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檀弓忍不住,终于呕了起来。
“你可以想到那些姑娘们死得多痛苦,况且女人身量偏小,往往要两三个人才能帮这老货凑一身整皮。婆婆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杀死海红雁,因为他专门豢养这些妖物!
李檀弓呕了还要呕,长孙愁在一边吃力地说:“师弟,长点儿出息……有剥皮的就有抽筋的,摧骨的,一个赛一个心狠手辣……阴柔柔算什么东西?只是死在这么一个贱人手上,让我好不甘心!”
“师姐,我害死你了。”李檀弓把全部的伤药都撒在长孙愁的伤口上,可一撤上去就会被汹涌流出的鲜血冲走。
长孙愁奄奄一息,勉强笑道:“我有几件事要交代你……你先说愿不愿意答应。”
我答应,你说。”
“……鱼儿是个好孩子,你要多照料她……快把我爹劝走,如果能下山……你们就跟着他回天魔殿,什么海红雁、刘瑾、常缺,根本奈何不得你们……”
她闭上眼,泪水顺着面颊一滴滴落下,轻轻说了句“鱼儿,好乖乖……娘去了”,便停止了呼吸。
“师姐!师姐!”
李檀弓心里堵得慌,他与长孙愁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可他是真心实意地喜爱满鱼儿。他从小就没有娘,知道一个孩子没了娘有多苦,如今满鱼儿也没有娘了,他替她伤心不已!况且这次是他的错!
“鱼儿,我把你娘害死了……我错了,我不听话,我把你娘害死了……”他抱着长孙愁的尸体,呜呜哭了起来。
司徒乱在一旁沉默地站着,许久才开口劝道:“你有这个哭丧的工夫,还不如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李檀弓恨恨地抹着泪说:“我不走,我要把东厂的王八蛋杀干净!司徒老兄,咱们一起去帮阳明真人!”
司徒乱苦笑了一下说:“檀弓你不知道,我们此番来,也是冲着阳明真人啊……唉!”
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塞给李檀弓,说是渔火婆婆让带的七花软筋散,见效极快,万一遇见什么打不过的敌人,用它好逃命。他说完拍拍李檀弓的肩膀,径自走了。
李檀弓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也是冲着阳明真人?
为什么啊?什么意思啊?!
你们一开始说要杀海红雁,怎么现在又冲着阳明真人了?
我实在是不懂啊!
他放下长孙愁,往无极宫的西北角狂奔。长孙破正打得开心,只见他狞笑着把一个人撕成两半,又挥掌击碎了另一个人的胸骨,李檀弓冲上去抱住长孙破的腰,差点被误伤了。长孙破骂道:“臭东西!还不躲开,别妨碍你师父报恩!”
“师父,”李檀弓抬起脸说,“我师姐死了。”
长孙破愣了一下,见他满脸是泪不像是在骗人,便怔怔地问:“怎么死的?死在哪儿?”
“在玉皇殿,海红雁的人把她杀了”
一名大汉将斩马长刀舞得虎虎生风,号叫着向他们扑来,不料却劈了个空,长孙破拎着李檀弓高高跃起,一脚就踏碎了来人的头骨。
玉皇殿后的乱草中,暗红色的血流了一地,死去的长孙愁静静地躺着,眼睛下面泪痕犹在。长孙破跪在她旁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老得连腰背都佝偻了。
“女儿啊,”他轻轻地喊着,“孩子”
一天之内,他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再度失去的悲伤,他身心俱疲,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说不动,似乎傻了。
李檀弓把他扶开,一弯腰背起长孙愁的尸体说:“师父,仇可以以后再报,今天这儿不关咱们的事。正好天黑了,我们赶紧趁乱走吧!满鱼儿和阿九还藏在外面呢!”
长孙破木然地指着远处门窗紧闭的三清殿问:“海红雁是不是在里面?”
李檀弓哀求着:“师父,走吧!”
长孙破的嘴唇抿成一线,眼珠子又缩小得犹如针尖,说:“还在就好。”他飞奔而去轰开了三清殿的大门,昂着头走了进去。
殿内打斗正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逍遥山众人聚在阳明真人身边,明显已是强弩之末。海红雁面带得色,抄着手打量着突然闯入的老人,见其白发蓬乱气势逼人,便知道是谁了。他正要开口,长孙破摇了摇头说:“我不说话,我来杀人。”
话音刚落,他五指成爪,越过众人朝着海红雁抓去,这一招大巧不工,却包含着他几十年的功力。海红雁脸色大变,从他身前跨出三个人,这三人有一个人奇高,手脚脖子奇长,另两个却矮得像五寸钉。他们配合出拳,速度令人眼花缭乱,竟然一下子阻住了长孙破的攻势。
长孙破站住,冷冷地问:“你们是谁?”
海红雁笑道:“长孙破,可惜可惜,听说你十年前就闭关了,所以你不知道这些年江湖上能人辈出啊。”
那三个人也停住了,他们均面色焦黑,枯瘦奇丑无比,不是瞎了左眼就是瞎了右眼,不是没有鼻子就是没有嘴唇,有个矮个儿少了半张脸,看上倒是像鬼比像人多些。
有个逍遥山弟子大喊:“小心!他们是欧阳兄弟!”
欧阳兄弟本来名不见经传,也没有师承,但他们几十年朝夕相处,又喜欢钻研,竟然独创一套诡谲拳法,三人配合,极快极密极刁钻,比一般拳法的威力不知道大多少倍,就算在恶徒扎堆的海红雁大营,也没有人敢惹他们。
长孙破摇头说了句不认识,出招依然。
此时,李檀弓正围着三清殿转悠,他记得昨天长孙破曾经把墙壁轰出一个洞,他在专心致志地寻找那个洞。
无极宫已被完全攻陷,锦衣卫和兵勇们正在从残垣断壁间一批批踏入,四处火焰燎天,人喊马嘶,满地狼藉。大概是海红雁吩咐过了眼下还没有一个人过来三清殿。那个洞在三清殿的背侧面,有个脸盆般大小,逍遥山的人勤快,已经拿灰泥糊上了。
他便重新把那洞抠开,偷偷钻了进去,然后爬到元始天尊的造像后面躲着。大殿里有些昏暗,借助着顶上的几盏长明灯,能勉强瞧个轮廓。
拳脚声不绝于耳,可李檀弓生怕那些高手察觉他,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哪敢探出头去看。
过了一会儿,他听出长孙破杀了敌人中的一人,还没来得及高兴,长孙破就被三四名高手围攻了。
敌众我寡,师父也不知能不能对付?他正着急,随即摸到了怀里的七花软筋散,好大一瓶,渔火婆婆待他不薄。
他突然想到了好主意,此时跳出去趁乱把软筋散撒了!他吃了“君子常归”能百毒不侵,可渔火婆婆的猛药还有谁放不倒?就算有个别漏网之鱼,逃命也不难!
他打定主意准备下手,谁知几块碎瓦落地,长孙破竟然被那几个人从屋顶引了出去,而且听声音像是越打越远。
李檀弓暗道一声糟糕,连忙探出半个脑袋偷看,只见大殿内还有十七八个人,但逍遥山却只剩下四个活人了。女弟子兰心和另一名弟子护卫在阳明真人身边,阳殊斜靠着立柱,胸部起伏剧烈地喘着气。
拱卫着海红雁的个个都绝非善类,尤其是那个要命的瘸子,两粒灰里透白鹰隼般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朝这边看来。
坏事!李檀弓猛然缩头,瘸子并没有看见他,片刻之后他就把视线移开了。李檀弓屏息静气,又从洞口跳出了大殿。
海红雁笑嘻嘻的,仿佛一只刚捉住耗子的老猫,满脸是戏弄猎物的得意。
兰心恨得牙痒,越发握紧了刀,海红雁笑道:“小姑娘,何苦呢?问问你呼风唤雨的师父,他是否还能聚得起一口真气和再问问你身边的这位师哥,他刚才把什么阴损的玩意儿扎进你师父的身子啦?
兰心见师父人事不省,惊觉海红雁说的是真的,她猛转头逼视着她那位师兄,其人逃至海红雁身后,低头嗫嚅道:“师妹,我……”
“识时务者为俊杰。”海红雁大声吩咐,“把她给我绑了,押回京城!”
说罢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茶碗,笑着喝了一口。
突然听到顶上瓦片被人踏得咯吱作响,他还当是长孙破打回来了,脸色微变。
瘸子厉声问:“谁?”说话的同时人随剑出,直指殿顶大洞!李檀弓刚跳进来,右肩膀上就被刺个正着,一时间鲜血四溅。
他什么也顾不上,扑啦啦抖开手中的衣服,喊声:“都给我倒了吧!”
瘸子被猛地灌了一鼻子粉末,正要发怒,突然觉得气提不上来,而后手上脱力连剑都握不住了。他摇摇晃晃地竭力站好,怒视李檀弓,李檀弓摔了个狗吃屎,连牙都崩了半颗,还在大笑:“哈哈!倒了!”
兰心惊呼:“小哥!你没事吧?”
李檀弓捂着伤口痛笑:“我没事!这伙王八蛋有事!你看好了!”
暴雨前的狂风卷着残枝乱叶,从殿顶的大洞里灌进来,瞬间便吹过了整个三清殿。海红雁及他的手下不提防,一个个腿酸脚软地倒下去,瘸子用长剑抵地支撑着,最终还是抵不过七花软筋散的药劲,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哈哈哈哈!”李檀弓长笑,“我去把他们全杀了!”
他爬了几次才站起来,费力地拔出背后的桃花刀,谁知对方有一人翻身坐起说:“你会把药粉包在衣服里撒,难道不知道别人会闭气吗?”
此人正是那个临阵倒戈,对阳明真人下毒手的逍遥山弟子。
他阴鸷地盯着李檀弓和兰心道:“我绝不能放你们走,否则,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背叛了师门,全天下人都会看不起我,唾骂我!师父,师妹,对不住了!”
他出剑朝阳明真人刺去,李檀弓猛然把阳明真人扑倒,就地翻滚躲避剑锋。那人一击不中,正要再刺,兰心拖着动弹不得的下半身抱住了他的腿。
“师妹,你这是何苦!”那人回转利剑刺向兰心。突然一样物事击了他的手腕,他闷哼一声,长剑当啷落地。
三清殿门被人踢开,李檀弓惊喜道:“师父吗?”
谁知进来的不是长孙破,而是常缺、青姑,以及手里不停颠着石头的司徒乱。李檀弓的心沉了下去。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因为他们也是来杀阳明真人的。
司徒乱指着那背叛的弟子笑道:“你很好,很不要脸,看在你帮他们里应外合的份上,我留你个全尸。”那人转身就跑,旋即被司徒乱追上,仅仅过了十来招,就被打碎了脊梁。
青姑莹然的眼睛望向阳明真人,李檀弓慌忙和兰心一左一右,把阳明真人搂得紧紧的。
常缺谁都不看,右手握着出鞘的利剑,剑尖上滴着血,径直走向海红雁。然后将他扶起,靠在椅背上,喊声:“干爹,你还好么?无大碍吧?”
海红雁口舌麻痹不能说话,可他的眼神分明在说:常缺,来得好!快把这些逆党通通带走!
常缺点了点头,语气十分平静道:“干爹,我让你不要进来,你偏要。你平常不是最能忍最小心么,怎么今天就沉不住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逍遥山哪有这么好破的,如今大轿里的那个替身没事,你却着了他们的道。青姑,你来照顾干爹。”
海红雁的神色放缓,正要闭目休息,结果青姑一剑刺穿了他的喉咙,他猛然瞪大了眼睛,青姑笑着拔出剑,他瘫软的身体微颤,就这么无声地死去了。
常缺、青姑运剑如电,将地上人等一一杀死,司徒乱拍着李檀弓未受伤的左肩,笑道:“好了完事儿了。”
李檀弓看得发呆,他和兰心对视了一眼,把阳明真人护得更严实。阳明真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发灰,气息微弱,显然是中毒已深。
常缺笑道:“你叫李檀弓吧,你的伤口怎么样?”
李檀弓问:“你是谁?”
常缺柔声说:“东厂的人喊我常缺。”
“但你不是……”
“我不是东厂的人。”常缺又笑了,“我也不是逍遥山的人。”
司徒乱缓步绕殿,摇头惋惜道:“唉,可叹无极宫的百年基业竟毁于一旦!也可叹此地里里外外全是东厂爪牙,却谁也不知道二十抬大轿里的那个是假提督太监,真的却死在这里了。”
常缺微微一笑道:“今晚你去把假的杀了。”
青姑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将瓶中的液体洒在海红雁的尸体上,不会儿尸体化作了一摊脓水。
常缺对李檀弓说:“海红雁刚愎自用,自视甚高,曾用替身逃掉了好几次暗杀,他便以为自己比旁人聪明得多。我待在他身边已经八年,对他的脾性一清二楚,所以才力劝他不要来,因为旁人越不愿他做的事情他越想做。他这样聪明且疑心极重的人,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你手上,就算入了阴曹地府,怕是也要被气得吐血。”
李檀弓问:“那你到底是哪边的人呢?”
青姑柔声安抚说:“檀弓弟弟,你和这位小妹妹都伤得这样重,这些细枝末节便不要再问了,好好睡一觉吧。”
话音刚落,李檀弓和兰心只觉得香风扑面,随即失去了知觉。
李檀弓不知道睡了多久,做了多少个好梦、噩梦、怪梦,最后做到刘采花边狞笑边咬他的手指头吃,他才大喊一声“不好吃!”醒了过来,结果扯动了肩头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守在床头缝补衣服的青姑吓了一跳,随即笑道:“睡个觉也不安稳”
李檀弓揉着眼睛问:“我在哪儿?我师父呢?阿九和满鱼儿呢?阳明真人呢?”
青姑说:“你在婆婆的船上。”
话音刚落,常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李檀弓口渴得厉害,跑到桌边灌了一茶壶水,然后问常缺:“你把阳明真人弄哪儿去了?”
常缺微微一笑,说:“阳明真人死了。”
李檀弓惊得掉了茶壶,“你……你对他下了毒手!”
常缺摇一摇头说:“不是,他先前已患疾多年,全靠‘先天华盖心法’苦撑。你师父长孙破上山,逼他出手,耗费了许多心力,而后海红雁又命罗刹海诸多高手围攻,他身受重伤,最后还被自己门下的叛徒暗算,实在是回天乏术了。
李檀弓咬牙说:“就算不是你杀的,也是你杀的!”
常缺想了想,苦笑道:“对,是我,一切都是我设下的圈套。”
李檀弓跃过桌子在他脸上狠揍了一拳,常缺不闪不避,坦然接受。
“这是替那位叫兰心的姑娘打的!”李檀弓又愤愤地啐了常缺一口,“这是替阿九和他爷爷唾的!”
常缺笑了笑,不以为忤。
青姑走来拦在他们中间,拉着李檀弓道:“人死也死了,打也打了坐下来听我说吧。”
“檀弓,”青姑缓缓开口,“我们既不是逍遥山的人,也不是‘八虎’和东厂的人,而是内阁的人,确切地说,我们听命于李东阳李阁老。”
“李东阳?”李檀弓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青姑继续说:“我就从头说起吧李阁老与阳明真人是至交好友,几十年来,阁老在朝,真人在野,两厢合力,‘八虎’之流纵然气焰嚣张,至少未动摇我们大明朝的根基。可是刘、谢二位阁老遭贬后,刘瑾如日中天,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李阁老已经是独木难支,加上年纪不饶人,他心生退意,但是辞官之前,他有一件事不放心。”
李檀弓静静地听着。
“他担心逍遥山继续坐大。”
常缺抬眼望着窗外浩渺的太湖,眼神分外复杂。他接口道:“这朝堂上的争斗,争来争去,争的都是皇上一人。皇上少年心性,耽于游乐,但他绝不糊涂。李阁老虽然决意归隐,但内阁还在,六部还在,御史们还在,清流还在,只需有一个人劝诫得了皇上,纵然是“立皇帝”,也能顷刻之间连根拔除可是逍遥山不一样……”
李檀弓不服气地问:“哪里不一样?”
常缺叹道:“山高皇帝远,又统领着三大盟数万众,万一揭竿而起对抗朝廷了岂不麻烦?”
李檀弓叫道:“怎么会?逍遥山和武林白道三大盟是为了匡扶正义。”
常缺笑道:“说是这么说,可世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啊。”
李檀弓说不过他,恨恨地扶肩坐下。
青姑说:“檀弓,这事儿实在复杂,咱们就不要追究这么多了,只是让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如今武林三大盟也元气大伤,因为东厂另有一万人马兵分三路冲着他们去了,十年内他们再也成不了气候。可‘八虎’也长不了,东厂提督太监海红雁死了,刘瑾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可逍遥山真的完了?那么好一个地方,那么多人,都……死了?”李檀弓问得凄然,青姑垂下头,说声“总有逃了的”,便默默地替他缝补那身破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