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入夜后,三人如约来到赤帝城外。赤帝城虽然由苍羽门统治,但其下八寨都有各自的寨主,大多时候各自为政。他们所处的坎六寨是其中最偏僻、最混乱的一寨,因为它离凤麟洲和沙洲都最远——三者刚好呈三角之形。贫穷让坎六寨成为一个聚集了很多乞丐、流民、罪犯、魔修、刺客的不法之地,这里有各种见不得光的黑市交易,整个城寨脏乱无序,人命贱如草芥,据说在这里,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称得上是关外的浮梦绘。
与青乌子汇合后,青乌子带着他们来到城外的一处山丘,此地没有人迹灯火,稀薄的月晖洒在茫茫白雪之上,反射出惨淡的光亮,雪地上隆起一片斑斑点点的小鼓包,一眼看去,像人身上起的豆子,实在瘆得慌。
几人立刻就感觉到了此地厚重的阴气,解彼安的镇魂仗也有了反应,这里有未收的邪祟,且还不止一个。
“这是坟场吗。”兰吹寒问道。
几人落了地,青乌子两脚陷进深深的雪地里,他本就个子不高,此时一下子没了一截:“是,是乱葬岗,没人管的死人就往这儿一丢,就地埋了。”青乌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有时候连埋都没人埋,因为这土冻得死死的,很不好挖,反正下一场雪,就全盖住了,所以要是在这里乱走,保不齐就会踩到死人。”
“密道的入口就在这种地方?”兰吹寒撇了撇嘴,低头看自己的脚印。
“只有这地儿才没人巡查。”青乌子走到一个雪白的坟包前,这是一座少有的立了碑的坟。他口中诵念咒语,石碑默默向一侧退开,露出了密道的入口。
解彼安吁出一口白气,握紧佩剑,毫不犹豫地钻了下去。
范无慑紧随其后。
那密道又矮又逼仄,充斥着凛冽的寒气,几人不得不弯腰前行,有些地方甚至要爬过去,他们仿佛正在穿越一座冰川的食道,义无反顾地自投罗网。
解彼安已经尽力用灵力取暖,依然冻得两排牙齿直打架。
“还有多远。”范无慑问道。
“快了,快了。”青乌子抖着嗓子说。
“师兄,再坚持一下。”。
解彼安“嗯”了一声,这么简单的一个音转了三道弯。
约莫走了两炷香,他们才走出了密道,顺着梯子爬上去,进入了一间脏兮兮的柴房。
青乌子掌起灯,几人见屋子里的灰积了厚厚一层,地上的脚印清晰可见,显然此处已经废弃很久了。
青乌子解释道:“这里很安全,很隐蔽,一般没有人靠近。几十年前,这座猎户家的男人突然发疯,砍死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把血肉洒得到处都是,场面可怖极了,自那以后,这房子就废弃了。”
解彼安确实感觉到一股深重的怨气,几十年都没有完全散去,但这里的邪祟已经被修士超度了。
“这密道原是有人挖来逃命用的,几位想必也知道,坎六寨特别乱,做些不干不净的买卖,难免惹来杀身之祸。”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密道的。”解彼安问道。
青乌子顺了顺胡须:“在坎六寨,只要花钱,应有尽有。”
兰吹寒拍着衣物上的灰土,道:“祁梦笙在乾一寨,青锋剑应该也被她放在行宫里了吧。”
“是的,但具体在何处,小道就不知道了。小道也只能送你们到这里,这坎六寨乱是乱,但到处都是各方势力的眼线,我们得分开了。几位仙君要好好隐藏身份,别引起注意。”青乌子拱了拱手,“小道在乾一寨等候三位,时机一到,必定尽力襄助。”
青乌子先行离开了荒宅,三人略微检查了一下易容的装扮,也走了出去。此地街景破败,没有亮起一盏灯,在这漆黑的夜里更显孤寒,放眼望去,简直像一座空城。
青乌子让他们明日一早跟着赶集的人群一同出寨,若现在离开太过扎眼,于是他们走过几条街,找到一间客栈。
那客栈也是破破烂烂,坎六寨不像那些位置优渥的城寨,有苍羽门的人或出关的中原人往来,这里就没什么正经旅人,自然也找不到像样的客栈。
他们敲开客栈的门,多给了些银两,让小二收拾出一间干净的房间。此时天已经快亮了,他们无暇休息,只想烤烤火、取取暖,等到了时辰就离开。
三人围着炭火盆,喝上几杯烧酒,冻得僵硬的身体才慢慢缓了过来。
“彼安从小就怕冷。”兰吹寒笑看了解彼安一眼,“当年你来赤帝城看我淬剑,包得跟个小粽子似的。”
解彼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哪里来过这么冷的地方,都是师尊忽悠我,说这里如何如何好玩儿,神农鼎开炉难得一见,必须来长长见识。”
“天师说得倒也没错。”兰吹寒只是动了动身体,就听着屁股下的椅子传来吱呀的声响,令人不免担心它随时要散架,他只得小心端坐,无奈道,“当年我衔月阁为宾客们包下了乾一寨四家最好的客栈,如今咱们像耗子一样从地洞钻进来,躲在这么破的地方烤火,今不如昔啊。”
“是啊,当时住我隔壁的是哪家的公子来着,睡觉的呼噜声像打雷……”
俩人一言一语地聊起了当年,范无慑在一旁十分不是滋味儿。他默默地观察着兰吹寒,记忆中宗仲名的面貌已经模糊,况且当时宗仲名只有七八岁,自然不能想象其成人样貌,但他越看兰吹寒,就越觉得像,越觉得像,就越是不爽。
不过,若兰吹寒真是宗仲名的孙子,那就是他的重侄孙,辈分上差他三代,一想到这里,心里又痛快了起来。
范无慑在俩人聊起花月夜时,趁机插嘴道:“兰公子,听闻衔月阁的发迹史颇为传奇,不知道野史杂文里说的是真是假。”
解彼安偷瞄了范无慑一眼,其实他早也想打探兰吹寒的祖父,只是还没找到机会,由范无慑开口更顺当些,毕竟范无慑一直不怕冒犯兰吹寒。
“哦,那些啊,半真半假吧。”兰吹寒笑笑,“就算是真的,也是添油加醋,不可尽信。”
解彼安道:“华元真人十分低调神秘,听说开宗立派的那些年,不怎么与其他门派来往,只是默默地带徒和修行。”
“祖父脾性内敛,不喜与人结交。”兰吹寒的口吻有几分自豪,“以君兰剑法的厉害,若是祖父有心经营,不会只得几十名弟子。我爹则是完全不同的性子,所以在他做了掌门后,衔月阁才发展壮大。”
范无慑仿佛不经意地问出:“华元真人一直以道号示人,不知他的名讳是什么。”
兰吹寒挑了挑眉。
解彼安心里有些紧张,他假意轻斥道:“无慑,不得无礼,长辈的名讳岂可随便问起。”他看向兰吹寒,“不过,说来好像确实没什么人听过华元真人的名讳,莫非是有什么顾忌吗?”
兰吹寒坦然道:“没有啊,只是华元这个道号似乎对祖父很重要,祖父更想让这个名号流传下去吧。祖父叫兰仲名。”
解彼安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虽然早有准备,可听到“仲名”二字,一颗心还是跟着颤了起来,他知道这份悸动不属于自己,而是来自宗子珩。
“兰仲名。”范无慑默念这三个字,“不知华元真人师承何人,君兰剑法,是后宗天子时代才出现的吧。”
这么厉害的剑法,放在哪个年代都会大放异彩,君兰剑法不可能做那颗蒙尘的珍珠,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确实没见过。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范无慑回忆起那日在云嵿八卦台上,兰吹寒和宋春归的一场精彩切磋。比起宗玄剑法的狠辣激进,无量剑法的古板保守,君兰剑法优雅倜傥,却又不失锋芒,一招一式绵中带刚,进退有度,正如一朵俏立于浊世的兰,洒脱又克制,温柔又坚定。
这就是宗子珩创造的剑法吗,它是否投射了创造者的自我?
范无慑突然生出妒意。大哥从前就不止一次说过,宗玄剑法虽然厉害,但戾气太重,打起来像饿狼扑食,他想自己创一套剑法,要又雅致又厉害。这套剑法已经有了,他却至死都没有听大哥对他提起过,反而将这剑法给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野种。
君兰剑法本该是他的,正如大哥的每一根头发,都是他的。
兰吹寒察觉到俩人对自己的家世过于好奇了:“你们为什么突然对我兰家的发家史感上兴趣了?”
解彼安连忙往回收:“随便问问罢了,这问题确实有些僭越,兰大哥不方便说,就不提了。”
兰吹寒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我们再商量一下到了乾一寨该如何行动吧,这一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到时候要随机应变,但我们的目的不变——找到青锋剑,将它物归原主。”解彼安拍了拍自己的乾坤袋,“无穷碧隔着几里地都能感应到青锋剑,乾一寨不大,我们争取今日天黑之前找到大致的方位。”
第182章
为避人耳目,三人分开行动,在不同的时辰离开坎六寨,前往乾一寨。
赤帝城内的官道围绕神农鼎而建,如此近的距离看神农鼎,能感觉到一种雄浑的神性,让人不禁想顶礼膜拜,不愧是天人之物。
解彼安想到了东皇钟,东皇钟身为四大神宝之首,传说中有毁天灭地之能,但师尊很少说起与东皇钟有关的事,哪怕小时候他常常缠着师尊问问题。第一次触摸东皇钟,他就被磅礴的灵压震晕了过去。虽然他没有见过轩辕天机符和山河社稷图,但正如师尊所说,如果当时有东皇钟在,宗子枭一定不能那样兴风作浪。
从坎六寨来到乾一寨,就像从贫瘠的陕北来到了富庶的中原,后者相差几千里,而前者分明就在一座城池之内,竟是天差地别。解彼安想起那些跟他一起出城的赶早集的人,青壮劳力不多,大多是老弱妇孺,大约能在其他地方混上饭的,早就离开了吧,而受到封城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些人和住在城郊的人,比如阿绿的父亲。
祁梦笙真是作孽。解彼安紧了紧手中的剑柄,心中暗暗发誓,此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解彼安进了乾一寨,先不疾不徐地晃到了祁梦笙的行宫附近,果不其然感应到了青锋剑。这行宫是供苍羽门掌门视下时临时住的,不比凤麟洲,守卫并不严,加上祁梦笙对赤帝城的结界太有信心,这里连个结界都没有。
不过,这行宫好进去,不代表青锋剑好出来,那么重要的东西,祁梦笙必然会将它重重保护起来。唯一庆幸的是,因为青锋剑是被北阴大帝亲自点化的魂兵器,放不进阳间的乾坤袋,他们一定能在行宫里找到它。
解彼安回到客栈,与二人汇合,正值晌午,他们便下楼点了几个菜,随便吃上几口。
乾一寨内所有好的客栈都被苍羽门包了,他们住的这家有许多关内来的旅人,鱼龙混杂,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后,不免有诸多牢骚,席间便不时听着周围的人在抱怨赤帝城究竟何时可以解封。
“听说要等祁梦笙练完了丹,自然就解封了,他们这些神仙的事儿,可苦了咱们老百姓。”
“可不是吗,为了炼一颗丹,如此大费周章。”一人压低声说,“我今日碰上几个苍羽门的女修,偷听到她们在说神农鼎开炉的事儿,估计就这几天了。”
“那可太好了,再不让离开,我盘缠可都花完了,只能去睡大街了。”
解彼安捏筷子的手顿了顿。
范无慑悄声道:“我早上来的时候,确实在城里听到一些风声,祁梦笙已经准备完毕,马上就要开炉了。”
“那她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被骗了。”兰吹寒道,“其实现在已经怀疑了,只是不知道青乌子对金箧玉策做了什么手脚,她到现在都没拆穿?”
“那恐怕只有看到金箧玉策才能知道了。”范无慑道,“若我们能把金箧玉策也拿走,就彻底断了祁梦笙找到人皇转世的念想。”
“金箧玉策定然比青锋剑更难找到,还是不要分心了。”解彼安低头夹菜。
“怎么,你不好奇你的前世吗?”兰吹寒笑道,“我都好奇。”
兰吹寒并不知道解彼安已经有了一部分前世的记忆,且想忘都忘不掉。
解彼安摇头,马上岔开了话题:“下午我们先分开去踩点,观察一下再行动。”
范无慑默默看着解彼安,心想,兰吹寒说得没错,所有人都“好奇”宗子珩的生平,而他更是有必须看的理由。他对金箧玉策势在必得,如果此次潜入行宫拿不到,以后他也会找机会得到。
吃完饭,三人再次分散开去打探情报,并在不同时间出现在行宫附近,观察行宫的守卫情况。这行宫虽然守卫不怎么严格,但进进出出的人可不少,哪怕是半夜都有,不太可能悄无声息地进去。低端的术法也无法蒙混过关。
他们商量一番,决定放火,把行宫旁边的钟楼烧了,最近的风向都是西北向,钟楼上的火如果不加遏制,就会连累行宫,苍羽门的人肯定要出来灭火。
兰吹寒又弄来三套苍羽门的修士服,到时候趁乱混进去。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在客栈里等着夜晚的到来。
解彼安正在打坐,一阵轻轻的叩门声让他睁开了眼睛。
“是无慑吗,进来吧。”
范无慑推门进来,就见解彼安坐在床头冲他微笑,明明是纯粹无暇的笑意,偏就能让他生出许多龌龊的念头。他几步走了过去,在解彼安身边坐下了,不满地说:“那姓兰的真碍事,我都不能和师兄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