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的工夫,燕云戈想到许多。
可再往下的一切,仍像迷雾,难以捉摸。
在燕云戈思索的时候,那唯一开口的刺客往周围看了一眼,身体朝着魏海的方向挪了挪,又要讲话,说:“大人!还有一事。我们虽然不知道那个人身份,但这次出来——啊!!”
他话说到一半,原先因伤不动的几个刺客倏忽扑了上来。
他们的手脚已经被束缚,这会儿竟是生生用牙咬在叛徒脸上、身上。
等到魏海的亲兵将他们拨开,开口刺客脸上一片鲜血淋漓,身体不断抽搐,喉咙发出“嗬嗬”声响,俨然再也无法开口。
魏海又惊又怒,劈头又斩了一个刺客。余下的人正要咬舌,又被亲兵们按住、卸去下巴。
情况一片混乱,魏海脑子里满是:“他刚刚究竟要说什么?少将军,您看……”
“他是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燕云戈说,“所以他们能放任他开口,说起盐的事。”
魏海闭嘴了。
燕云戈说:“但他有知道那个人身份的办法,”停一停,阴冷的目光落在余下几个被卸掉下巴、这会儿像是蠕虫一样在地上颤抖的此刻身上,“他们也知道。所以,他们要灭口。”
魏海听到这里,瞳仁微微缩小,“那我们——”
“有什么办法?”燕云戈自言自语,“信物?接头人?暗号?——魏海,搜他们身。”
魏海领命去了。不多时,倒真的找出一些可以当“信物”的东西。铁牌、银刀……燕云戈蹲下身,手指一一从上面掠过,偶尔拿起一样。他的余光一直留意着那些刺客的神色,心想:不,不是这些。
那还会是什么?
他想了半晌。脑子像是成了豆腐,每一点转动都无比艰涩。他干脆说出口,自言自语:“要拿到信物还不够,多半得要去特定的地方,可他们又如何识得长安城……”
一顿。
“他们不认识长安城的路,可有人认得。”
一切倏忽变得清晰。
“他们进关日久,哪怕日日宿在野外,吃喝仍是问题。得有一个知晓关内状况,有汉人面孔的人,给他们引路。”
魏海听到这里,脱口而出:“可我们刚才看了,没有这样的人啊!”
话音落下,燕云戈侧头看他,目光沉沉:“人已经跑了,去向他的主子报信了——方才去捉这些人,你已经露了脸。一旦被陛下知晓你在此处……备马,快!我要比那人更早回长安!”
第47章 污蔑 “陛下若不信,大可向燕府传召少……
燕云戈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情况。
那个人有见到自己吗?——若是没见到, 那还好说。可倘若见到了,魏海和晋王世子出现,勉强还能解释。落在自己身上, 就真的是燕家谋反的铁证!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事情怎么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他出长安,就是为了挽回一切。可如今看,一切远比他所想要艰难。
回去!以最快的速度回去!决不能赌!
谁都知道他伤重,但时间紧迫,不能耽搁。
燕云戈与来时一样策马而行。魏海能做的, 只是派几个小兵跟着燕云戈,防止他支撑不住、跌落马下。
眼看燕云戈远去,魏海深吸一口气, 回头看着身后山林。
他忧心忡忡,吩咐:“分出二百人,与我一同护送世子进长安,向陛下报予就外族刺客之事。其他人速速分散, 各自北去。”
说到这里,他停一停,才又开口。
话音咬牙切齿, 说:“剩下那几个刺客, 一定不能让他们死了!”
否则的话, 一旦这件事先被旁人捅出去,无论是他, 还是燕党其他人,甚至晋王世子,都再也说不清了。
……
……
燕云戈早已习惯了马背上的颠簸。
他在边城出生,说来长安于他反而陌生。都说草原上的孩童不会走路时就会骑马,他们这些在边关长大、出生于武将世家的孩子也是一样的。
虽然在年幼时, 他就说过无数遍“要把可恶的突厥人赶走”,可燕云戈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想过,战争真正结束以后,生活会变得如何。
等到他真正面对这个问题,已经是加冠往后,父亲与诸位叔伯商议,说眼看突厥军队节节败退,两边兴许只剩下一场大战了。到往后,不知道燕家会如何。
父亲的态度还算乐观,说:“三殿下不会亏待我们。”
都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都知道不会有皇帝能容忍边关将领拥兵自重。但三皇子是燕贵妃的儿子,除去君臣之外,另有一重舅甥关系在。虽然未来的事情很难预料,但让三皇子登基,是对燕家最有利的选择。
可三皇子死了,后面的一切都失控。
日头逐渐西落,黄昏点缀在几人身后。
燕云戈的头脑愈发昏昏。他的注意力无限分散,只凭借本能去驾马往前。小兵们跟着他,因在后方,倒是没有察觉燕云戈的状况不对。
不得不说,魏海的担心实在很有道理。有很多次,燕云戈一个激灵,意识到:不,这样不行。
可紧接着,他的思绪又沉了下去。
他好像回到了草原。那里的冬日远远冷过长安,夏日则有酷暑暴晒。他与同伴们一起行在原上,听到远方传来的狼嚎,听到苍鹰长戾,听到——
“咻”的箭声。
燕云戈身后,一个小兵的马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箭射中,发出长长痛鸣。
场面瞬间乱套,紧接着又飞来数箭,余下几个小兵也先后跌落马下。未有燕云戈,仍在马背上坐着。
他的马也有些受惊,这会儿不安地在地上踩来踩去。远方林中,一人挽弓,箭尖对准燕云戈的马肚。
正是郑易。
他与郭信追着燕云戈一路来到这里,此前饶了错路,这会儿好不容易要追上,却见燕云戈迎面而来。
郑易瞬间明白,燕云戈已经见到魏海、将人劝走。
这样不行。
他立刻有了决断:先“解决”了云戈,再去找魏海。不知道云戈对魏海说了什么,但料想里面没有多少实话。既然如此,到时候,自己大可以见招拆招。
他欲松手放箭。就在这个时候,远方,燕云戈身体倏忽从马背上滑落。
郑易一愣,旁边郭信也愣了。
过了会儿,郭信才说:“怎么回事儿?”
郑易咽了口唾沫,记起来:“云戈的伤!”
两人从林中走出,带着手下人赶到燕云戈身前。
魏海派来的小兵原先正在燕云戈身侧防备。见了郑易、郭信,其中一个级别高些的,认出两人身份,当即放松,道:“郑少将军、郭少将军!有刺客!”
他们还不知道方才放箭的就是郑易。
郑易不动声色,和他们确认:“我记得你,你姓赵,在魏将军身边做事,对否?”
小兵一愣,惊喜:“正是!”
郑易又问:“魏将军派你们跟着云戈,是为了……”
小兵果断道:“护送燕少将军回长安!将军吩咐了,越快越好。”
郑易看他,见小兵一脸坚定看着自己,却不像有其他话。
这是自然的。魏海深知多一个人知道,事情就多一分泄露风险的道理。直到现在,知道军队依然踩在“谋反”高压线上的人依然寥寥无几,都是魏海绝对信任的心腹。而这些小兵,对魏远来说虽然同样能吩咐他们做事,可距离军队核心,依然有一段距离。
他们并不晓得发生什么,只是简单地执行着魏海的命令。
郑易有了判断,又试探几句,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而这时候,郭信蹲下身,碰了碰燕云戈的额头。
触手滚烫。
他面色一变,抬头道:“郑易!云戈不对劲!”
郑易脑子正转着,就听到这么一句。
他皱眉,一样蹲下去,触碰燕云戈额头。
传递在手上的温度让他面色同样变化。此外,他比郭信多一重心思,这会儿直接撕开燕云戈后裳,去看他背部。
出城后新换的绷带已经再度沾满血污,绷带边缘能看出大片发红的、明显有了炎症的地方。再撕开绷带,甚至能看到一些地方已经化脓。
来不及考虑魏海军队如何,郑易果断问小兵:“你们来的地方,最近的城池有多远?”
小兵一愣,说:“总有半日路程。”
郑易皱眉,说:“那还是这边更近。”说着,招呼郭信将燕云戈架起身、扶上马。燕云戈这状态,显然不能再动,于是由郭信来驭马。
小兵们来不及多说什么,眼睁睁看着郑易等人准备离开。好在郑易也没忘了他们,吩咐自己这边的手下出几个人,也是与他们共乘。
一直到到了最近的城市,才有小兵记起来:“等等,刚才的刺客究竟是谁?”
好像不知不觉间话题就被岔开,再无人说起。
几人面面相觑,又问起:“对了,咱们不是要送燕少将军回长安吗?如今这样,可怎么办才好!”
相互看看,没有一个人拿得定主意。最后,还是那个姓赵的小兵去找郑易。他说了自己的问题,郑易忽略前一项,直接劈头盖脸道:“云戈如今是这样,再让他挪动,是想让他死吗!”
这话太重,小兵立刻无言以对。
郑易语气缓和一些,说:“没事。今日已经晚了,等到明天,我与你一同去看魏将军。到时候,我们自会商议。”
在他想来不过是耽搁一晚而已。魏海那边大军压着,原先也不可能走得快。至于云戈,虽然对他有气,可他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要让郑易把人就这么放在陌生地方,郑易也做不到。
他这会儿考虑得很好。
这一晚,城门关上之前,魏海、晋王世子等人入城,郑易等人一无所知。
等到天亮,两边从不同方向出城。郑易虽然找到了分散开的军队中零星的士卒,却始终不知道魏海踪迹,耽搁一日。至于魏海、晋王世子一行人,他们虽然也有心赶路,可刺客闹起自尽,同样耽搁了时间。加上毕竟人多,难以快马加鞭。一日下来,也没走出多少路程。
再到第二日,郑易仍然在外找寻,魏海、晋王世子等人又停下,给刺客治伤。魏海烦不胜烦,却还要忍耐,勉强安慰自己:只要少将军回去的及时,就不会出大问题。
第三日,郑易回到燕云戈养伤的地方,燕云戈从昏迷中睁眼。
同一天,有人进宫,跪在天子面前,说:“陛下!臣弟有大事要报!”
福宁殿的炭盆逐渐撤去了。一面是因为愈发炎热的天气,另一面则是因为皇帝的身体的确还是转好。
张院判暗暗擦了一把汗。他都没想到,皇帝的身体竟然真能恢复。不过细细想想,这段日子,皇帝的精神气儿的确足了很多。有时候,人能不能好,还真就凭着这一口气了。
这些暂且不提。如今陆明煜看着殿中的安王,眼皮跳了一下,问:“什么事?”
安王斩钉截铁回答:“晋王与燕家勾结,要谋反!如今他们的大军已经接近长安了!”
这话说得太大。陆明煜怔了片刻,才回神,淡淡问:“你又如何得知?”
安王听着,面上露出一点尴尬神色,说:“臣弟……素来听闻外族与我大周人有诸多不同,一直有所好奇。前些日子,派人去了北疆,预备买几个外族奴隶回来,略作赏玩。”
这是明晃晃的“玩物丧志”了,不过他一个残疾王爷,关起门来做些什么,只要不太出格,皇帝都会包容。
果然,安王这么说了,陆明煜虽然无语,但也没斥责,而是问:“然后呢?”
安王回答:“我府上的人带着那些买来的外族奴隶回长安,路上碰到晋王与魏海待在一处!他们发现了我府上的人,当即就变了态度,竟是将人捉去杀了!只有一个老仆,颠簸着逃回长安,与我说起此事!对了,还有燕云戈!”
陆明煜听着前半段,心脏正“怦怦”跳动,掌心出了一层冷汗,就听到后半句。
天子的嗓音轻飘飘的,完全听不出情绪,问:“燕云戈?”
安王心头跳了一下,却还是斩钉截铁道:“是!他也在那伙儿人当中。”一顿,抬头,直直看向天子,“陛下若不信,大可向燕府传召少将军,看他能否现身!”
第48章 疑点 “瞳有赤色,近人妖也……”……
随着安王这话音落下, 陆明煜的心猛地揪起。
他目光沉沉,落在安王身上。
平心而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陆明煜始终很少留意自己这个弟弟。
先帝在时,三皇子背靠燕家,二皇子的祖父同样是一代大儒,门下弟子无数。唯有四皇子,他母妃出身平平, 父兄还是在四皇子出生、他母妃有了妃位之后才逐渐被提拔,即便如此也未得到多大官职。
后面二皇子、三皇子斗得热火朝天,四皇子虽然不像陆明煜一样完全是个透明人, 但身上始终没有多少光彩。很多事,还是事后复盘,才能隐隐从中看出他的影子,知道也许他也在推波助澜。
现在, 安王一反常态,猛地站出来,开口就是这样惊天泣地的大事。
陆明煜并未直接发怒, 捉燕家人问话, 而是问:“你可知污蔑功臣, 是怎样罪过?”
安王态度坚决,说:“陛下——若非真有如此要事, 臣弟怎会直接进宫!”