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戈与自己做着斗争。在这过程中,魏海听完了小兵的汇报。
他面色几番变化,转头去看燕云戈。这一看,见燕云戈嘴唇发干、发白,面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前一刻,眼睛还闭着。等到自己看他,燕云戈忽而睁眼,瞳仁黑沉沉的,与自己对视。
魏海便当他同样听过小兵的话,此刻问:“少将军,您看——”
说到一半,恰好燕云戈撑着身子站起。动作间,身体踉跄一下。
魏海闭嘴了。他意识到,燕云戈的情况,恐怕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糟糕。
但正在魏海心烦意乱,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的时候,燕云戈来到他与小兵身前,嗓音微哑,问:“怎么回事?”
——合着没听到。
魏海心中更乱。他瞥一眼小兵,小兵会意,又朝燕云戈报:“将军!我们抓住了几个人。”
燕云戈眼皮一跳,原先混沌的脑子瞬时清晰,剩下一个念头:有人见到这支队伍了!不行,要把他们带走。
他并非滥杀之人。但对方一旦把这件事说出去,死的就是燕党上下。所以,哪怕不除掉那些人,也要将他们带往边城,终身不得离去。
正想到这里,小兵又开口了。这一次,从他嘴巴里冒出来的是一个更大、宛若惊雷劈落的消息。
他说:“他们见了我们,却不惊慌,而是惊喜。”
燕云戈微微一怔。
小兵道:“其中那个领头的说,他是晋王世子。只要我们救他、护他,往后重重有赏。”
燕云戈、魏海:“……”
魏海方才不说话,这会儿却忍不住开口,说:“晋王世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燕云戈知道得更多一些。当初天子不知自己有孕,只当他是病重垂死。为了燕家考虑,他召诸王子进长安,预备从中挑选太子。
这是五月初的事。如今到了六月,却仍然没有一个王子抵达长安。因皇帝病重,整个朝堂都处于低压之中,平日无人提起此事。不过,细细想来,其中是有不对的地方。
若说有几个王子是因路远才不好抵达,距离长安最近的晋王子却不该有这个烦忧。
燕云戈此前没往这方面想过。如今突然听到有人自称晋王世子,他头脑虽然昏昏,却还是捕捉到了一丝脉络。
如果来人身份是真,求救是真,那么,是有人有意阻碍诸王子进长安?
“话说得不清不楚,”在魏海还在惊诧的时候,燕云戈开口,“如何救?从谁手中救?”
小兵犹豫一下。燕云戈见状,就知道,晋王世子恐怕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他们是突兀撞到山上这群人面前的,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支大军。如果把敌人的状况说太明白,山上这群人会不会被吓走?
“去问。”燕云戈嗓音沉下,吩咐,“莫说我们有这样多人,只说你们是一个走镖的队伍。如今送完东西,正在归程。虽然不济,可四五十名青壮还是有的。”
小兵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一遍,领命去了。燕云戈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一揉眉心。这时候,听旁边魏海问:“少将军!我们何苦掺和这事儿呢?”
燕云戈看他。
短短时间内,魏海面上多了胡茬,眼睛里也有血丝。
燕云戈说:“晋王是大周的晋王,晋王世子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子。”
听前半句时,魏海还不觉得什么。到后半句,他瞳仁微微一缩。
长安真的有大事发生了。他第一时间想到。
“再说了,”燕云戈低声道,“不是说了吗?他们遇到的不是什么军队,只是一队要往回走的镖师。把人救下来,往最近的官府一送,还能有什么事?”
魏海听着,舔了舔嘴唇,心中仍有不安。不过,最初的那股气下去了,他这会儿也无法再把“无需理会,且让他自生自灭”说出口。照这么说来,燕云戈提出的,的确已经是最合适的处理方法。
想到这里,魏海长叹一声,正要应下。
就在这个时候,小兵又来了。
这次,与方才的急切不同,小兵面上呈现出一种恍惚、近乎于呆滞的神色。
魏海见他这副愣相,气不打一处来,问:“什么情况!还不快说?”
“他说,”小兵回神,磕磕巴巴道,“既然我们有这么多人,他们便送我们一场大造化!那追杀他们的人,不是汉人,而是从草原上来的异族!”
此言一出,满林寂静,只剩下飞鸟拍动翅膀、从林上飞走的声音。
过了半晌,魏海反应过来,往前一步,揪住小兵衣领,问:“你说什么!”
“说是,他们曾经杀过一个人。”小兵说,“明显不是汉人样貌!对,还说那群人讲起话来,也是‘叽里咕噜’,让人听不懂。身上还有一股羊膻味儿,他们一下就想到外面的人了!将军,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燕云戈同样想。
魏海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懵,还是很难相信,竟然会有外族来到关内。不止如此,还做上了追杀的行当。
就在这个时候,燕云戈开口了。
他说:“魏将军,这是你的机会。”
魏海看他,问:“什么意思?”
燕云戈道:“这么多人,要往回走,真能一点痕迹不露?”
这正是魏海最烦心的地方。他听着,眉头又要皱起。不过在那之前,燕云戈又道:“一旦败露,你需要拿出一个能说服皇帝的、你这会儿出现在关内的理由。”
譬如:军国大事,事急从权。
倘若真有外族人追杀晋王世子,那么还有什么比“在边城时察觉异常,悄然潜入关内,恰好遇上、解救了作为那伙儿外族人目标的晋王世子”更好的原因吗?
魏海听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还是不合规矩。”
燕云戈说:“却能保你性命。魏将军,如今便看你如何选了。”
一刻之后。
一身狼狈的晋王世子正与一路保护自己的侍卫坐在一处,警惕地往四处打量,就见“镖师”们分开了,一人从他们身后走出。
那人的气质明显与“镖师”们不同。见到晋王世子,他撩袍跪下,拱手道:“末将见过世子!”
世子一愣,问:“你是谁?”
第46章 刺客 “快!我要比那人更早回长安!”……
魏海终究还是被燕云戈说服。
的确, 莫说回程一路,就是从边城南下的这月余,都很难说他们真的做到悄无声息。如今长安对此并不知情, 可一旦闹出来,就是抄家灭门的罪过。
是抱着侥幸心理,终日生活在惶惶中,还是干脆自己把一切摊开,兴许还能得个追击外族的名声?
再有, 少将军还说了。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刺杀晋王的,拢共也就那六家。其他五个还在路上的王子,以及长安城里的安王。无论哪边是幕后黑手, 他把事情查清,都是大大的功劳。
这似乎完全不用选择。
魏海在晋王世子面前现身了。他与对方“实话实说”,讲自己是察觉塞外仍有异动,于是入关追查。
除此之外, 他还拿出自己手上的兵符。
晋王世子愣住,完全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但紧接着,他意识到严重性, 问:“莫非突厥死灰复燃了?”
魏海无法回答, 只能含混道:“当下还不知道呢。突厥毕竟已经被赶远了, 他们的可汗也被我们将军斩杀。如今兴许有余部流窜回来,但也可能是其他部落。”
晋王世子听着, 倒是很认同,冷静道:“还是得将那些刺客捉住。”
魏海说:“正是!”一顿,“只是倘若这样,还要劳烦世子……”
他压低嗓音,把方才一并想出来的计划说出口。
刺客是追着晋王子来的, 那他就是再好不过的诱饵。如今刺客不动,是因为他们这边儿的一群“镖师”人多势众,刺客见了,也得再估量一番。而魏海的提议,就是他们演一场戏,让晋王世子再回到“孤立无援”的状态。
听着他的话,晋王世子表情微微变换。倒是他的侍卫坐不住了,道:“这不是让我们世子以身犯险吗!”
魏海一顿,幽幽地看过去。
侍卫毫不退却的与他对视:谁不知道?只要好好把世子送到长安,就有泼天富贵在等着他们!如今派人刺杀世子的幕后黑手,也只能满怀不甘地朝世子跪拜。怎么做才对己方更有利,他能算得出来!
魏海见侍卫是这样态度,倒是不怒,而是微微笑一下,重新转向晋王世子,问:“世子觉如何想?”
晋王世子眼皮颤了一下,说:“将军的考量并无不妥。此地距长安尚有些路程,倘若我们直接开始赶路,难免要出岔子。还是将此刻捉住,才好安心。”
魏海满意地笑了。倒是那侍卫,急切地唤了一声“世子”。晋王世子瞥过一眼,未有多言。
侍卫不说话了,魏海则去准备。
只是心情也不太妙。
在侍卫开口之后,他忽而意识到另一件事:倘若龙椅上那位天子能长久活着,自己今日所作所为,自是功劳。可如果皇帝没了,上位的真是晋王,自己方才的言行,恐怕已经将人得罪 。
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他微微叹一声,到底依照原本的计划行事。
不多时,林中传来争吵响动。晋王世子、侍卫被一群“镖师”赶走,为首的那个“镖师”还粗声粗气说:“如今这世道,什么人都能冒充王子了!快走快走,爷爷我今日好心,不去报官!”
远远山中,有人听着这些,寂静不动。
晋王世子和侍卫们一身狼狈,骂了几句,忽而听到不远处另一片林子里传出来的声响。他们宛若惊弓之鸟,立刻闭了嘴,匆匆离去。
有人跟上。
正是晌午时候,日头烈烈。
事情自有魏海带人去做。燕云戈此刻不便露面,只留在后方。
他方才谋划时还能忍耐,到此刻,随着时间推移,头脑愈发晕沉,连眼前事物都要看不清楚。
他知道自己情况很糟,背上的伤口长久得不到妥善治疗,一次次崩裂。在外时又多尘土,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污物已经沾到伤口上。方才不小心碰到一根树枝,紧随而来的就是一阵钻心疼痛。
可是他还不能倒下。
处理完魏海这边的事后,必须速速回长安。他莫名“生病”这么久,兴许已经有人察觉异状。
燕云戈默默想着这些,又过了不知多久,魏海身边的亲兵回来了,告诉他,他们已经顺利将人捉住。
燕云戈问出一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是突厥人吗?”
亲兵回答:“将军还在审呢。不过,我听他们讲话,仿佛与突厥不同。”
在边城待久了,上到将军,下到士兵,多少都能听懂几句外族语言。亲兵这么回答,燕云戈知晓来者十有八九真的不是突厥遗部。他略松一口气,起身道:“我去看看。”
犯过一回险的晋王世子被请去其他地方“休息”,林中这一小片空地上唯有魏海挑选出的可信之人。再有,就是一队伤的伤、残得残的外族。
温度仿佛更高了,燕云戈听人讲话都觉得模糊。他默默听了一会儿魏海的问话,混着外族刺客们的惨叫声,分辨出,他们果真是被人雇来。
燕云戈瞥一眼魏海,魏海会意,问:“雇你们的人是谁?说!”
刺客们只说不知。
魏海看起来没有郭牧父子那样粗野,却到底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他当即朝着说“不知”的此刻斩下一刀,几根指头滚落在草丛中,刺客们仍说不知晓。
燕云戈在旁边端详片刻,目光转向其中一人。
在魏海没说话的空当,他冷不丁问:“你想说什么?”
那人瑟缩一下,恐惧地往周边看了一眼。其他人怒视他,他却又把目光落在同伴们落下的手指上。
此人面颊抽动一下,快速叽里咕噜了一串儿。燕云戈和魏海都能听懂,这是一个过去被突厥奴役的部落的语言。过往,他们甚至曾经和他们合作,共同对抗突厥人。到如今,双方再次会面,却是在这种场合。
他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知道是中原的贵人!但是,他送了我们很多——”
燕云戈问:“什么?”
“盐,”刺客回答,“上好的盐!雪白的、珍贵的盐。”
魏海听着这话,当即皱起眉头。至于燕云戈,他脑海中更是瞬时划过一道电光,想:对了,正是这个!
这几个月,闹得沸沸扬扬、始终未有结果的私盐案!
对于边关来说,“盐”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从前大周兵微将寡,不敢与突厥正面冲突,便是靠逢年过节送上金银粮食来换取喘息。可就连这种时候,皇帝都会下令,坚决不能让突厥人从大周拿到盐铁。遑论往后,经历了一朝又一朝的休养生息,终于在上上一任皇帝、陆明煜的爷爷在位时,两边开战。那之后,边城一旦发现有人悄悄往草原运东西,往往直接以死罪论处。
到现在,突厥已无。可草原不是就此空当,仍有其他过去被突厥欺压、曾与大周联手出兵的部落在其中。对于他们,大周采取的是稍微松些的制度。不禁两边商人往来,对外族们用牛羊换取粮食、茶叶、丝绸的做法大加鼓励。但盐铁禁令仍在,故而私盐案一出,震惊朝野。
对了,陈修是怎么说的来着?运盐的人交代,下货的人要求他们将盐运往赭城。郑恭却说,这一定是皇帝和文官们装模作样,要为难武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