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农闲的时候是塾里的忙季,陈景扬怕谢献记挂他那几个小娃娃,还特地把自己身边的文书先生留下来帮他代课。
折腾了半天,行李左右收拾了三大箱,月中的时候他们终于上路了。
谢献在支起的窗户边看窗外变换的风景,由南往北,一路越来越寒,窗外颜色也越来越萧肃,连他呵出的气都变白。谢献有时候会无言地看向坐在身旁的景扬,陈景扬安慰一般地轻轻摩挲他的手。
进京前最后一次在京郊客栈留宿的时候,谢献好像有些失了神,陈景扬离开房间去吩咐明日各项事务的时候他呆坐在桌边,等到两个时辰以后陈景扬回了客房,谢献还是保持那个姿势。桌上的茶纹丝不动,已经凉透。
“先生不必紧张,三哥面前不是还有我吗,先生一切交给我就好了。”陈景扬上去握他的手。
谢献神色微动,反握住那只手,慢慢摊开,陈景扬的掌心里有三道刀疤。
陈景扬看看手心,又看看谢献。他们还在灵水村的时候谢献已然知道他手中的伤,如今这番应该不是为了回忆过去。
谢献用手指沾了沾冷了的茶,轻轻在陈景扬手心里写了什么。
“这是…?”陈景扬并不修道,但他看见那图案圆圈状的勾边,他多少明白该是一种道符。
谢献并没有多做解释,他抬起头来看向陈景扬,带着极温柔的笑,“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陈景扬收了拳,坐得离谢献近了些,“不管三哥说什么,你都不要听,我述完职,天气好的话我们就立刻回临海,如果你喜欢,我们也可以在京城过年。好吗?”
谢献笑着轻轻点头,他不会对陈景扬说不。
转日辰时他们就进了京,先留了车马在驿站,陈景扬先带着谢献进了皇宫请安。陈瑞看见谢献极满意,连声夸奖他识大体,但别的也并没有多说,体恤他们舟车劳顿,让他们先回去休整,过几天再仔细说话。
坐在回去的辇车上,谢献时不时支起窗看看阔别两年的京城,不久他疑惑地回头看向陈景扬,“这不是岳王府的路。”
陈景扬拍拍他的手,“我现在也是亲王,再住在岳王府不合规矩,而且那里已经住了个小的。”他又略有得意地一笑,“我还没和你说过吧,我能离开京城啊,是因为有个小的来给我顶班。”
“那我们这是去哪?”
谢献对岳王府的小崽子不感兴趣,陈景扬只好用手摸摸鼻子,“按道理来说呢,我们该去临海亲王府,不过这玩意现在还没建呢,所以我们去个三哥给的别苑。”
谢献听明白似的点点头,半晌才轻声说道,“已经不能去岳王府了…”
“先生想怎么样?”陈景扬问。他最近在适合的时候会尝试让谢献说说想法,谢献压抑了自己的本心太久太久,他几乎很少直接表达想做什么,或是喜欢什么。
谢献看着陈景扬,内心里绕了好久才说,“…我还是喜欢岳王府。”
有沿着荷花池而建的连廊,临池而建、夏末秋初坐在景扬身边赏月的凉亭,沿着溪流逆流走上去,跨了两道门就是景扬的居所的小院,右手边是一整片竹林,再往上走是景扬的书房,落雪的时候那竹林有稀稀落落的落雪声。
有很多很多让谢献觉得内心安定,人世美好的回忆。
陈景扬笑着拍拍他,“我让那个小崽子把岳王府收拾干净了,你就过去看看。”
辇车停在一处双开木门的院子前,陈景扬先下了车,又伸了手给谢献。院门开了以后先是一处雕花精巧的影壁,侧手双开的连廊围着一小方草地,正中间有个架了桥的鲤鱼池,草地四周还有些假石装饰,显得极趣致。
倒是个好地方。
院里已有了一些事先就预备在这等待的侍从,给两人引了路去主屋,谢献被陈景扬牵在手里,几次想挣,都被陈景扬握得更牢了些。
主屋里侍从给上了热茶,便关门退了出去,陈景扬这才松了谢献的手。
“被人看见了,说咱们不合规矩。”谢献手都被握红了。
陈景扬扬眉一笑,“就是要让他们看见。”
都是陈瑞放在这的人,那就好好通传一下呗。
主屋左中右分别有三间房,右手边是书房,左手带屏风的则是卧房,书房收拾得干净整齐,朝南一侧放著书桌,已经架了笔墨纸砚,随时可以使用,阳光透过琉璃窗户落在铺就的黄纸上,十分惬意。谢献看着心里喜欢,他又打开侧手边的柜子——通常这里会放些工具书。
然而谢献脸色一变,后退几步,撞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怎么了?”陈景扬听他声音不对,放下茶来看他,顺着他的视线,看见玄墨色的柜子纤尘不染,空空如也的柜身里,干净地放着一个小瓷瓶。
黑色瓶身,红色软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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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谢献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直到陈景扬伸手要去取那瓷瓶,他才几乎失控地叫着抱住了陈景扬。
“不要碰它!”谢献拦腰抱着陈景扬。
陈景扬赶紧安慰,“我不碰我不碰,我叫人来把它拿走。”
谢献抱着陈景扬,最开始震惊害怕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他强迫自己冷静,慢慢滑坐到地上,稍事思忖,抬头问,“谁会把这个东西放到这里?”
陈景扬单膝跪下来看他,“收拾的侍从?我三哥?先生觉得会是谁?”
皇权即使根基不稳,但他谢献一介草民,当今圣上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恐吓他。谢献想了想,摇了摇头,“是谢氏、或者是太子余党…”他望向景扬,“我二哥回京城了吗?”
“谢遥?我不知道,我去查。”
谢献又呆想了一会,“殿下,你能…”他顿了一下,“…你能把瓷瓶打开,让我看看里面装了什么吗?”
陈景扬把谢献扶坐下来,又找了个瓷碟,当着谢献的面拔开了黑色瓷瓶上的红色软塞,然后倾倒瓶身,“啪”的清脆一声,一粒黑色的小瓷丸滚落在瓷盘里。
这就是那瓶里的全部内容。
谢献眼神直直追着那反射太阳亮光的瓷丸在盘中悠悠打转,他说,“这不是谢遥做的。”
因为谢遥不在,所以只装一个假药丸,目的是纯粹恐吓。如果谢遥在,那没理由不装着真正的药——做戏当然要做全套。
谢献这么想着,微微抬起头来看向陈景扬,“但有人想要警告我。”
陈景扬应声,“我把三哥的侍从都遣了,只留我们的人。”
谢献点点头,旋即又摇头说道,“圣上的安排,殿下这么做怕是不好。而且、圣上也不用这么做。”
陈景扬看看手中瓷瓶,又看看谢献,方才先生神色惊变的模样还记忆犹新,他犹豫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这是…”谢献眼睫微颤,缓缓道,“这是我以前用过的药。”
陈景扬以前弄过谢遥禁药的案子,知道谢遥做过的不少事情,他大概明白一些。陈景扬低下身子抱住谢献,安慰道,“我去查一查怎么回事,你不用担心,里外都是我们自己的人,没有人可以碰你。”
谢献没有说话,他全身极轻地抖,被陈景扬的怀抱温柔地接纳。
不过谢献总是个极度能调适自己的人,而且他并不愿意自己的情绪常常影响到景扬。到了下午,谢献就已经情绪完全恢复了的样子,晚上景扬带他去城西的柳香居吃饭,点了自酿的黄酒,与谢献说一些小时候的趣事。谢献醉得笑倒在景扬怀里,黄酒碰倒洒在身上,染污了新做的白衫。
回去的路上谢献闻着身上的酒味,带着醉意不耐地扯开衫,他反手撑在座位上看向陈景扬,光影勾勒出锁骨诱人的线条,陈景扬纵是平日里有些持重模样,也根本不过二十出头的青春正盛,哪里受得住这种撩拨,把谢献拉到身上就抱住了他。
谢献极动情,却似理智尚存,叫得极克制,他伏在景扬肩上带着气音喊他“殿下”,陈景扬弯下腰来咬在他胸前的敏感上,谢献捂着嘴,颤着身子,呜咽着仰过头去。
回去了以后陈景扬在床上又要了谢献一次,他总觉得谢献好像在诱惑他,但他拿捏不准,有些人只是什么都不做的站在那里就已经是勾引。更何况彼时谢献目含春水般地看他,凌乱的衣服下伸出一双小腿来,那双小腿上有一些斑驳的伤痕,却又因此带着一种奇妙的情欲光泽,谢献用他那双腿勾他,被扑倒在床上以后仰着脸笑,又用整个身体抱紧陈景扬。
第二日陈景扬带着谢献入朝。谢献在外屋被赐了座,当朝圣上和陈景扬的谈话声音朦胧不清地透过紧闭着的厚重木门传出来,谢献手边有一盅热茶,他手指轻轻摸在剔透骨瓷的边缘,凝神听里面的谈话。
他们先说些闲话,又说了些临海的政事,最后又说到景扬的私事上来。
“倒也不是催你,伯伯伯母年事渐高,关心你的事情,你也要体谅他们。”
“我本来就是家中次子,长兄又不是没有子嗣。”
“话也不是这么说…你总得要…”
后面的声音极低,听不清楚,景扬也没有回答。
忽地又听见圣上说,“你还记得欣柔吗?”
谢献猛的指尖一颤,茶盏差点被推倒。他这才回过神来,眼神凝在茶盏上片刻,仿佛讽刺般地轻笑了一下。
究竟还是不应该回这京城。
他此刻意识到,自己整个都被搅乱了。
先是书柜里的一只空药瓶让自己几乎慌了神,然后此刻听见圣上提及曾经得御赐与景扬有过一段浅缘的周氏欣柔。天水村里近两年时间建立起来的安全感被京城的旧日气息疯狂稀释。
他昨日还在处在模糊中,现如今他自己去想: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不安。
原来会如此害怕失去。
谢献原本只在那些市井话本里见过这种情形,他以前什么也没有,笃定自己性子果决,可以当断则断。他不配便不配,大不了…就当发一场美梦。
人总是没经历过时以为自己勇敢。真的把梦醒时分放在眼前,谢献又无法自持,忍不住伸手抓紧景扬。
他从没试过这样。
景扬与圣上谈完话出来,外厅里等着的谢献又恢复了平静模样。走去宫外候着的辇车的时候,景扬和他闲话今日的种种,唯独略去了最后那部分关于父母之命,关于周氏欣柔的部分。
谢献没有多问。他听着点头,临海的诸多事情他没听过,倒不知道景扬已经如此独当一面,领导一方沃土了。
走到辇车跟前时,一直等着的沈然之看见两人回来,走上前来交给谢献一个精致的长型纸折,“谢先生,您交待要去买的东西。”
谢献点点头,道了谢,接过那个纸折。这纸折大约有一掌长,折成三开形状,最面上那层纸用金墨在上方正中写了“崇宁阁”“制于天景二年”等等字样,下方正中用黑墨写了“上合迦南”几个字。打开上面两层纸,中间用薄木做了一个薄薄的嵌着的盒子,又分三个凹槽放了三排灰色的长型线香。
陈景扬在一边看着,不禁问道,“这是…?”
“是我昨天麻烦沈公子去帮忙买的迦南香。”谢献一边将东西收好。
先生不是早就不用这种东西了吗?陈景扬疑问在嘴边,又犹豫着不敢问。
谢献看一眼景扬,仿佛读出了他的疑问,缓缓解释道,“昨日我在那别苑四处走了走,还是觉得那处别苑有古怪。殿下在那住着,我想还是祛祛邪,以免有什么东西冲撞到了。”
沈然之去帮谢献买香,看来也是同样感觉了。
“…那我们要不要搬出去…”陈景扬犹豫开口,他方才看见先生眼神,总觉得从未见过,又说不上来的熟悉,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
谢献半晌没有回话。他又取出香出来看了看,整个纸折都散发着一种幽深绵长的气味。谢献不自觉的眼神有点空。他开口说话,“等明天,如果明天古怪还不见好,再做商量也不迟。”
那日谢献回了别苑,在沈然之的帮助下在院内各处焚了香。但陈景扬却发现,做完这些事情以后,谢献却好像变得有些冷淡?冷漠?他拿捏不准。但这感觉和昨日却是大不同了。谢献仿佛在克制莫名的紧张,手冷的厉害,陈景扬握着他的手暖他,谢献只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并没有多说话。
第二日早上,谢献没有起来,景扬去摸他的时候才发现他身上很烫。谢献忽然发起烧来。他很久没有病过了。
非常抱歉旅游回来立刻忙疯了,整个周六周日都在加班…下周开始应该能够稍微有多点时间了…
第44章
谢献很久没有病过了,他身体根基本来就差,在临海远离京城养了两年才稍微有些起色,一病起来又犹如山倒。尽管景扬迅速召了宫中御医来看,几副汤药下去却毫无起色。
最初几日谢献还能撑着精神喝点药,或者和景扬说一会话,随后他便彻底陷入昏迷,药食难进。
陈景扬的脸色很难看。
御医轮流来到别苑看了个遍,一个个说不清什么道理。谢献原本确实身体不好,这个缘由被几个为首的翻过来覆过去地说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