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破只听见他说“师姐没死,人在玄阳洞”,其余一个字儿都没上心,他拉着李檀弓就要去找女儿,李檀弓真是急得五内俱焚。
“师父,玄阳洞不难找,就在入山的三座大牌楼边上,那天你练功,我和满鱼儿、阿九还跑进去玩过。咱们分两路,你带阿九、满鱼儿去接师姐,我回无极宫报信,如今东厂肯定已悄悄围了山了再不报信就晚了!”
长孙破没反对,带着满鱼儿离开了。
李檀弓转身飞奔,眼前郁郁葱葱的景色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可不知为什么总是透出丝丝肃杀。他经过一棵大树,见上面挂着个死人。
李檀弓跳上去一看,发现那人被割断了喉咙,想来这人应该是守在树上的暗哨,可惜被人发现了。
“冷静……冷静……东厂来不了。”李檀弓自我安慰道。突然耳侧一记怪声,像是兽的尖啸,又像是哨子,如锐针般直刺人的心底,他大惊失色,因为这是那天他在太湖、在渔火婆婆的船上听到的箫声!
箫声未歇,四周鼓声顿起!
鼓声中夹杂着无数狂奔的马蹄声、无数嘶吼的人声,以及刀剑声、冲杀声!
——东厂来了!
李檀弓疯了般朝无极官冲去。
无极宫里竟然没乱。
逍遥山千余名弟子火速聚集到了主殿三清殿前,听候阳明真人的指阳明真人问:“东厂的大军还有多久到?”
有弟子气喘吁吁回答:“阉狗的兵从四面八方而来,足有五六千人,已经开始攻山了,领头的全是锦衣卫!不用多久就能到这儿!咱,咱们在外围的人都遭难了!”
阳殊说:“掌门师兄,咱们在山上布的阵法……”
“怕是没用,”阳明真人打断他,“这么多人,就算砍树也能砍出条路来。”
他沉吟片刻,冷静地给弟子们划分了守护范围,又告诉阳殊道:“你的两位师兄重伤,阳字辈只有你、我可以再战,我作为掌门必须坚守三清、玉皇二殿,其余的事情就只能拿你了。”
阳殊点头,说了句师兄放心,便振臂一挥,带着一群弟子直奔宫门去了。
李檀弓跃进了宫门,挥汗发毒誓道:“他如果我能活着回到鱼峰山老窝,绝对,肯定,必须一辈子都不再入江湖!”
无极官虽然仍是道观精舍,可防御工事绝不亚于任何一个山寨。青年弟子们推动数十处机关,只听隆隆巨响,无极宫的外墙竟然高上去三丈,全是由粗木接成;又推动一批机关,墙外的地面竟然凭空陷下三丈,成了一条宽大的壕沟。
阳殊长喝一声:“扔!”
千余名弟子纷纷攀上外墙,将扎马钉、铁蒺藜之类的东西成捆成袋地朝外撒去。这场面十分壮观,如果是平时,李檀弓早就冲在前头瞧热闹了,可现在他没这个心情,他只是想报信,现在看来也不需要了。
不能掺和逍遥山和东厂的恩怨,他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躲!
他故技重施往伙房去,伙夫早已经逃光了,但锅灶依然烧得很旺,总不能现在就钻进去,他又转了一圈,发现伙房后院角落里有口枯井,大概是常年不用了,连木头盖子都朽了,他包了一笼屉馒头跳进井里,准备等事儿完了再出去。
听着外头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他渐渐坐立不安起来,想到阳明真人生死未卜,他叹口气说:“唉,他要是死了,阿九交给谁呢?”于是又顺着井绳爬了出去。
东厂大军已经近在咫尺,听声响他们是带着火器的。李檀弓满院子找阳明真人,突然看见长孙破抱着阿九和满鱼儿越墙而过,轻松地落在三清殿前的巨柏上。
李檀弓头疼地想:这老头怎么又回来了?带着俩孩子也不知道避避风头!
长孙破斜瞥了他一眼,把阿九和满鱼儿扔进他怀里,自己却跳上殿顶走了。不多久,攻势最为激烈的西北面传来他中气十足的笑声:“哈哈!择日不如撞日,来得好!阳明老道,刚才杀了你三十名弟子,我这就帮你杀三百个阉狗手下!快快开宫门,放他们进来,我好开杀!”
李檀弓拽紧了阿九和满鱼儿,骂骂咧咧地往伙房跑,长孙破这老东西,凭他的本事明明再走几步就可以脱离战圈,没想到他吃饱了撑的回来凑热闹!
他把孩子们放到井里,把井盖盖上,继续往人多的地方找阳明真人,后来从弟子嘴里听说阳明真人在三清殿,便一心往三清殿跑。
外头人声嘈杂,大军不断逼近,已经有爪钩搭上无极宫墙,逍遥山的弟子们频频往外放箭,这时听到有人喊:“不好!小心火炮!”话音未落,一声巨响,无极宫墙的西北角竟然被轰塌了一段。
东厂的人马蹚过扎马钉与铁蒺藜,在壕沟上架设木板,仰仗着逍遥山难以企及的箭雨、坚盾和利甲,硬是从缺口处闯了进来。
官墙一破,无极官就等于失了守。
阳殊拔剑在手,眼睛已经怒得血红,喝道:“诸位,与我一起杀!”
说完将离得最近的一名校尉刺了个窟窿,弟子们受了他的鼓舞,纷纷冲上前去,就在缺口附近与对方兵马战成一团。
长孙破也混在人群之中边杀边狂啸,对方见他凶猛,便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用箭射他。他拨落箭镞破口大骂缩头乌龟、王八蛋之类,那边受了激将,便跃出了几个高手与他缠斗,打得尘土漫天看不清人影。
这时候,远处树林中出现了海红雁的大轿,由二十多人抬着,仿佛是一座会走路的坚城。
李檀弓正在往三清殿跑,一道身影挡在了他面前,李檀弓拔刀就砍,对方的白绫轻裹却化解了他的攻势。
李檀弓怒道:“长孙愁!你干吗呢?”
长孙愁说:“怎么?你不喊我师姐了?”
李檀弓喊:“好姐姐,你到底想怎样啊?”
长孙愁双臂一振,卷去他的武器,扔出去老远。
“救你,”她一如既往笑得有点儿吓人,只是在离开时说了句,“不要来三清殿。”
三清殿内剑拔弩张,却静谧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殿门紧闭,殿顶却开了个大洞,有个老太监带着一伙人从大洞里跳了进来,稳稳地落在阳明真人跟前,阳明真人端坐大殿屮央,仿佛已经入定。
老太监看上去胖胖的,满脸笑容,好似一个店掌柜。
无论是谁初次见到这个叫海红雁的——当然绝大部分情况下见到的都是替身——都会心生怀疑。他们总觉得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应该是年少时因为家贫而入官,撞了大运被分到司礼监,然后低头哈腰、逆来顺受、死里逃生,苦熬了几十年才熬到了今天这个说话还能算数的位置。事实上也是如此,海红雁出身寒微,入宫前连一条完整的裤子都没有。论年纪,他比刘瑾老;论入宫年数,他比刘瑾长,可他就认定了刘瑾为干爹,而且似乎心甘情愿。
有一点他和刘瑾差不多,“立皇帝”刘瑾不会武功,他也不太会,这世上杀人最多最狠的,往往自身倒没什么本事。
海红雁带了近二十人,阳明真人身边仅有七八名近侍弟子,海红雁上下左右细细打量阳明真人,竟然笑了。
“瞧真人这副模样,像是个与人为善的人,没想到竟然做出谋反的事来。”
他找了只蒲团坐下,肩膀一缩,更像个掌柜了。
“真人啊,咱俩年纪差不多,老伙计聊聊家常吧。你是不是受了点内伤?昨天和长孙破斗法时受伤的?要不是你受伤我还不来这一趟!我啊,就跟着长孙破呢,这世上能打伤你阳明真人的有几个?”
阳明真人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他身后的弟子却面面相觑:什么?
师父受伤了?
海红雁又说:“他们都不准我来见你,怕你害了我。可我想啊,算起来咱们也斗了不少年了,你派来杀我的人一批又一批,害得我成天没有安生日子过。如今我总算不用再担心了,所以这最后一面还是要见的,对咱俩都是一个交代。”
阳明真人睁开眼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海红雁叹口气,接着说:“唉,外人都误会我,喊我海剥皮,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杀人,我杀人都是有原因的。比如逍遥山和三大盟想杀我,所以我杀回去免得让人看不起;又比如诏狱里的老官儿成天骂我;再比如那些清流啊、御史啊、聒噪书生们成天议论弹劾我……总之杀人都是迫不得已。老道长,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李檀弓趴在殿门后面偷听,见长孙愁挂在大殿屋檐下冲他摇头,他心想:这边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起来,我得喊师父来帮忙!
谁知他刚迈步,突然脑后一件物事破空飞来,他忙不迭去接。长孙愁说:“师弟让开!”白绫飞出,凌空接住那件物事,李檀弓定睛一看,竟然是支羽箭。
长孙愁把羽箭扔出去。
这时有个男人从树后现身,身材不甚高大,而且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只鸭子,可脸上的气度不小。他盯着长孙愁说:“你是何人?”
长孙愁不理他,做着手势催促李檀弓快走。
瘸子拔剑,冷冷地又问:“你到底是何人?”
长孙愁厉声说:“我是你娘!可惜你是个死瘸子!”
说着她直奔二十多丈外的玉皇殿,翻上殿顶后发出一支暗器,却不是射向瘸子,而是射向李檀弓。李檀弓知道这是长孙愁担心自己打不过瘸子,在催他走,可是眼前的情形又怎么能走得掉呢!
瘸子最忌讳别人当面说他腿脚不好,顿时气得脸色发青,两条浓墨般的八字眉颤抖不已。他正要拿李檀弓泄愤,长孙愁却站在屋顶上高声骂:“断子绝孙的跛脚乌龟!婊子养的!拿卖笑钱去做副拐杖吧……”她骂得又脆又快,那无赖劲儿不亚于街上任何一个泼妇。
瘸子扔下李檀弓朝她奔去。这瘸子的轻功竟然如此之好,绝不在长孙愁之下,他手持巨剑,片刻就与长孙愁过了十多招,双方都没占到便宜。
眼见他俩已经打到大殿屋脊的另一边,李檀弓明白此时再不走就没机会了,突然他听到长孙愁一声惨叫,认识她这么久,从来没听她这么叫过,李檀弓暗道一声不好,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到屋檐下破口大骂:“王八羔子死瘸子!欺负女人!有本事下来和你爷爷打!”
回答他的是长孙愁的厉喝:“你来干什么?……快滚!”
李檀弓听她的声音中气不接,断定她是吃了亏,他下定决心要把那瘸子引下来,然后把他引到长孙破那边去。
突然,长孙愁闷声从房檐上摔了下来。
李檀弓扑上去捂住她身上汩汩的血口,长孙愁强笑道:“傻小子……你走不了啦……”
屋顶上站出来两个人,除了瘸子,还有一个女人。瘸子与那女人一点头,转身走了于是只剩下那女人。
天色阴沉得可怕,想必又是在酝酿着一场豪雨,那女人站在翻滚的乌云下,红衣红裙头戴红钗,笑得像朵花一样。长孙愁唾出一口血水道:“呸!老妖怪!”
那女人回嘴道:“贱人!”
她的声音非常奇怪,好像是个男人故意捏着嗓子装出来的,让人听着反胃。
长孙愁刚才腹背受敌,但重创在背后,显然是被这女人偷袭了。这女人来者不善,李檀弓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脱身的方法。
那女人忽然跳起,“嗖”地从他俩头顶擦过去,落在不远处,颤声说:“小哥哥,你再看,奴家都要羞死了。”
李檀弓简直恼火地要哭了,心想自己还真是女鬼缠身,他勉强说:“大姐,你长得真好呀。”
那女人闻言甚是欢喜,招了招手说:“小哥哥,你快过来。”
李檀弓在长孙愁耳边说了句“师姐快走”,便定了定心神,一步一步朝着那女人走去。他故意走得很慢,待到走近了,女人风情万种地拢拢头发,笑道:“小哥哥,你长得也好,我和你成亲怎样?”
李檀弓笑说:“好啊,那咱俩得找个地方拜天地,然后找些亲朋好友热闹热闹。我看西北墙附近热闹,不如就那儿吧。”
“哎哟喂,”那女人娇嗔,“你怎么这么猴急,羞死人了!”
李檀弓偷眼看长孙愁,发觉她受伤过重根本无法起身,心里急得不行。他暗叹今天运气太差,恐怕要死在这里了,索性破罐破摔心一横,干脆大声咋呼:“我是急啊,再不急我就得娶个死老婆啦!我怕师父不喜欢你啊!哎哟!那不是我师父嘛!师父!师父!”
那女人冷笑道:“你喊不来的小哥哥,要是不先缠住他,我能站在这儿么?”
她慢慢飘了起来,一身大红色的纱衣随狂风而动,就好像这个人完全没有重量,竟凭空地悬着。李檀弓步步退后,回护长孙愁。
突然,有个身影从他身边一跃而过直扑那女人,出手如电,结结实实甩了她一个耳刮子。
李檀弓十分解恨,喊道:“扇得好!”
那人大笑,移形换影竟正正反反地给了她十几个耳刮子,打得那女人发鬓散乱。
李檀弓看出来了,那身形、那步法,不是他的采花贼同行司徒乱又是谁!
他惊喜地喊道:“司徒老兄!你不是在太湖么?渔火婆婆果然也来了!”
司徒乱跃在一边,叉腰大笑:“我听你鬼喊,还以为你又被哪个小娘子欺负了。我此番是出来收妖怪,收了妖怪再回太湖!”
李檀弓笑着接口道:“没想到司徒老兄这样的雅贼也会打女人。”
“女人?你说他是女人?”司徒乱冷笑,说,“接着看。”
那女人被打得头昏脑胀,稳了一阵脚步,抬起头来竟然满脸的喜色道:“打得好舒服,再打,再打嘛!”
司徒乱揉着拳头说:“阴柔柔,算来你也该六十有余,难道准备顶着这些美女皮进棺材么?”
阴柔柔脸色突变,厉声道:“别碰我的皮!”
“我才不碰你这没皮的老妖怪。”
阴柔柔尖啸,十指尖尖地朝着司徒乱抓来,突然她又倒飞数丈,如一只血红蝙蝠般冲天而起,落在树梢上,捂着腹部嘶声说:“好痛,好快活!司徒乱,你这是什么招数?”
“招数?不是招数。”司徒乱说,‘‘是毒药而已!”
阴柔柔急不可耐地解开衣服,要查看受伤的腹部,这举动把李檀弓又吓退了几步,他看见阴柔柔的胸口平坦一片,她没有乳房,她根本不是个女人。李檀弓的下巴都要掉到脚面上了。
阴柔柔雪白的腹部上有一个漆黑的小洞,但却没有一丝血流出,小洞周围冒出丝丝白烟,显然是被毒药烧灼而成。她怒声道:“采花贼,你竟然打破了我的皮!”
司徒乱冷笑道:“你这身皮子不错啊,用了不少心肝血肉和灵药吧?以为金刚不坏吧?哼,渔火婆婆差我来,就是要剥掉你的皮!”他双手张开,平平地飘出,那对针尖般的瞳孔厉芒迸射。
见掌风扑面,阴柔柔出爪便接,两人势均力敌,往来招数密集如罗网,阴柔柔边打边怪叫,突然,刚刚还贴着面的司徒乱竟消失了!他一怔,脖子上已经挨了一掌。这一掌不痛不痒,阴柔柔暗自窃喜:他就知道这司徒乱从来是以步法诡异见长,掌法确实一般!
谁知刹那间他脖子上竟灼热无比,随之蔓延到全身,皮肤焦干变硬,如虫壳般片片剥落!
李檀弓努力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他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先是看到了一个艳光四射的美人,后来知道这美人不是女人,如今这美人竟然成了一堆蠕动的血肉,她没有皮,她只有暗红色的四肢轮廓,可她是活的!
那堆血肉落地,嗥叫着抬起头来,他的头发已经随着皮肤散去了,在她脸上看不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痕迹,只有黑色的窟窿。她一说话,浑身的烂肉都仿佛在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的皮!我的皮碎了!又得要找一块新皮了!”
“不用了。”司徒乱冷冷地扔掉手中的毒药瓶。
他双掌连环拍出,阴柔柔疾奔飞掠,准备再跳上两丈来高的树枝。司徒乱忽然挡在他身前,阴柔柔慌乱之中明明看见他正面击出一掌,不知怎么的后脑却被击中,头骨顿时碎裂,他“砰”一声闷响摔倒在地,死时就如一摊鼻涕。
李檀弓蹲在地上呕了几声,司徒乱说:“老弟,没事吧?”
李檀弓捂着嘴说:“太……恶心……”
司徒乱便把阴柔柔的尸体踢进不远处的泥潭。
“这是个老太监,”司徒乱拔了一把茅草,擦了擦鞋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套换皮邪法,把自己的那身丑皮先剥了,再四处去剥年轻姑娘的皮。皮这个东西,人一死就松了僵了,所以只能活剥,人越是痛,皮就扯得越紧越有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