的意见,问到左乙这个搭档兼导师时,左乙说:“该留,这个人极大提高了全院女员工的工作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