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檀弓走出房间,坐在船舷上的司徒乱和兰心听到脚步声扭过头来。兰心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红肿得只剩两条缝,见是李檀弓,她强笑了一下说:“你叫李檀弓吗?谢谢你。”
李檀弓摇摇头说:“不,不用谢我,一切一切的错在我。我不该送阿九来逍遥山,应该把他藏起来,那样谁都不会死。”
“不怪你,我也不知道该怪谁。”一心仰头望着明净如洗的天空,喃喃道:“东厂在明,内阁在暗,联手灭了逍遥山,可渔火婆婆临了还是让师兄报了信,是我们没明白,怪谁呢?现在师父死了逍遥山没了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到哪儿去呢?”
李檀弓坐在她身边,满心茫然地望着远方。
三天后,李檀弓拜别渔火婆婆和青姑,婆婆挽留他不住,只好亲自送他出太湖。兰心由于断了一条腿,仍在船上养伤。
婆婆问:“檀弓,你要去哪儿?”
李檀弓蹚着浅水到岸边,笑嘻嘻地说:“我回一趟鱼峰山,给师父刘采花埋个衣冠冢,每年清明好有个地方烧纸。然后我再学着和尚、道士四处云游,长长见识,过一阵子我再回来看您。”
婆婆说:“那……你小心些,别惹事。”
李檀弓现在无法面对别离,鼻子一酸,挥挥手忙不迭地跑了。进了树林,见他的疯子师父长孙破一手拖着一个孩子正等着他,他再也忍不住泪,冲过去趴到长孙破身上。长孙破不耐烦地把他推下来,道:“哭什么,没出息的东西!肩膀怎么了?去,捧着你师姐的骨灰,我们带她回去。”
“去哪儿?”
“雪山,天魔殿。”
“还真有天魔殿?”
“废话!”
“那祖师莫天魔也是真的?”
“当然!”
李檀弓苦着脸吐舌头,那种地方他可真不想去,他现在只想找个远离江湖的地方躲着,舒舒服服地过逍遥日子。
突然,长孙破的身子僵了僵,那股要人命的杀气又出来了,李檀弓赶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常缺勒马立在前方。
“这王八羔子怎么又来了?还嫌害得我们不够?”李檀弓没好气地说。
“我要回京复命。”常缺浅笑,“李檀弓,你还要不要报仇?”
“要!”李檀弓拖长了嗓子喊,“等兰心的伤好了,我俩联手为阳明真人报仇,到时候有你的好日子过!”
“哦?那刘采花的仇你报不报?”
刘采花!
李檀弓猛然瞪大了眼睛,怒吼道:“难道他也是你杀的?!”
“是我,我怕他不听话,坏了事。”常缺两腿一夹,胯下骏马嘶鸣,载着他飞奔而去。
“啊啊啊啊啊——!王八蛋!”李檀弓气急败坏地跟着追,边追边骂,“兔崽子!给我回来——!”
常缺朗声说“李檀弓,你那点本事想报仇还早着呢!你我定个一年之约,一年后,重阳日,太湖见!”
李檀弓失去平衡扑地摔倒,抬起满是大泥巴的脸喊:“混蛋!”
长孙破在身后将他一脚踢起来,“走,去天魔殿。”
李檀弓抹把脸道:“我去!”他把骨灰罐夹在胳肢窝下,一手牵两个孩子,跟着长孙破往山林间走去了。
第二章 像我这样无害的少年
阮大鹏身高一米八五,高鼻薄唇,眼神真挚,笑容温暖,人人都以为他是模特,其实他竟然是个护士。
四年前他阴差阳错地陷落在护理专业,大学期间谈了一打女朋友,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夹着尾巴回到生他养他的八线小城市,赋闲半年。随后他痛定思痛,光荣地加入了我国目前职业尴尬度最高的人群,他们是男护士,男幼师、男保姆、男妇女主任、男妇产科大夫……
其实男护士极受医院欢迎,阮大鹏就曾经被几十家公立医院抢着要过,也在一家三甲医院待过两个星期。可是他和副院长的公子打架,把人家的肩膀给卸了。
被公立医院开除后,经人介绍,他跑到姨夫的侄女婿的连襟操刀的民营医院上班,在泌尿肛肠科替老少爷们儿备皮,一时间阅鸟与菊花无数。
后来他申请换科室,虽然姨夫的侄女婿的连襟已经走穴到别家去了但领导还是尽量客气地问:“你想换哪科啊?”
阮大鹏深思熟虑后说:“那就去个少女健康科吧,最近十几年妇科病发病的平均年龄越来越小,我很忧心啊。”
领导揪他出门,指着医院大楼,大楼上镶着杀气腾腾的六个巨字——“猛刚男科医院”,旁边有条幅注解:前列腺、性功能障碍、生殖感染、男性不育……领导拱拱手说:“你另谋高就吧!”于是阮大鹏再次失了业。
后来这位小领导养了很长时间的伤,因为得罪了阮大鹏就是得罪了阮大鹏他妈,而作为一名泼妇,阮大鹏他妈——阮女士,横行乡里几年,乃是一方雄主。十五年前,阮大鹏他爸爱上了狐狸精,被他妈发现后吊在房梁上毒打,打得一身肥肉乱颤,大半个县城都听得到他爸的惨叫。被打得晕过去,用凉水泼醒了,接着打。虽然他最后和狐狸精双宿双飞了,但因为时刻受到生命威胁,不得不背井离乡逃亡越南,又辗转老挝、缅甸、柬埔寨、泰国等地,恐怕终其一生也不能再踏上故土半步。
阮大鹏再度失业回家,任督二脉都要被他妈打通了。
但妈妈毕竟心疼儿子,又托人给他介绍了个医院,也是民营的,听说效益好得惊人,普通护士一个月也能拿大几千,而且工作轻鬆,加班少,基本不用上夜班。
阮大鹏不愿意去,他妈便一边武力相逼,一边以死相逼。他听说这家医院叫作“美芙洛”,觉得不太对劲,到那儿一看,果然是整形美容医院,还兼营妇科保健。
他转身就要溜,想到回去要面对烧得通红的火钳,只好又硬着头皮往里走。
前台妹妹和负责面试的主管对他倒是十分热情,因为这厮皮相好,极帅。主管还说要聘请他当医院的形象代言人。当然他首先要取个韩国名字,因为现在的顾客只吃这一套。主管问他:“‘朴金贤,怎么样?”
阮大鹏问:“我长得像韩国人?”
主管说:“不像,但我们可以把你整成那样。”
阮大鹏说:“贵院到底是缺护士还是缺韩国人?”
“缺护士。”主管说,“尤其缺手术室的护士。”
阮大鹏跟着主管转了一圈,发现这宝贝医院也只有手术室需要护士。医院有六大美容中心,分别是整形、抗衰老、无创、皮肤、舒养和口腔,除了整形、口腔能和正规医学搭上边,其余都属于美容院的经营范畴。尤其是舒养美容中心,专营泡澡SPA,据说能保养卵巢。
他跟着主管参观手术室,因为有手术正在进行,最外层的门封闭着,他们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走廊。走廊两边各有一间手术室,一间开着,一间关着,从开着门的那间可以看出设备相当先进,绝不亚于任何三甲医院手术室楼上还有住院病房。整形医院里通常只有大手术才需要住院,比如削骨磨腮什么的,但敢做这种手术的都是真的猛士,不是天天能碰见的。阮大鹏倒是碰见一个,她大概是刚做完,纱布包得跟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脑袋肿得老大,不时还吐上一口血水。
病房里有两个刚从护校毕业的小姑娘,但是姑娘A的心理素质有问题,一进手术室就晕;姑娘B孺子不可教也,中专肄业,怎么都通不过护士资质考试,按道理连病房都不能管,好在她是院长的表侄女。
主管告诉阮大鹏,试用期三个月,试用期月工资一千元,五险一金都没有,可一旦通过了试用期正式录用,那就一步登天了。医院是多劳多得,尤其在手术室工作的护士。
阮大鹏还能有什么选择?于是他坐下来,和主管面对面签了个简单的试用期合同。
阮大鹏他妈已经在家磨了一下午的刀了,见儿子垂头耷脑地回来了,举刀就要砍,却惊喜地发现这小子找到活儿干了!她赶紧拉着儿子去吃火锅,点了一桌子牛羊肉,硬逼他补充蛋白质。
第二天阮大鹏准时到班,全院轮流来探视他,直到保洁阿姨和电工师傅都看过后满意而去,他才能坐下来歇口气。今天病房有护士姑娘B守着,于是护士姑娘A过来陪他。从A口中得知,医院里正儿八经有资质的护士只有三四个,其余的均是水货——有美容院出身的,有大街上聘的,有中专学校里找的……毕竟护士也是由正规医学院培养,不在公立医院追求进步,跑到这儿来混日子的都是奇葩。
A个性开朗,脸圆话多,叽叽呱呱的没个歇的时候,半个小时她讲完了医院一年多的八卦。
后来又有个人来“瞻仰”阮大鹏。他是个医生,大概刚从手术台下来,衣服虽然换了,但口罩还没摘,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他比阮大鹏矮半个头,很年轻,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堵着门肃穆地看了五分钟,就走了。
阮大鹏被他看得浑身发麻,问A:“这瘪三是谁?”
A说:“嘘——小心别让他听见了这个人你惹不起。”
A貌似熟读《红楼梦》,解释说:“我们医院虽然小,但和荣国府一模一样,就像一只洋葱,正经主子只有洋葱芯里的那几个,其余的都是洋葱那奴才,只不过有些是一个月拿一两银子的大奴才,有些是一个月拿五百钱的小奴才。”
阮大鹏问:“刚才那人算什么?”
A说:“他是主子。”
“他不就是个医生吗?”阮大鹏说。
“是啊。”A叹了口气,“但他也是董事长的儿子。董事长名下有十五家整形医院,却只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阮大鹏评价说:“这厮的面相很凶恶啊。”
“而且他还很任性。”A深沉地说。
“什么意思?”阮大鹏问。
很快这个问题他就弄明白了。
整形美容医院虽然每天都要做几台手术,但大多都是小手术,比如开眼角、割双眼皮、垫鼻子、注射玻尿酸之类的,因此主刀医生也兼任麻醉师,平常手术是一个医生搭档一个护士。医院当然也有专业的麻醉师,只是他不常驻,有大手术时才来。
那位董事长公子原来的搭档就是A,但她晕血,经常在手术室挺尸,实在没法用。阮大鹏问她:“你就不怕被辞退吗?”
A姑娘说:“不怕,我爸是卫生局的。”
总之,阮大鹏试用期的第二天就成了董事长公子的搭档,两人一起给某中老年妇女割眼袋。
阮大鹏其实也没进过手术室,倒是实习期的时候在ICU和抢救室待过一阵子,还有一段时间被产科借去用,因为他身高力壮,那种三个小护士都架不动的一百七八十斤的胖大产妇,他一抱就上了推车。
第一回进手术室,阮大鹏少不得需要人教。A教他怎么消毒,怎么准备,随后就退了出去,因为她怕血。
公子爷消了毒全副武装地进来,连正眼都没瞧阮大鹏一下,直接就在患者脸上画线下刀子,动作之娴熟迅速令人瞠目,看来是做惯了的。
手术台上的妇女虽然被蒙住了大半张脸,但仍然努力地想要和公子爷聊天,公子爷对待病人的态度倒不错,问什么答什么,手里的活却不停。
妇女说:“我怎么闻到一股焦味啊?”
公子爷举着仪器说:“没事,止血呢。”
妇女说:“疼疼疼!”
公子爷说:“不是疼,只是有拉扯感。别紧张,放松,往上看。”
妇女问:“医生,你有对象了没?”
公子爷扭头看了阮大鹏一眼,见他托着手术盘眼神发直,于是冷冷地说:“你要学A,记得往外摔倒。上回她倒在我背上,要不是我手稳,患者的半个鼻子就没了。”
妇女又问:“后面的那位帅哥,你有对象了没?”
阮大鹏说:“您老的眼睛都割成那样了,就别6 费神看我了,看着灯吧!”
接下来是缝合、蒙纱布,期间公子爷对阮大鹏总共只说了三个词组:“穿线。”
“剪刀。”
“镜子。”
妇女半瞎着眼,摸索着走出手术室,有人在外面等着递给她消炎药,观察片刻后才可以走人,整个过程历时一个多小时,很顺利地完成了。
公子爷摘下手套往盘子里一扔,指着颇为狼藉的手术台对阮大鹏吐出另外一个词组“收拾”,然后就扬长而去了。
阮大鹏说:“这娘炮儿连谢都不说一声。”
这句话让公子爷听到了,他转回来,摘下口罩,说:“你才是娘炮。”
阮大鹏终于看见了他的脸,白净、端正、寒气逼人。
难怪A那么渴望温暖的怀抱,和这么一个人朝夕相处,确实会产生心理问题。
阮大鹏掰着手指头说:“不容易啊,说了五个字。”
公子爷给了他一个冰封千里的白眼,就走了。
过了会儿,A走进手术室帮他收拾,问:“和那人待了一个小时,是不是觉得寂寞空虚冷?”
阮大鹏点头,确实是。
于是A拍着他的肩膀,真诚地说:“大鹏,你解脱了我。”
阮大鹏问:“他叫什么名字?”
“左乙。”A说。
阮大鹏评价道:“这厮很难缠。”
A对天赌咒发誓道:“我以后一定要嫁个爱笑的男人。”
四天之内,阮大鹏跟着左乙做了九台手术,一台去眼袋的手术、两台垫鼻子的手术,三台注射的手术和三台开眼角兼割双眼皮的手术,两人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但阮大鹏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摸清了左公子的工作习惯,就算不交流,他们配合得也挺好。
第五天是周一。整形美容医院和普通医院不同,越到休息日越忙,工作日却相对清闲,所以像左乙这样的医生会在周一到周四中挑一天休息,左乙选了周一。阮大鹏尚处于试用期,理应积极地要求加班,所以他依旧跑来了医院。
这天A歇礼拜去了,护士B值班,B是个好姑娘,比A漂亮多了,唯一的缺点是反射弧长。和她说话,你会感觉语言被转化成了脉冲信号,远远地发射到外太空,撞到天体转回来,在星际间穿梭,穿过宇宙尘埃、小行星带、火星轨道,来到大气层,穿过平流层、对流层……终于,“啪”,被这姑娘接收了她反应过来了。
她主导的聊天,会好几个小时反复纠缠在同一个问题上,最后还是没说清楚。
不过阮大鹏好歹弄明白了本医院的“洋葱荣国府”的结构。
主子,自然是董事长(他每三个月来巡视一次);院长,是左大公子。
第一等的奴才,是除了左公子以外,另外两个能做手术的医生,口腔美容科一个,整形美容科一个。医院对外号称的医师团队有十二个人,其实绝大部分是走穴的。对了,还有个韩国人,是名誉院长,其实顶多算个姨娘,养着他能显示出大户人家的气派,真论做手术的技术,他还不如左乙灵光。
二等奴才是各中心的主任、主管、主美容师。
三等奴才是负责接待咨询的所谓“医师”,都有一副好嘴皮子。
接下来就是护士、助理“医师”、助理美容师、迎宾前台、收银、保洁、水电工、厨子之类不入流的角色了。
所以左大公子无论怎么任性,都是金字塔尖上的人物。阮大鹏感到略心塞。
隔天又来了两台做眼睛的手术,但两位患者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水货韩国院长操刀,结果左乙乐得清闲,在医生休息室躺着。下午,阮大鹏被派去给他递文件,推门进去,发现他正在吃饼干。那是一种包装特别朴素的饼干,烂泥色、四方形,表面粗糙,不用尝就知道很难吃。
阮大鹏觉得都到人家的办公室了,总要说上一两句话,否则显得情商低,于是他问:“饿啦?”
左乙点头说:“嗯。”
阮大鹏问:“吃什么呢?”
“糖尿病人代餐饼干。”左乙说,“里面有苦荞、魔芋、绿豆、芹菜。”
阮大鹏惊讶地问:“你有糖尿病?”
“没有。”左乙说。
阮大鹏问:“那你吃什么代餐饼干?”
“没别的吃。”左乙说。
阮大鹏简直替他心酸了,一个一年拿几十万薪水的外科医生,董事长的公子,竟然躲在办公室啃麸皮干饼子,这成何体统!他指着街对面说:“三十米外就是港式茶餐厅啊!”
左乙说:“我不去,在那儿吃一只小叉烧包,相当于吃两碗猪油拌饭。”
阮大鹏不可思议地问:“你还怕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